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我知道了。”施寒山挥手让观画下去,对报纸上刊登的四篇文章又有了新的看法。
原先,他觉得能刊登在这种人手一份的报纸上的文章,就应该像那些出书的大儒一般,学问是顶尖的,地位也是极尊崇的。而四篇文章里所阐述的观点,也确实给他一种不明觉厉的感觉——创造一种新的学说啊,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非学问极好的大儒莫属。
可现在,知道四篇文章里为首的是一个十五岁毛还没长齐的毛头小子,其余三个也只是四门学的夫子,这对于有一个在太学里做夫子的父亲的施寒山来说,就生不起什么敬畏心了。
这样的人都能写文章刊登在报纸上,我又比他们差到哪里去?
这么一想,他就磨墨提笔,写起文章来。
那一夜,施寒山就直接歇在了书房里,书房很晚才熄灯。
第二天,他就派了管家,拿着他的帖子,去了书铺那里,要求刊登文章。
书铺的掌柜都得了庄越的授意,态度极好的接待了施府管家,把文章接了下来,又告诉他道:“这些文章我们会交给太学的学正冯夫子以及四门学的学正周夫子审阅甄别,过了稿的我们就会刊登在下一期的报纸上。”
审核这些文章,本来杜锦宁打算安排史修来做的。但他们四人要做靶子给别人打,自己做运动员又做裁判员,未免太不严肃,也不够公平。而且以史修的身份与在儒学界的资格,会被人质疑报纸刊登的文章的水平。杜锦宁临出京前,就去请了太学的冯季康做审稿人。
冯季康身为太学的学正,本身就是做学问、并以学问立足的。在看了杜锦宁等人的文章,又听她说起报纸的前景,知道以后文人学者要在报纸上刊登文章,都得经过他的同意,他就欣然允许了此事,还推荐了自己的一位好友,也是当世大儒、四门学的学正周东盛跟他一同审稿。
本来施府管家还想颐指气使一番,用身份来强压掌柜立刻答应刊登自家少爷的文章,此时一听要经过冯学正和周学正审稿,他的气焰就消了下去。
哎呀妈呀,办报纸的是什么人啊,竟然请得动冯学正和周学正来做审稿人,可见背景不一般。这种人,可不是他们施家能招惹得起的。
他老老实实放下文章回去复命了。
施寒山听到管家回禀此事,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家等待消息。
“少爷。”观画给施寒山出主意,“估计送文章去审的人还挺多,您光在家里等也不是个事儿,不如您去那四位登了文章的人家里去,跟他们辩论一番。您不是说他们的身份一般吗?要是用您的理论把他们驳倒,您的名声就传扬出去了。到时候,再让老爷去冯学正那里说说情,刊登文章岂不就容易了。”
“啊呀,还是你小子鬼点子多呀。就这么办!”施寒山表扬道。
他先让小厮出去打听了一番,发现杜锦宁早就被外派到润州任职去了。陆九渊三人倒是在京中。
他换了身衣服,直奔陆九渊家里。却被陆家人告之,陆九渊三人也去润州了。
朋友苏衡听说此事,窜掇施寒山道:“不如咱们去润州一趟。”
他们这些人,一年之中也要出远门好几次,美其名曰“游学”。施寒山一听也动了心。想想父亲那张板着的脸,他立刻答应下来:“好。”又邀苏衡,“一起去吧。”
“行,一起去就一起去。润州不远,再叫上黎子义。”
出远门,人越多越安全。施寒山派人去跟那黎子义一说,黎子义自然同意。
于是大家收拾好东西,带上下人,乘上马车,翌日一早便去了润州。
到了润州天已快黑了,三人包了个客栈的小院住了,第二日,这才让下人打听杜锦宁的住处和陆九渊等人的行踪,然后就得了一个消息:明日沐休日,杜大人在城郊的园林里举办茶会,城里许多有名有地位的文人墨客都收到了帖子。
“那咱们怎么办?”施寒山问苏衡。
苏衡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叫了自己的长随进来:“拿我跟施少爷的帖子,去杜大人府上一趟,说我们是从京城慕名而来,特意拜访杜大人的。”
施寒山连忙吩咐观画:“你也一起去。”
下人们去后不久,回来禀道:“杜府的管家说,杜大人不在城里,去巡视农田去了,估计会很晚才回来。为表歉意,特意给送了三张明日茶会的帖子,邀请您三位参加。”
说着,他们各给自家主子递上了一张帖子。
施寒山打开一看,这哪里是帖子?分明是一张请柬,设计得十分古朴雅致。上面画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褐色茶壶,旁边一行墨绿色的漂亮的行书:盎园茶会。
在用一束盛开的花朵隔开的请柬最下方,是一行小字,写上了茶会的时间、地点。
翻过来,请柬后面还画了一张十分简单的地图。
苏衡看着这张请柬,笑道:“本来对这茶园,我没什么兴趣的。可现在倒是挺期待了。连张请柬都制得这般用心,茶会想来也有点看法。”
施寒山与苏衡等人在京城也算是名士,最是讲究仪容仪表和派头。
施寒山吩咐观画:“传我的话,叫他们把马车好好清洗一番。你们也把衣服拿出来晾好,别穿起来皱皱巴巴地丢我的脸。”
“是。”观画出去传话,回来问施寒山道,“少爷,您明日穿哪件衣服?”
