郝君陌这才发现自己有些渴了,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坐了几息,复又站起来道:“我去见母亲。”
说着,他甩开步子就走了出去。
谷雨忙手忙脚乱地取了门边放着的斗篷,追了上去,道:“少爷您走慢些,这天气还冷着,快披上斗篷。回头冻着了,太太又该埋怨我们的不是。”
他一路唠叨着,一路追上去伺候郝君陌系上斗篷。
翻了年,郝君陌已经是虚岁十六的翩翩少年郎。他面容和煦,心思纯净,望上去就是一个充满着阳光感的一名少年。
在京中的众多少年中,他的面容不是最俊美的,但暗中爱慕他的姑娘不在少数。只因为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和他相处起来能令人身心愉悦。
“母亲。”进了门,他见礼请安。
方慕青从账册前抬起头,用一张花签压住书页,问道:“陌儿来了,可是有事?”若无事,他不会特意从外院进来,这还不到晚上请安的时辰。
郝君陌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几本厚厚账册,有些歉疚道:“儿子可是扰了母亲,那我晚点再来。”
“无妨,”看出他有心事,方慕青笑着让房中的丫鬟都退了下去,问道:“你来了,我也正好歇歇眼睛。”
她走到窗边的几案前坐下,道:“有何事,对母亲不妨直言。”
在来之前,郝君陌原本就已经想好,然而此刻面对着母亲,他却踌躇起来。方慕青也不催促,微笑着看着他,心底却猜出了个五成。
“母亲,”半晌后,郝君陌道:“孩儿想求母亲一件事,过完年替儿子求娶书妹妹。”
方慕青心下了然,笑道:“我还以为,你一直不会说。”
“啊?”郝君陌吃惊道:“原来母亲您知道?”
“我自然知道。你都表现得那么明显,我这个做娘的要是都看不出来,岂不是失职?”方慕青感慨道:“儿子大了,也是该娶媳妇的时候了。”
在母亲面前说这样的事情,郝君陌一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低着头问道:“母亲不会反对?”
他是长子,而方锦书是嫡次女,如果方慕青不同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为什么要反对?”方慕青反问道:“书姐儿也是我打小看到大的,这几年瞧起来越发沉稳了。她又是我侄女,两家亲上加亲也是好的。”
“不过……”
“不过什么?”郝君陌紧张地问道。
“不过么,就不知道你父亲是个什么想法。”这一点,方慕青也有些拿不准。
郝君陌的父亲郝匀铬的资质不算出众,是托了父亲郝明宇是工部尚书的份上,才做了一个军器监令的官位。
他做官算是中规中矩,没有突出的政绩,每年的述职考评也只是优秀、合格这样的评语,一次都没有拿到过“卓异”。
他的仕途,郝家上下心头都有数,顶多再升一级也就到顶了。所以,郝家的希望,都放在了郝君陌的身上,对他更加重视。
而郝君陌也没有令他们失望。
他继承了来自祖父的严谨、好学,又遗传了母亲的聪慧、通透。旧年的春闱压着没有让他下场,正是为了让他夯实基础,精益求精,一举取得更好的名次。
对这样寄予了全部希望的郝君陌,他的婚事,自然不是方慕青一个人能说了算。这也是为什么,他如此没有把握的原因。
“只要母亲这里同意,父亲那边我再去设法。”郝君陌语气坚定,道:“文觉哥能为晖妹妹放弃这次春闱的大好机会,我也要去争取。”
巩文觉的坚定,让他极为佩服。
他和方锦晖婚事的周折,他们几个交好的都看着眼底。明明都糟糕到如此地步,巩文觉都能凭借一己之力扭转局势,最终定下了亲事。
而他自己,和方锦书本就是表兄妹关系。
之前唯一的障碍,是太子府率先向方家求亲,为了避嫌,郝家自然不会去争。而现在这个障碍已经自动消失,他再不把握住机会,快些将书妹妹定下来,就怕有一天自己追悔莫及。
听他这样说,方慕青忧心忡忡道:“你可千万别学他。你和他,不一样。”
是啊,郝家和巩家原本就不同。虽然都同为六部尚书,巩家是户部尚书,掌管着天下钱粮。而郝家,只是工部尚书而已。
在官阶上都是三品大员,同为朝中重臣,但这地位相差了不少。
