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听自己的文章竟然有机会能放在《茶道集》里,在场无论是秦山长这种已看淡了人生的老先生,还是像林宣这种未出仕的小秀才,都砰然心动。
这种结集出版的书,跟自己花钱印刷一册书自娱自乐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更重要的是,关嘉天与陶华晖都是做过许多年地方官的人,有一定的人脉与声望;杜锦宁是新科状元,他是《种田记》的作者的消息传出去,名声最响的可能是他了;陆九渊三人则桃李满天下,还与杜锦宁新创了一门学说,有望成为著名学者……更不用说人群里还有像苏衡、施寒山等这些名士,以及赵昶这种隐在众人中的尊贵人物。
如果自己的文章能与他们的文章结集在一个书册里,就能借他们的人脉在世人面前露脸。大胆想像一下,假如自己的文章有出采和亮眼的地方,甚至盖过了那些人,那么离成名成家就不远了。
大家问清楚规则,又得知偏厅以及外面的空地、对面的水舫都有桌椅文墨以供写文之用,便迫不及待地走出大厅,各自寻了一处人少的僻静地方,斟酌起如何写文章来。
杜大人说了,茶道之魂,在于“道”。如何写出“茶”中之“道”,大家刚才看茶事表演的时候就心有所感。此时要把心中的感悟写成文章,似乎不难。但要写得十分出色,在这三十多人中进入前十几名,就不容易了。
赵昶见状,兴致大起,起身道:“我也去写文章了。”就算不能署真名,署个笔名在文集里也是十分有意义的嘛。
“那我就等着欣赏赵公子的大作了。”杜锦宁笑道。
待赵昶离去,关嘉天走过来问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杜锦宁摇摇头,下巴朝一个方向扬了扬:“没看到有两人跟着他去了吗?暗地里还有暗卫,不会有事。”
她笑了一下:“而且,那些人不会这么蠢。要是静王一出京城就出事,那以后他必会龟缩在京中不出来,皇上也不会让他出来的。所以那些人就算想在静王身上做文章,也得等静王出来走动过一阵,发现没事后,周身的护卫松懈了,才会出手,否则就是自投罗网。”
也是想到这一点,她才这么放心地任由赵昶住在她的园林里,没有劝赵昶尽快返回京城。
第762章 意欲如何?
而赵昶来润州,一旦出了事,关嘉天作为当地的主政官,也是要担责任的。所以杜锦宁早已把赵昶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
“父亲总说你思维缜密,算无遗漏,我算是见识到了。”关嘉天笑道。
杜锦宁一摆手:“别别,我听这话,怎么不是夸我,而是损我呢,听的我瘆得慌。”
“你小子……”关嘉天指着杜锦宁,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两位大人。”林宣小跑过来,“有个先生问,写文章有没有时辰上的限定?他写文章向来慢,没一个时辰都不一定写得好。”
关嘉天看向杜锦宁。
杜锦宁想了想,道:“这样,劳烦你跟几个同窗去通知每个人,就说写文章没有时间限定。不过茶会到现在就算是结束了,有人嫌这里不够安静,想回家去写也可以。明日天黑之前派人把文章交过来就可以了。”
说着她又道:“今天有劳你们了。回去后你们也可以写文章交过来。如果对茶会的内容不感兴趣,也可以把你们平时的策论拿过来,让陆先生他们帮你们指点指点。”
林宣大喜,作揖道:“多谢杜大人。”
待林宣走后,关嘉天问杜锦宁:“其实你可以设定一个时限,这样你也不用这么辛苦。”
杜锦宁作为主人,是要等在这里送客的。把时间拉得太长,她自己等得久、浪费时间且不说。有些人一个上午没写完,杜锦宁还得招待他们吃午饭。又要调厨子过来,又要买菜做饭,麻烦的不是一丁半点。
杜锦宁摇摇头:“这次茶会上的文章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我希望大家写出好文章,而不是因为时间的关系限制了水平。有人想回去让人给润色一下也可以,只要文章好就没问题。”
关嘉天看向杜锦宁,眼眸里充满了深意:“你举办这次茶会,到底是何用意?”
他跟杜锦宁相处了也这么久了,却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杜锦宁。
别人举办各种集会,往往都是扩展人脉。可杜锦宁来润州这么久,平时连衙门都很少去,城里的各种应酬她一概不参加,这算是对人脉看重的意思吗?
而且,杜锦宁真想要拓展人脉,在京城里时就可以举办茶会了。她结识的人本就多,赵昶还可以正大光明的出席茶会。到时候再把冯学正、齐伯昆这些人一邀请,茶会的规格不知比润州的高多少。
润州这个小地方,最有名望的莫过于书院的秦山长了。而秦山长无论是才学还是声望,连陆九渊等人都不如,有什么值得杜锦宁拉拢的呢?
