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刑部衙门里,权墨冼放下手中毛笔,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四周的人,伸了伸懒腰走出了签押房。
他来到后角门处,将一纸文书递给候在此处的巩文觉,低声道:“你在申时两刻进去,酉正出来,一定要守时。”
在刑部有很多人看不惯他,嫉妒他风头太盛。但比他官职低的人,却对他很有好感。他就算年轻,也总是一名六品官,对下面从来不拿官架子,温和有礼。
特别是他查起案来,不眠不休的那股劲头,让许多刑部资深的老衙役都对他心生敬意。
凡是他经手的案件,每一个都能弄得清楚明白,绝不冤枉了一个好人,放过一个真凶。只要他有疑虑的,就驳回当地重审。而事实总能证明,他总是对的。
跟案件相关的罪犯、证人,他也从来不嫌弃大牢脏乱,都亲自去见去问话。
对外来说,都知道他办了一件断指案,得了皇帝嘉奖。在刑部内部,却知道他经手的远远不止这么一个案子,只是在有意无意之间,被人分薄了功劳罢了。
所以,在整个刑部来说,顾尚书是摆明了要故意针对权墨冼,而他的同僚也因为嫉妒而不满者居多。反而是大多数的小人物,诸如衙役捕快、牢头卒子等,钦佩于他的能力和为人,同他的关系都很好。
此时,他能替巩文觉弄到去刑部大牢里探视的时间,也就不算意外了。
乔装打扮的巩文觉低声应了,匆匆离开。权墨冼也不多逗留,转身就回了衙门里。
刑部大牢里,关押的都是一等一的重犯要犯。有从各地方押解上京等候秋后处斩的死囚,也有等待审讯定罪的犯人,还有的是犯下大罪被官府通缉抓获的江洋大盗,或是事涉皇家被捕的罪人。
巩文觉在门口将文书给狱卒验过了,进入大牢,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大牢分为内外两层,在又高又窄的夹道两侧,一间间牢房紧紧挨着。粗如儿臂的铁栏杆发出阴冷的光,从深处传来不知道是谁的惨呼声。就算眼下是大白天,也无端让人感觉到黑暗。
“请跟我来。”狱卒得了权墨冼的嘱咐,知道关系重大,脚步不停地引着巩文觉往里走着。高唯还没被定罪,关在外牢中,也方便提审。
“到了。”狱卒打开锁,道:“一刻钟后我再来叫你。”他不知道巩文觉的身份,只知道不能让别人发现有他人来探视过高唯。
这是顾尚书亲自下的命令,自从高唯入狱后,就如同与世隔绝了一般,不知道外面的丁点讯息。他能死咬着不认罪,已经足够坚强。
进了门,巩文觉看见高唯如同一堆破布一样,缩在墙角处。
他的手脚都上了重枷,不得不用枷锁支地,才能勉强保持着身体的重心。但这个姿势相当辛苦,等于无时无刻都在守着刑讯的煎熬。
高唯的十指血肉模糊,身上也处处都是伤口。牢房中光线很暗,巩文觉只能勉强分辨出有鞭伤、烙伤、烫伤。
一时间,巩文觉怒从心头起。高唯明明尚未定罪,这帮人实在是太猖狂了些!动用私刑到如此地步。这是想着,要屈打成招吗?
“高伯父!”他上前一步扶起他,唤道。
巩文觉作为巩尚书的成年嫡子,而高唯作为刑部四司之一的郎中,他们在不同场合中见过。这也是为什么,巩文觉要来亲见高唯的原因。换了旁人来,高唯不一定能信得过。
“谁?”高唯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入狱以来的折磨,让他神智有些恍惚,全凭一口气咬牙撑着。
“高伯父,是我,文觉!”
“啊,是文觉啊?”高唯应了一句,神智突然惊醒,急道:“大公子,你,你怎么来了?难道你也……”
他顾不得身上的伤势,着急地扑上来扶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着,铁锁链在他身后发出哗啦的声响。
“高伯父您别急,我没事。”巩文觉忙扶住他,道:“我找了朋友,才能进来看你。”
高唯这才反应过来,握着他的手问道:“你不是在外游学吗?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能做到户部的司庚,他自然不是庸才。入狱以来,他就和外面断了联系,连家人都不允前来探视。这时见到巩文觉,便迫不及待想要了解外面的情形。
“父亲待罪在家,皇上出动了影卫追查制造伪印的窝点。”巩文觉几句话将外面的情形交代清楚,道:“依我看来,影卫回来的时候,就是开审的时候。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找出真凶,否则就来不及了!”