“儿子知道。”郝君陌点点头,道:“母亲放心,我不会轻率行事。”
“不如这样,”方慕青仔细想了想,道:“这事,我先跟你父亲说说,看看他是个什么意思。总比你自己去说,要好一些。”
她是母亲,操心儿子的婚事正理所应当。而以郝匀铬的刻板性格,郝君陌这样的少年慕艾之情到了他那里,恐怕少不得一顿数落。
“如此,就谢过母亲。”郝君陌喜上眉梢。他有这个勇气,但想到要面对严厉的父亲,他还是有些犯憷。
“我们母子两个,道什么谢。”方慕青笑道:“这下,你总该能放心了吧。回去吧,好生温书,过年也不能懈怠了,仔细你祖父考较你的功课。”
郝君陌是由他祖父郝明宇亲自启蒙,如今他的文章郝明宇也会逐一品评。郝匀铬的仕途既然无望,他对这个嫡长孙的期望便格外的高。
郝君陌应了,告辞退下。
方慕青起身站在窗下,心中思忖着应如何去对郝匀铬讲此事。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不行(万更21天求月票)
方慕青了解自己的丈夫,看上去一板一眼的性格,其实心里的野心不小。只是他能力有限做不到,才对郝君陌的要求格外严苛。
他的这个内心特点,在女儿郝韵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
郝君陌和郝韵两人虽然都是同父同母的兄妹,但两人的性格脾气却完全不同。郝君陌跟她很像,脾性柔和,不怎么计较得失利益。而郝韵则表现得急功近利许多,就看她闺中交往的好友,就能看出她的这个特性。
到了晚间,郝匀铬才从外院回来。
大年初二这一日,正是四处拜年走动的日子,哪怕太子府上正在发丧也改变不了这个习俗。只是相对而言,众人更加收敛低调。
“回来了?”方慕青迎了上去,亲自替他解开斗篷,道:“喝酒了吧,给你留了一碗小米粥温着,养养胃。”
“嗯。”
郝匀铬话不多,换了便服坐在桌下开始喝粥。食不言寝不语的这个规矩,在郝家贯彻的特别彻底。
待他喝完,方慕青让丫鬟上来撤了碗筷,道:“老爷,妾身有一事要与你相商。”
“何事?”
郝匀铬原本正要去净房洗漱,听了她的话顿下脚步,坐在椅子上,道:“尽管说。”他知道,方慕青这样说,一定是有正经事相商。
“这眼看翻了年,陌儿虚岁就十六岁了。”方慕青缓缓道:“还有两年就要及冠,他的婚事,我们也该好好考虑起来。”
“这是正事,你怎么想的?”郝匀铬问道。
“我瞧着,方家四姑娘不错。”方慕青了解他,当下也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说道:“年岁也相当。”
“方家,也不是不行。”方慕青的娘家就是方家,每年初三郝匀铬都要跟着她回去。在方家盘桓一日,跟老泰山方穆、妻弟方孰玉等人一起饮酒。
两家都是文官,可谈论的话题颇多,一向颇为相得。
但,这并不代表在郝匀铬的心中,方锦书就是最理想的儿媳人选。
对他的心思,方慕青隐隐有所察觉,这会便忽略掉他话中别的意思,道:“那明儿回门,妾身就先探探弟妹的口风?”
“且慢。”郝匀铬做了一个手势,道:“方家可以,但不代表方家四姑娘不错。”
他看着方慕青,道:“你是她姑母,不能光想着替她考虑。要知道,君陌可是我们的儿子,他姓郝,你也是郝家的媳妇。”
他的这句话,无疑是指责方慕青只想着娘家不顾夫家,说得有些重。
方慕青心头一酸,泛起委屈来。郝君陌恋慕着方锦书,这么明显的事情,他一个父亲却丝毫没有察觉,反而来指责她一心为了娘家考虑。
偏偏为了儿子,她又不能说出这个事实。按郝匀铬眼下这个态度,若是知道了郝君陌对方锦书的心思,恐怕事情只会适得其反。
她吸了一口气,算了,不与他计较。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他是这个性子,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老夫老妻了就不跟他争这些闲气。
“书姐儿哪里不好?”她问道:“她小小年纪,就得了宫里头的赏赐。就连靖安公主这样难以亲近的人,都对她青眼有加。”
“还不满十岁,就孤身一人在庵堂里住了一年。莫说她是个姑娘家,就换了你十岁的时候,能比她做的更好?”
