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意了。
狡兔三窟,或者该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太小看自己的父亲了。
他自以为平日对那些仆人够意思,却不曾想到对方之所以不曾背叛,并非对他多么忠心耿耿,只是因为别人开的加码不够高。
他早该想到的,那老头儿拼命干了一辈子,怎么可能没有私房?没想到自己刮地皮似的搜了这么久,还是有疏漏……
——
杨老汉最近没有按时吃药,又多了心事,身子骨越发不好了,几步路走的眼前发黑,金星直冒,可没有一个衙役过来搀扶,他也不敢开口。
衙门里的人就好像没瞧见他这个大活人似的,既不阻拦也不驱逐,只是目不斜视,继续站岗。
杨老汉心里头凉了半截。
只怕这都是陈淼安排的,他早就料到自己熬不住。
杨老汉揣着满腹心事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二院,到底是不敢继续往里走了,且也有些走不大动了。
他抹了抹汗,狠命挤出一点干笑,对守门衙役做了个揖,颤巍巍道:“劳烦差爷,请通报一声,草民有急事哩。”
那衙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大人忙着呢,且等着吧!”
说罢,就再也不瞧他了。
杨老汉不敢多言,只好站在大日头底下等着,不多时浑身的衣裳就都湿透了。他的喉咙火辣辣的干,每一次吞咽都好像划过粗糙的老树皮,疼得几乎要裂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日在公堂上见的师爷才晃悠悠走出来,见了他还一脸惊讶,“呦,这不是杨老爷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杨老汉几乎笑不出来,才一张嘴,就听对方又丢出来一个晴天霹雳,“哎呀,老丈,您也知道,令公子犯得可是大罪,行刑前不许探视。”
说着,又从怀里抽出一张按了血红手印的供词,“瞧瞧,都招了,可惜年纪轻轻的记性不大好,有些个案件着实记不起来。不过已经有了这几条人命在身上,也是死定了。”
杨老汉顾不上计较对方是不是故意为之,他只是死死盯着眼前的供词,目眦欲裂。
“大人!”他忽然跪下了,朝着院子里头的书房喊道,“是草民,是草民干的啊!与犬子无干,无干啊!”
供词是杨武的笔迹,多少年的父子,这一手字还是他手把手教的,故而一眼就看出来了。杨武在供词中将自己做过的事情全都交代了,何时何地何种方式,无一错漏。
铁证如山,杨老汉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知道自己再如何喊叫也于事无补,不过发泄罢了。
晚了,他来晚了一步!武儿没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瞧着供词写的是昨儿,又不许用刑,武儿竟连两天都没坚持下来么?
殊不知他心神俱震,万念俱灰,另一间屋子里的陈淼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别看他跟杨家父子供堂对峙的时候显得成竹在胸,可实际上也是捏着一把汗,做的就是一场豪赌。
这父子俩之前想必是演练过许多回了,得了杨老汉被拖走前交代的话之后,杨武又成了河蚌,死活不肯开口了。
打又打不得,骂又不管用,刚给自己立了三天弗莱格的陈淼急的上了火,一夜之间嘴上全是浆泡,眼睛都红了。
他将处死杨武的告示贴出去,一是因为杨武确实该杀,二是为了逼杨老汉,叫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敢杀,若他不来自首,死的就是他的儿子!
可若杨武真的挺过这三天,回头杨老汉即便来了,他也不可能将这父子二人一网打尽。凌迟处死的告示已经贴出去,杨武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难不成真要放过杨老汉这个原始主谋?
就在这最敏感的当儿,席桐给支了个听上去不大靠谱的招:
“关小黑屋。”
席桐的方法很简单,就只把杨武直接丢到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去,里面什么也不用放,只留几个出气的小孔,放一只水桶在里面,甭管他怎么吆喝、套话都不要搭理,然后就不用管了。
“不必打,也不必骂,更不必跟他勾心斗角,”说这话的时候,席桐和展鸰两个人的表情都十分轻松,一副不等开始就料到结局的表情,“要不了多久,他自己先就崩溃了。”
这个他们简直太熟悉太有把握了,当年多少刺儿头都是载在这上头!而且大多数人还只是关禁闭,亮堂堂的,这会儿换成黑暗无光的地窖,想想都觉得惨无人道!