如果不是拓展人脉,而是专门宣扬什么“茶道”理念,关嘉天又不信。
虽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他也看出来了,杜锦宁是一个十分务实的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极强的目标性,而归根到底,就是为了整个大宋的富强和百姓的温饱。
就比如杜锦宁做的农事研究。
别人都说杜锦宁整日呆在自己的庄子上,还建了那么一个漂亮的园林,又招了一些文人墨客{指陆九渊等人}在那里吟诗作词,她身为同知,却连衙门点卯都不去一下,只偶尔去巡视一下农田水利,这方面有什么事还得陶华晖去处理,完全就是尸位素餐。
可关嘉天却知道杜锦宁是真真切切地在做农事研究。
她在研究一种叫“杂交稻”的优良稻种。
一旦这种稻种研究成功,将对大宋的粮食产生巨大的影响。有这样的稻种,再加上双季稻,如果还加上种在杜锦宁旱地上的“玉米”,实现天下无饥,绝对不是梦想。
这样务实勤勉的一个人,会花这么多精力和时间,去谋划一个茶会,就是为了宣扬“茶道”,他总觉得不应该。
杜锦宁笑了起来,端起青木给她倒的茶,慢慢地啜了一口:“我要说是为了推销我的茉莉花茶呢?”
关嘉天摇摇头:“我不信,别拿这话搪塞我。”
杜锦宁的茶生意有多红火,他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关家还在里面参了一股呢。杜锦宁只要把茉莉花茶往各地的茶铺一送,就没有卖不出去的,哪里用得着在这里吆喝。润州这地方,有钱人哪有京城的多呢?
杜锦宁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了起来,眼里染上了一抹孤寂。
她道:“我意如何,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关嘉天不知道杜锦宁为何忽然情绪低落下来,不过他知道,谈话到此结束了。杜锦宁既然不说,那他就不能再问。这些事其实跟他无关,他多嘴问一句,已是过界了。为人处世,最重要的便是懂得分寸。
“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他道。
说着他又笑:“那位赵公子,我既知道了他的身份,却要在他面前装作不知,也是为难。”
杜锦宁也笑了起来,眼里的孤寂消失不见:“也好,你回去吧。我估计一会儿这些人也走了。毕竟文章还是在家里写更有状态。”
关嘉天站了起来,派人去叫了陶华晖过来,一起跟杜锦宁告辞离开。
三十多个客人里,有几个跟施寒山他们一样,是从京城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找陆九渊等人辩论。可此时他们顾不得儒学了,见在场的人告辞,自己也告辞回了客栈,继续埋头写文章。
赵昶自然是留了下来——他本来就是住在园林里的。
“我先把文章写好,有什么话等我写好文章再说。”他见杜锦宁朝他走来,想起杜锦宁说要跟他聊聊的事,赶紧摆手拒绝。
杜锦宁哑然失笑:“我来叫你吃饭。”
赵昶抬头看天,这才发现已到午时了。
他咬着笔头看了看自己的文章,又往旁边瞅了一眼,指着桌上的点心道:“我现在不饿,吃点心垫垫就行。等我把文章写好,再吃饭。”
杜锦宁无语。
那些点心都是做出来招待客人的。客人没吃完,就剩在了那里。赵昶好歹也是堂堂王爷,吃别人剩下的点心,也不嫌丢份。
她道:“我叫人给你做一碗面,你可以边吃边想你的文章。”说着,她摆摆手,径直走了。
她再多呆一会儿,赵昶就得跟她翻脸。写文章不喜欢别人打扰,尤其是文思泉涌的时候,她深深理解这种感觉。
第763章 路在何方
赵昶写完那篇文章,已到了下午了。此时大厅里的客人早已走光,除了两个装扮成宾客模样护卫他安全的御卫,就只剩了杜家的下人。
“你家少爷呢?”他问杜家小厮。
“在庄子小院里。”
虽然园林已建好,但预料到园林以后会熙熙攘攘的杜锦宁,肯定不会跑到这边来居住或是办公,而是仍然留在了庄子上的小院里。那小院被杜锦宁按心意布置,再叫梁家工匠修缮了一番,比之以前舒适了很多,正好做为她的办公场所。
那处小院离园林有一些距离,园林里的客人如果没有要事急事,杜家下人一般都不会领他们去那边打扰杜锦宁。
但赵昶身份特殊,杜锦宁最已吩咐了姚书棋小心伺候,所以杜家小厮并不敢隐瞒。
赵昶作为皇家代表到了润州,杜锦宁第一时间就是领着他参观了她的办公室与农田,看了看杂交稻的研究和早稻的生长情况,算是给皇家人述了个职。
所以赵昶是知道庄子小院的位置的。
他也知道杜锦宁沉迷于她那满是瓶瓶罐罐的小院里,做着他看不懂的研究,时常连吃饭都忘记。
他看了看天色,按捺住找杜锦宁分享他文章的冲动,去了陆九渊的院子。
直至差不多到杜锦宁收工回城里的时间了,被陆九渊赞许了一番的赵昶,这才红光满面的怀惴着他的锦绣文章去了庄子小院。