听见方慕青的质问,郝匀铬咳了几声,道:“你是她姑母,自然就都向着她说话。我来问你,她幼时淘气,摔了一座鸡翅木插屏的事,你忘了?本也没什么,她让晖姐儿替她顶罪,光这一点,足见她是个没责任心的。”
“我们要娶的是郝家长媳,而非你的侄女。”
方慕青只觉得好笑,道:“你都说是幼时的事,难道你幼时就没有淘气过?这怎么能作准。”
郝匀铬自己也觉得牵强,沉声道:“你非得一力坚持,我就跟你说实话吧。她失陷于拐子之手,光这一点,就做不得我们陌儿的妻子,再好也不行。”
“什么?”
方慕青只觉得吃惊,道:“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过。”方锦书回家后,郝匀铬还和她一起去方家探望,那会也并没有说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郝匀铬道:“只要她不做我儿媳,就与我无干。”
“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她那时还小,连京城都没离开,能发生什么事?”方慕青不死心,道:“你怎么还记着那个时候的事,都过去了。”
“一个女儿家,足足失踪了好几日。这件事,怎么可能过去?”郝匀铬摇摇头,道:“我不说,是看在那是你娘家亲戚的份上。再说,我也没那么嘴碎,私底下去议论一个闺阁女儿。”
“总之,这件事不行。”他态度坚决,道:“陌儿的妻子,你再另寻人选。要书香清白人家的嫡长女,官阶低一些都没关系。”
“老爷,陌儿娶妻子,也得找一个能帮衬的娘家才好。”方慕青知道他内心对郝君陌的期许,换了个角度劝道:“不是我向着方家,你瞧瞧方家近两年的势头,不正好吗?”
“弟弟膝下的儿子女儿,婚事一个定得比一个好。晖姐儿定的是巩家大少爷,泉哥儿娶了乔彤萱。我可知道,乔彤萱的母亲留了不少陆家的资源,给萱姐儿做嫁妆。更别提方家如今得了皇上看重,前途可期。”
郝匀铬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所以我说方家不错。但不是有你在吗?和方家不需要再多一次联姻。”
“你!”
方慕青怒道:“老爷!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说什么书姐儿闺誉有损,说什么陌儿的妻子娘家官位低也无妨。你只是想用陌儿的婚事,再多换取一门姻亲支持。”
她既是方家女儿,同时又是郝家媳妇。
有这一层关系在,郝、方两家就是天然的政治盟友。从这样的利益关系衡量,两家确实不需要亲上加亲。
郝匀铬这样的考虑,也不能说错,只是显得太没有人情味而已。
“这不是你说的吗?”郝匀铬奇道:“陌儿将来在官场上需要帮衬,多一门姻亲有什么不好?”
☆、第四百三十六章 消沉
方慕青气得笑了起来,道:“对,是我说的。但别的姑娘和人家,你就有把握他们能帮到陌儿吗?眼下都是未知数。陌儿和书丫头,自幼相熟。”
“京里哪户人家不是这样过来的。”郝匀铬不在意地挥挥手,道:“我和你在成亲之前,也只见过一面而已。”
方慕青无奈,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郝匀铬一旦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看来,只能另想办法。
她是真心想要亲上加亲,也喜欢方锦书这样沉稳聪慧的性子。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只要方锦书愿意,将来会给郝君陌极大的助力,而这个助力不仅仅是来源于方家。
然而,这只是她的直觉而已,无凭无据的,让她怎么去说服郝匀铬。
翌日就是初三,各家媳妇回娘家的日子。去方家的礼早已备好,安排好府中一应事宜后,方慕青带着郝韵在二门处上了马车,郝匀铬、郝君陌两人则骑马跟着。
到了方家,众人先去给方老夫人请安。
走在路上,方慕青用眼神示意郝君陌走慢一些,两人落后几步,方慕青悄声道:“你父亲不同意。”
郝君陌一惊,用口型无声地问道:“当真?”
方慕青点点头,道:“无转圜余地。”
她选择在此时跟他讲,一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二来以免他待会见到方锦书后,以为婚事有望而失态。
但方慕青却低估了郝君陌对方锦书的情意。她以为这不过是少年懵懂情事,未想过郝君陌已经默默地等候了方锦书几年,等她长大。
如今她终于长大,终于可以议亲,却遭到来自父亲的反对?
郝君陌一下子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机械地迈着两腿跟着他们一起前行。他不是没有想过父亲会反对,但没料到连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
他该怎么办?
要学巩文觉那样去抗争吗?但他眼下还不具备跟父亲叫板的能力。
到了方老夫人跟前,司岚笙带着方锦晖、方锦书、方梓泉都在那里。司岚笙在今日也是要回娘家的,因为方家的女儿都要回来,她就多留半日来和她们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