陈淼先前还不大相信,可事到如今,他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且照席桐的话就是“用不了一日就可见分晓”,他思虑再三,决定冒险一试。
结果杨武下去还没有八个时辰,就有满脸喜色的衙役来报,说杨武在地窖里跟疯了似的又哭又叫,死活闹着要坦白。
那衙役说这话的时候,还几次三番将敬畏交加的目光投向客座上的小夫妻两个:这两位到底什么来头?杨武喊得嗓子都快出血,那声音凄厉的简直不像活人能发出来的,一个大男人都差点没吓疯了!天晓得过去几个时辰里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将人弄上来之后,众人都吓了一跳:还不到一天时间,杨武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眼神涣散、形容枯槁,瞧着很有点疯相了。
也不用审讯,陈淼才刚往他跟前一站,杨武就连滚带爬的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嚎啕大哭,生怕他再将自己丢回去,然后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能交代的全都交代了。
原来杨武打小就天资聪颖,又活泼可爱,杨家二老都疼他到了骨子里。可惜他天生体弱,打出娘胎就几度差点活不成,杨家二老都急的发疯,上天入地的请大夫,可是都不管用。
后来,杨老汉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个偏方,说杨武这个病得喝血。一开始,事情还能控制,老夫妻两个偷偷地搜集了各种家禽家畜的血给儿子喝,别说,还真挺管用!可惜治标不治本,一家人还没把高兴劲儿过去呢,不过三两天就又犯了。没奈何,只好每天都喝。
杨武渐渐长大之后,就觉出自己和旁人的不同来,对每天喝血这件事十分抵触,可他偏偏又拼了命想活下去……
“都是杨文,都是他的错!”杨武扭曲了一张脸嘶吼道,“都是他蛊惑我!他打小就嫉妒我受尽宠爱,偏又要做出一副长兄如父的假象啦……就是他同我们说,说人是万物之灵,既然动物的血效力不够,何不,何不”
他突然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日我喝的是人血……我吐了好几天,可身子竟真的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真是老天作弄,为何要叫他得了这怪病?
陈淼皱眉,“既然好了,为何还要继续杀人?”
“若真好了,也就罢了,”杨武颓然倒地,苦笑道,“短短半年之后,我再次病发,且此次来势越加汹汹……”
“有一回实在是太紧急了,父亲当着我的面杀了人,他以为我昏迷瞧不见,谁知……我虽不能动,却能看能听能闻……眼睁睁看着那人疯狂挣扎,血一点点流干,我,我竟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痛快!”
说到最后,他突然咯咯的笑起来,笑的青筋暴起,满面紫涨……
被捉来的时候,杨武还是个温润的翩翩佳公子,然而此刻却蓬头垢面,形象同他的内心一并崩塌了。
听他交代了前因后果之后,众人久久不能回神,觉得他真是可悲可怜又可恨。
可悲的是哥哥本该是骨肉至亲,可竟打小就想着算计他,亲手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怜的是他天资出众,本该有大好的前程,竟得了这怪病;
可恨的是,他分明还有的选,譬如说养几十几百头动物,每日轮番放一点血,动物们无大碍,他也得以继续存活……可却偏要去杀人!
事情走到这一步,怪谁?怪天,怪地,怪他自己太过自私怯懦。
——
虽然得了好结果,可陈淼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菜窖竟会有这般神效?
展鸰就道:“其实也不必非得是菜窖,随便弄个空荡荡的黑屋子,不要有动静,换了谁都够呛。”
案子打开一个大缺口,陈淼只觉得身上的压力都轻了一半,一时好奇心发作,竟亲自下了菜窖实验去了。
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安静的好像坟墓,没有一点动静。这里面的一切好像都死了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他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感觉不到。
只剩自己的心跳。
渐渐地,陈淼开始不安,开始焦躁,开始心跳加速。
他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终于忍不住叫人开了门爬上来,可一问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竟才过了区区两刻钟?!
虽然依旧不大明白原理,可陈淼还是怀着十足敬畏的心给展鸰和席桐做了个揖,只觉日后又多了一招不动声色整治犯人的本事。
三人正闲话家常,又猜测杨老汉什么时候来,却听外头有了动静。
稍后,展鸰和席桐回避,陈淼派人将杨老汉叫了进来,一见之下就吃了一惊:这还是前几日那个倔老头儿么?
此刻他的眼中全然失了光彩,好似头发也白了许多,面皮也都干瘦了。
杨老汉本想将儿子的罪过也都揽到自己身上,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杨武竟提前崩溃,自己秃噜了,如今饶是他巧舌如簧也无法更改,端的是满腔算计都付之东流。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狡辩的,杨老汉盼的只是黄泉路上给儿子做个伴罢了。
他干脆利落的交代了一切该交代的,中间数次刻意将自己的作用无限放大,恨不得能再将杨武摘出去。
眼见无望,杨老汉以头抢地,哽咽道:“大人,大人,小老儿死不足惜,我儿……能否给他留个全尸?”