施寒山想了想:“就那件月白色长袍,左襟上绣了竹子的那一件。”
观画赶紧将衣服拿出来烫好,挂在了房间里,以待明日所用。
苏衡和黎子义亦是如此一番吩咐。
第二日三人起床吃过早餐,便拿出衣服来穿戴整齐,坐上青桐油马车,出城前往杜锦宁的庄子盎园。
“哎,你别说,照着这张地图走,根本不用问路,很容易就找到这个盎园了。”苏衡对那张请柬十分感兴趣,一直拿在手里。
“由此可见那位杜大人的细心。”施寒山笑道。
马车走了一段路,便往旁边的一条小路岔了进去,不一会儿就在一个园子门口停了下来。观画的声音也跟着从车辕上传了进来:“少爷,盎园到了。”
第758章 某愿献茶法
施寒山三人下了马车,便看到园子门口站着三四个男人,年纪在十几到二十来岁不等,一个个文质彬彬,眉目清秀。从穿着打扮上来看,他们应该是读书人,而非男仆。
“三位兄台,可是来参加茶会的?我能看看你们的请柬吗?”一个年长些的男人迎了上来。
苏衡将手中的请柬递了过去,好奇地问道:“你们是……”
“哦,我们是润州书院的学子,自愿过来帮杜大人张罗茶会的。”那个男人笑道,“在下林宣,三位兄台有礼了。”
“学子做知客?这倒有趣。”苏衡笑了起来。
他比施寒山家世更显赫也更有钱,也因此,他身上更有一种纨绔般的放纵不羁和满不在乎。
林宣没有说话,只看了苏衡一眼,见其他两人的请柬都被同窗检查过了,便作了个手势:“三位里面请。”
三人往跟着林宣往里走。
梁先宽自打跟杜锦宁合伙做园林生意后,就在京城做了不少园林的推广。像苏衡、施寒山这样的闲人名士,自然是逛过不少园子的。看到杜锦宁这个花木还没长茂盛的园子,并不觉得如何。
施寒山掂记着他的文章,不由问林宣道:“你们这个杜大人,为人如何?”
林宣犹豫了一下,道:“杜大人来到润州后,因主管农事,又正值春耕,所以一直都忙着农田水利的事,我们接触得少。倒是陆先生、史先生和彭先生,去书院给我们讲过几次课,学问渊博,为人和蔼可亲,我们书院的学子对他们十分尊敬。”
“说起来,陆先生他们岁数不小了吧?杜大人在他们面前,是不是执弟子礼?”苏衡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问道。
“前辈您这就说错了。”自打知道眼前这三人都是举人后,身为秀才的林宣就换了个称呼。
他正色道:“杜大人与陆先生他们在一起时,陆先生等人都以杜大人为尊。陆先生讲课的时候也跟我们说过,杜大人年纪虽轻,但学问却是学富五车,比绝大多数人都渊博。”
担心这三人看轻了杜锦宁,一会儿出言不逊,闹得场面不好看,林宣又解释了一句:“杜大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又十分勤奋,每到一个书院或地方就埋头读书,直到把那里藏书阁的书都看完为止。因记性好,他记在脑子里的东西比有些人一辈子都多;再加上他天资聪慧,领悟力强,极容融汇贯通,所以不过十五岁年纪,便博古通今。考上状元,犹如探囊取物,是水到渠成之事。”
苏衡听了这话,脸上颇有些尴尬。
他自己,就是个举人而已。跟十五岁就考中状元的杜锦宁比起来,自然什么都不是。
施寒山用手肘拐了苏衡一下,示意他收敛些,别口无遮拦。
他则拱手对林宣笑道:“我这位兄长对杜大人并无无礼的意思,只是因为杜大人太过年轻,所以开个玩笑而已,还望兄台莫要当真。”
“前辈多礼了。不过杜大人确实值得尊敬。”这个林宣大概是被陆九渊洗了脑,对杜锦宁多有崇拜,“不说别的,只说杜大人为了黎民大众,自愿放弃翰林院的差事,请求外任到润州来研究双季稻,就值得大宋所有人的景仰。”
“双季稻?”一直没说话的黎子义脸色一变,“你说的是双季稻,可是《种田记》里提到的双季稻?”