“来了?先坐。”杜锦宁穿着一件白大褂,头也不抬地在她的那堆瓶瓶罐罐里做着什么,嘴里道。
赵昶左右看看,似乎没地方下脚,只得败退:“我到门房处等你。”
这里正屋几间,东厢西厢,都被杜锦宁越来越多的实验设备给占领了,只在东厢留了一间平时午休的屋子。能给赵昶坐的,只有倒座处的门房了。
“我一会儿就来。”杜锦宁仍然头也不抬地道。
赵昶没有立刻走,而是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
俗话,认真的男人最迷人。赵昶并不知道这句话,也不知道杜锦宁并不是男人。但这不防碍他觉得穿着白大褂表情认真严肃、一丝不苟的杜锦宁比任何时候都好看,就仿佛周身被镀上了一层萤光,圣神而令人沉迷。
跟着进来的青木没有催促,杜锦宁浑然不知赵昶走了没走,仍然沉浸在她的实验里。屋子里重又恢复了原先的安静。
隔了好一会儿,赵昶才转过身来,对青木做了个手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走到廊前,他望着映着晚霞的天边,眼眸里全是迷茫。
他虽身份尊贵,却处境艰难,处处都得小心翼翼。也因此,他羡慕过很多人,羡慕他们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可没有哪一个人能像刚才那样,给他带来深入灵魂的满心的震动,让他羡慕到倾慕的地步。
三年前他就跟杜锦宁相识了,那时候杜锦宁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那时候,他就知道她有一个理想,要成为一个大司农。
后来,她一步步,通过了乡试、会试,成为了状元,进了翰林院,提出满朝皆惊的理论,获得了皇上赵晤的青睐。所有知情者都觉得她以后步步青云,位及人臣,前程似锦,却不想这时候她却激流勇退,自请到润州来做她的农事研究。
她一直在朝着她的目标努力,即便中途有繁花似锦,也没让她迷了眼。她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一步步朝那目标去努力,并以此为乐。
可他呢?
他不比别人笨,他也饱读诗书,他也想像杜锦宁一样干出一番成就,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一抹痕迹。
可他生来锦衣玉食,不需要去奋斗就能达到平常人不能企及的高度;他想做的,都不能做。他平生唯一的任务,似乎就是混吃等死。
等死……
想到这两个字,赵昶满嘴都是苦涩。怀里那篇他自以为写出了最好水平的文章,就像一团火,烧得他心口生疼。
写了有什么用?出名有什么用?他越出名,越被猜忌,离死就越近。
他有一种想要把那篇文章掏出来撕个粉碎的冲动。
“怎么站在这儿?”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转过头去,看向在晚霞的光晕中一步步朝他走来的人,涩声问道:“杜锦宁,你说,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想跟你谈的,正是这个问题。”杜锦宁道。
她作了个手势:“走吧,咱们门房里坐。”说着又歉意道,“地方窄小,只能委曲王爷了。”
赵昶情绪正低落,也懒得跟她客套,摆了一下手就直接走在了前面。
因为客厅被占用了,这个门房就专门用来待客,杜锦宁在修缮的时候特意叫人把墙打通,面积倒挺宽敞,布置得跟别人家的客厅没什么区别。
平时,只要杜锦宁在这里,这里就是青木所呆的地方。晚上杜锦宁回城,庄子上会特意派两个护卫在四周巡视,以防有人搞破坏。
两人分宾主坐下,青木上来倒了茶,就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了杜锦宁和赵昶两个人。
“杜锦宁,你是说,你有办法帮我?”赵昶反射弧有点长,现在才体会出杜锦宁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他两眼紧紧地盯着杜锦宁,眸子里闪烁着期盼的光芒。
杜锦宁知道,只要她的话没达到他的预期,他眼里的那点光芒就会黯淡,直至死寂。从此以后,静王赵昶,就只会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个人一直沉睡,不知自身处境如何,并不知道什么是痛苦。而当他醒来,看到四周都是铁壁,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他一生都得呆在这座牢笼里。那么,他的痛苦,将瞬间把他淹没。
“钻研儒学,在儒学上取得成就,并不适合你。”杜锦宁一针见血,直刺赵昶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