生怕陈淼不答应,他又干脆利落的破釜沉舟道:“小老儿愿将全部家产尽数捐给国库!”
陈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来此地上任虽然只有短短几年,可对杨家产业之丰厚再熟悉不过,若他果然肯做到这一步,便是哭诉到御前,只怕圣人也会给他这个体面。
“你可想好了?”陈淼忍不住开口道,“你也知道,此番大案影响大,牵涉广,被害人家属积攒十数年的怨愤不是轻易能够平息的,总要给他们点发泄的途径。若我果然判了杨武斩立决,你就是铁板钉钉的千刀万剐了。”
剐刑差不多可以算是千百年来最折磨人的刑罚之一,要当众剥光衣裳,然后叫刽子手将犯人身上的肉一片片生割下来。传说技术好的刽子手能割到两三百刀,整个过程中犯人还是活的,直到最后一刀才会叫他咽气。
跟这个比起来,砍头真可以算是仁慈体面了。
杨老汉又狠狠叩头,脑门上登时迸出血来。
陈淼点头,“好,本官答应你。”
杨老汉顿时老泪纵横,又砰砰砰磕了几个头,老老实实将怀中的一大摞房契、地契和银票以及提前按了手印的捐献家产的字据递了上去。
这几日他虽然被放回家,可根本睡不着。昨儿夜里他照例绞尽脑汁的想法子,看到炕头自己跟席桐学画的用具后,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出来一个人。
那一家客栈的郭先生不也是有个不孝子么?他没打没骂,直接釜底抽薪,想好退路之后一口气将家产全捐了国库。
如今自己自然是没退路的了,可其他情况倒是颇有相近之处。既然如此……
自己将家产捐了,说不得能将圣人的火气降一点下来,杨家的列祖列宗也不至于被骂的太厉害。
骂吧,恨吧,只对他一人来就好,是他没生对儿子,是他没教好儿子!
——
展鸰和席桐也对杨老汉的活学活用十分佩服,觉得这实在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真要说起来,杨文之可恨更胜于杨武和杨老汉父子,这爷俩如今走到这一步,杨文的蛊惑居功至伟。
可若真论起律法,杨文又确实是无罪的。
因为自始至终,他从未直接正面的蛊惑过任何一个人行凶!
即便真要罚,陈淼也不过能从人情方面出发,讲讲孝道,讲讲兄友弟恭,斥责他不够有孝心、不够关心兄弟,可这也不算犯罪吧?只好勉强羁押他几日或几十日,再打几板子。
可那又怎么样呢?杨老汉和杨武一死,那偌大的家业都成了杨文的,出来之后,他照样可以混的风生水起!
想必要不了多久,世人就会忘记,甚至转而同情起这个被父亲和弟弟“带坏了名声”的大善人来。
而杨老汉显然不想这么轻易的放过他……
展鸰和席桐真是服了,他们几乎可以想象,当杨文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家父亲究竟在背地里做了什么之后,会是何等暴怒。
罢了罢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爷仨显然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今大家也算是开眼界了。
这案子一了解,夫妻两个就迫不及待的跟陈淼辞行,逃也似的出了福园州。
他们都觉得这福园州简直有毒,前后来了几回,好事儿没碰上,反而净是糟心事儿和变态!
这名字真是要命,人家从头丧到尾的黄泉州虽然听着有些吓人,可实际上活泼又安宁,哪儿跟这个福园州似的,白瞎了好名字。
刺客和冰淇淋两匹骏马跑的跟疯了一样,瞬间就将福园州三个大字甩的远远的,一直到扭头也看不见了,展鸰这才觉得安心了些。
“前后来了几回,住了这么些天,我都觉得自己快变态了!”展鸰心有余悸的说。
、
多吓人呐,长兄嫉妒起头的爷俩双重组合连环杀人案!
席桐跟着笑了一回,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虽然杨家的事出人意料,难免可惜,但多年来的积年案件终于水落石出,还是更加值得庆幸。
两人归心似箭,完全顾不上欣赏数日大雨浇灌出来的路边野花,只是埋头赶路。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一家客栈便映入眼帘。
展鸰忍不住笑出声,“回家啦!”
两人只是欢喜,却不知此时还有另一个更大的惊喜等着他们。
夫妻二人一路马不停蹄的赶路,才到了客栈外头的空地上,就隐约发现过来迎接的大宝等人面色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