如果等到了那个时候,仍然找不到伪印从户部流出的源头的话,高唯极有可能被强行定罪。别看他现在被刑讯逼供得凄惨,而此时还未到最后关头。
在那幕后主使之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替罪羊。到时候,将他逼死在牢中,再安上一个畏罪自杀的罪名,并不是什么难事。
“时间不多了,高伯父,你得将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巩文觉沉声道:“空印账册在平日里如何保存,都有哪些人经手,各地官员送上京的钱粮如何交割,等等。”
☆、第五百零三章 问话
高唯点点头,他也知道,这或许是他最后能脱罪的机会。巩文觉能进来,想必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他必须把所有的尽数告知。
巩文觉从腰间拿出一个水囊,道:“高伯父你先喝口水,想仔细了好好说,切切不可遗漏了。”有些时候,一些不被人注意的细节,常常的破案的关键。权墨冼这样跟他叮嘱过,所以他才要问得这般仔细。
高唯接过水囊,咕咚地喝了一大口,将关于空印账册的所有细节一一道出。自被捕以来,这件事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的过了无数遍,又是他做熟了的事,这会说来条理清晰。
巩文觉将他的话重新整理,并复述了一遍,问道:“高伯父,可还有遗漏?”
高唯细细想了,摇头道:“没了。”
“高伯父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巩文觉道:“你是无辜的,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高唯叹息一声,道:“大公子,对方势力庞大,你和你的朋友可能不是他们的对手。事不可为时,你只要设法替我保住高家满门,我就感激不尽了!”
他知道,这一劫他九死一生。
为了安全,当地方官员将钱粮押解到户部之后,就会将出发之时的那本填写完整的账册,和空印账册一道,在户部仓部司上缴封存。
随后,才是由户部官员与地方官员一道,共同清点填写,并将路上所损耗的数额一一标明。
他是仓部司郎中,此事就算他是冤枉被害的,也得埋怨他自己,没有堵住漏洞给了旁人钻空子的机会。
巩文觉虽然能在外奔走查案,但他身上无官无职,又不能动用巩家的人脉资源。在这样的局面之下,高唯虽然将这一线生机寄托在他的身上,但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这句话,相当于是他的遗嘱了。
巩文觉抱拳道:“高伯父的嘱托,我知道了,定当竭力!”他和权墨冼能不能将此案查明白,连他自己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如果高唯真出了事,他的家眷,他会说服家族力保。
有了他这句话,高唯松了一口气。他咬着牙不认罪,正是担心连累了家中父母妻小。这么大的案子,牵涉如此之广,影响如此恶劣,一旦将罪责定到他头上,抄家都是轻的。
就在此时,门口轻轻响起狱卒的声音:“时间到了,快走!”超过这个时间,就怕被旁人察觉。
巩文觉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袱递给高唯,道:“这里面有金疮药和干粮,高伯父要保重身子,不要放弃。”有了这些东西,总可以让高唯能支撑得久一些,说罢他站起身来欲走。
高唯急道:“你一定记住,就算我死在这牢中了,我也不会留下任何遗书!”
他先给巩文觉说好,若他果真在牢中被逼死了,也有迹可查。如果有遗书,就一定是假的。假的始终是假的,就像伪印文书,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又如何,始终是假的,总有一天会露处端倪。
“高伯父,我知道了。”巩文觉沉声应了,匆匆而去。
将粗布斗篷的兜帽拉高遮住了面颊,巩文觉出了刑部大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并无异常,才转过一个巷子口上了一辆停在那里的简陋马车,回到落脚的院子。
权墨冼下了衙,前来与巩文觉汇合。两人将高唯说的话仔细记录下来,推敲出了几个疑点,分别去查找线索。
“你要小心些。”权墨冼叮嘱。巩文觉本是大家公子,什么时候做过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情。他虽然并非人犯,但这样偷偷回京总是不够光明正大,若被人发现就会生出事端来。
“放心。”巩文觉笑了笑,指了指头顶上傍晚的天空道:“这叫冥冥中自有天意。我游学一年,学到不少本事。”
游学二字,听起来逍遥自在,快意的很,实际上却很辛苦。
一路上舟车劳顿不说,错过宿头、突遇道路被阻塞、遭遇大雨等等,这些都是常有之事。最危险的一次,巩文觉甚至遇到了拦路抢劫的匪徒。
他是大家公子不假,但并非想要借着游学之名,去找一个烟花之地肆意享乐的纨绔子弟。他胸中有大抱负,不会允许自甘堕落。
这次秘密回京,他身上穿的都是平常百姓的粗布厚裳,以御寒实用为主。若换了在他游学前,就算穿上这样的衣服,也不像普通百姓。但此时乔装起来,别无二致。
两人分开,各自去调查线索。回到了家,权墨冼和刘管家在书房里商议到半夜,才回房歇下。
两日后,一名小吏从户部出来,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篮,是午时家人给他送的空食盒。每天他都是这样上衙下衙,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
而今日却有些与众不同。
他和平时没两样的出了户部衙门,回到了家刚过了一刻钟功夫,便在怀里抱着包袱从后门上了马车。
“大公子,你要的东西。”他将包袱里的账册拿出来,交给巩文觉。
巩文觉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辛苦你了。”说着拿了两锭银子给他,道:“我这眼下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你先收着。”
他连连摆手,道:“大公子花费银钱的地方还多,先留着吧,还有用处,在下先告退了。”他从户部里将账册替换出来,冒的风险很大,但他绝口不提。
巩文觉也不跟他计较,点点头道:“好,这份人情我先记下了。”
翌日,关景焕乘着小轿来到他给幕僚置办下的僻静院落里,面沉如水。他的目光扫过这些幕僚,问道:“这么说,刑部里有人在追查此案?”