施寒山和苏衡也变了脸色,他们想到了一种可能。
不待他们问出来,林宣就笑道:“对,就是《种田记》里的双季稻。三位前辈还不知道吧?《种田记》就是杜大人所写。”
“锦春宁秋?杜锦宁?”苏衡喃喃念了一句,旋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真没想到。”施寒山摇头感叹起来。
黎子义家世并不比苏衡和施寒山差,只是因为年纪比两人小,二十来岁年纪,又是苏衡的表弟,平时有两个哥哥在前,他都不怎么说话。
可现在他却激动起来:“真是杜大人写的?我竟然可以见到《种田记》的作者?啊呀,真是太高兴了。”
“这孩子。”施寒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倒忘了,你对《种田记》特别着迷。”
见三人对杜锦宁的态度大为转变,林宣也高兴起来,指着前面道:“我们到了。”
三人抬眼望去,就见前面是一条九曲回环的桥,桥通往一座水榭,隐隐可见水榭里晃动的人影。三人便加快了脚步。
进了水榭,三人这才发现这其中不是水榭,更像是一座小岛,小岛似乎还连着一个水湾,在水湾的另一边,亦建了一个比眼前这座建筑面积更小一些的水舫。
水榭的大厅里足有三十来个人,这些人有些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有些则坐在一连的桌子旁,拿上面的水果或点心吃。
施寒山扫了厅中一眼,指着被围在中间说话的一个十分俊美的年轻男子,压低了声音问林宣道:“那位可是杜锦宁杜大人?”
苏衡和黎子义看了那男子一眼,转头询问地看向林宣。
在这厅里,唯有那个男子的容貌最为出众,气质也不凡,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最美状元郎了。
“正是。”林宣与有荣焉地笑道。
他朝三人作了个揖:“三位前辈稍等。”
说着,他走上前去,走到杜锦宁身旁说了两句话,杜锦宁便抬起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施寒山三人连忙抬起手来遥遥朝她拱了拱。
姚书棋已把这三人的情形跟杜锦宁说了,杜锦宁便招呼了陆九渊一声,跟他一起朝这边走来,与施寒山三人寒喧。
末了她笑道:“三位兄台既来,人便已到齐了。不如我们开始吧。”
如果说,苏衡和施寒山三人刚开始时还有些名士的傲气,那么被林宣洗了一阵脑之后,已经不敢在杜锦宁面前有任何自傲了。
苏衡笑道:“请便,我们甚是期待。”
杜锦宁便高高举起手,拍了几下,大厅里顿时安静起来,众人纷纷朝这边望来。
“陆羽曾曰:‘一器成名只为茗,悦来客满是茶香。’今天非常荣幸能请到各位到鄙舍来参加这次茶会。今天的这次茶会所用之茶,皆出自我的茶园;所用之器,皆出自我的设计;茶人们泡茶的手法,皆有章法。某愿献茶法,以敬各位。”
第759章 他是静王?
杜锦宁话声刚落,一声琴声悠悠地从远处传来,带着远古的幽叹,只几个音符便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似要把人带入一场梦境中去。
大家转过头,寻声朝对面看去,便看到不远处的水舫上,不知何时被布置了一番。原先空无一物的水舫,此时被盆栽高低错落、颜色搭配得十分让人舒服的花卉与植物营造出了深山老林的感觉来。
水舫中间一块空地上,看似随意地摆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其中一块大石头上,用一张宽大的芭蕉叶子做桌布,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茶具,石头下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红泥小火炉。
另一边,离大石头有点距离的空地上又放着一个炉子,这个炉子稍大一些,里面闪烁着炭火特有的红光,一个陶制的有提手的壶子正放置在炉子上,似乎在烧水。
而在这大小石头间,亦点缀着一些绿色植物,或高或矮或大或小,有些石头上竟然还有苔藓,点缀得恰到好处,仿佛天然生成,只让人觉得这个场景就像一幅画,无处不是景致,不处不完美。
除了这些,水舫上空无一人,琴师不知在哪里弹琴,琴声琮琮隔着水声传了过来,传入人们的耳里,更传入人的心间。大家只觉得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了自己一人,静谧又孤单,还带着一个人自处的自得其乐。
这时候,大家都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一个个都看着水舫,没有一人落座。
此时,从植物丛中走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童,他容貌虽然不是特别漂亮,却给人十分干净的感觉。他从容地走到炉子旁边,拿起蒲扇,轻轻地扇动炉中的火。
“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