眼看影卫已经在返京路上,他要设法将这个罪名钉死在高唯身上。一直以来都很顺利,没有遇到别的阻碍。怎么快到了最后关头,反而半路杀出了程咬金?
一名幕僚禀道:“是,刚开始我们还不敢确认,昨日才明白过来。”
“是谁?他查到哪里了。”
“权墨冼,他应该已经掌握了关键证据。”
“又是他!”关景焕几乎要咆哮起来,因为这个权墨冼,他三番五次地落了下风,还被庆隆帝训斥。
☆、第五百零四章 阴谋诡计
这一回,他不打算去招惹对方,权墨冼却自己找上门来。
“刑部那边,不是已经打好招呼了吗?”关景焕问道:“他怎么会接触到这个案子。”
“大人,他毕竟是刑部员外郎,只要他想总有些职权便利之处。”这是实话。不过聪明人都知道这件案子碰不得,唯恐沾染上了受连累,哪里像权墨冼这样专门凑上去。
王吉眼里精光一闪,知道他的机会来了,拱手道:“大人,属下有法子让他无心查案。这次,定让他一蹶不振。”
关景焕知道他一直在和权家那两名族人接触,当即问道:“你且说来听听看。”
“大人,他不是刚新婚半年,有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吗?”王吉嘿嘿一笑,道:“如果,他的妻子被他族中的堂叔给糟蹋了,你们猜会怎么样?”
前几次过招,都是摆在明面上来,各凭实力说话。权墨冼本事过硬,关景焕这方一时奈何他不得。
王吉眼下所出的主意,却是一记再阴损不过的招数,甚至有些下九流。俗话说祸不及妻儿,他这样利用权家族人来打权墨冼妻子的主意,说起来非常缺德。
此言一出,场中有几个幕僚的眼神都变了。他们看不起这样的招数,却知道关景焕的不择手段,便掩了心头所想,等待关景焕来决断。
“这个么,你让我想想。”
如果王吉的谋划成真,权墨冼的妻子果真被权家族人给糟蹋了,他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一趟闲事?何况冒犯他妻子的不是别人,乃是族内的堂叔。
既是同族、又是尊长,这个哑巴亏,权墨冼只能认了!
那个看起来恭谨有礼,实则桀骜不驯的人,关景焕早就想要将他打落尘埃。
依他对权墨冼的判断,那是一个很重情的男子,这点从他宁愿扛着宝昌公主的压力,也要娶恩师的女儿一事上看的出来。他的妻子,对他的重要性,不仅仅是配偶而已。
那么,对他而言,这样重要的人被族里堂叔所糟蹋,他还能分心他顾不成?
关景焕是一名道貌岸然,看上去相貌堂堂的儒雅君子。他的身上,甚至初具了大儒才有的浩然正气。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对他心生信任。
因为他给人的感觉,就是绝不会使任何阴谋诡计的堂堂君子。
可是,只有他身边这群忠心耿耿的幕僚,才知道他为了达到目标,能如何不惜一切。他的手段,向来干净利落。有需要时,狠辣无情,并且不会让人抓到任何痕迹。
这样的关景焕,脑中转着的却是针对一名年青官员的阴谋,说出去恐怕都没有人会信。
他在思考的时候,无人敢发出声响。约莫过了盏茶功夫,他才笑了起来,吩咐道:“好!王吉的这个主意不错,就由你负责此事。需要什么尽管提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这就是以他为主,来实施这个谋划的意思。
王吉激动得一个哆嗦,忙长揖道:“属下遵命!”他之前在关景焕的幕僚班子里只排在中等,都是辅助他人为主,就算有功劳分到他的头上也不剩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