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脸色变了,步子比刚才快多了,越过韩尚宫,直冲进去。
李夏没跟上去,一把拉住韩尚宫,低低问道:“皇上没过来?”
“娘娘吩咐,说她只是高兴之下,多喝了几杯酒,犯了点儿老毛病,没什么事,安静歇一歇就好了,皇上要上早朝,让他不必过来了。”韩尚宫答的很仔细。
李夏嗯了一声,指了指外面,“江娘娘一直守在门房?”
“江娘娘那边,听说要立刻请王爷和您进宫,就过来了,娘娘说头疼心烦,要静一静,没让她进来,她不肯走,一直守着。”韩尚宫放慢脚步,声音压的更低。
“让人守好,防着她闯进来。”到正殿门口,李夏最后吩咐了句。
“已经安排下了。”韩尚宫答应着,紧跟在李夏后面进了正殿。
正殿内,烛光温暖,花香宜人,金太后和平时一样,斜靠在榻上,一身家常打扮,笑容隐隐,温和的目光落在李夏身上,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秦王笔直的站在榻前,李夏甚至能透过衣服,看到他浑身的紧绷,李夏顿住,顺着秦王的目光,看向屋角灯影下盘膝而坐的枯瘦老和尚。
老和尚一双清澈而亮,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夏。
老和尚的目光温暖而安宁,可说不清为什么,李夏的心却缩成一团,下意识的靠近秦王,将手塞进秦王手里。
秦王握紧李夏的手,移开目光看向金太后,声音微哑,“你叫我来,是为了他?”
“不是。”一丝一丝的悲伤,渗进金太后的笑容里,“过来坐吧,还能说好一会儿话呢,咱们好好说说话儿。”
“他来干什么?你怎么能让他到宫里来?你……“秦王的愤然更多是担忧急切和丝丝的惧意。
李夏心底那丝说不清的惧意更浓,有一瞬间,她恍恍惚惚,好象不是秦王牵着她的手,好象是她牵着儿子的手,正走在往那张宝座的路上,不过那时候她没有惧意。
”阿夏坐这儿。“金太后没答秦王的话,向李夏伸出手,示意她坐到她旁边,那是李夏平时常坐的地方。
李夏暗暗吸了口气,用力握了握秦王的手,松开,侧身坐到金太后旁边。
金太后抬手按在李夏肩上,指了指老和尚,声音平和的仿佛在说这茶不错,“这是岩哥儿的父亲。”
“阿娘!”秦王呆了一瞬,失声惊叫,她怎么能跟阿夏说这句话!
李夏的愕然比秦王更甚,片刻,心里生出股极其不详的感觉,没看老和尚,只直直的瞪着金太后。
“你比岩哥儿强。”金太后避开李夏惊恐的目光,拍了拍李夏的手,转头看着秦王道:“你坐下,听我说完,有好些话呢。”
秦王脸色苍白,没坐到金太后指向的椅子,往旁一步,紧挨李夏坐在榻上。
“咱们就说说古话儿,你是个聪明孩子,有什么不懂的,你问就是。”金太后看着李夏,李夏急忙点头。
“就从……我八岁那年说起。我八岁那年,有一回和阿娘,还有大哥到婆台寺上香,回来的路上,有人拦在车前,一个男孩和一个小姑娘,还有两三个仆从,说是金氏族人,来认祖归宗的。阿娘不知根底,就带回了长沙王府。”
金太后声音轻缓,这是李夏从来没听说过的事,秦王似乎知道些什么,别过了头。
“还得说远些,才能说明白。我们金家,是从古氏太夫人起,才富贵绵延,古氏太夫人是个妒嫉性子,当年据说有个庶出子,被族中送出海外,这兄妹两人,就是那一支的血脉,说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古氏太夫人之前,金氏族中就有遗训,海外一支非金氏子孙,永不许认祖归宗。
那一对兄妹,女孩儿跟我差不多,说是六岁……”金太后一脸讥笑,看着李夏,“过了好些年,我才知道,她不是六岁,她是九岁,她那个哥哥也不是十岁,而是,十四了。”
李夏已经知道她说的这一对兄妹是谁了,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头皮都有些麻了。
“阿爹说祖宗之训不可违,是大哥……”金太后干笑了几声,“大哥从小儿就想当个圣人,他跪在阿爹面前,说当年就是古氏太夫人妒嫉不贤的错,以势压人,如今不能再一错再错。”顿了顿,金太后干巴巴的夸了句,“说的真好,后来,那兄妹两个就留下了,他们不姓金,姓全,几代人都姓全。”
“全具有。”秦王低低的说了个名字。
“金家和郑家是世交,百年之中,联姻不断,我二姑姑嫁的就是郑家,是郑太后的嫂子,先皇兄妹几个,常到长沙王府,我和魏国在一起念书,那时候,我和大哥一样,也觉得,一笔写不出两个金字,那一对兄妹,是我们的亲人。阿爹和阿娘待全氏兄妹,跟我和大哥一样,一起念书,一起进出。”
后来,先皇就迷上了全柔,柔姐儿,人如其名,水一样的柔软,碰一碰就盈盈带泪,怯怯动人。“
金太后一字一字说的冷漠无比,李夏下意识的看向一动不动团坐在阴影中的老和尚。
“我没妒嫉,”金太后上身微微前倾,看着李夏,“因为我不喜欢先皇,那时候,我最喜欢和四哥一起玩……”
李夏心里如闪电划过,她知道这老和尚是谁了,他是晋亲王,出生时生母难产而死,养在先郑太后膝下,和先皇亲逾骨血的四皇子,传说中刚成年就早死了的晋亲王!
金太后看着李夏圆瞪的双眼,露出丝丝笑意,抬手在李夏手上拍了拍,“你是个聪明孩子。我没打算嫁给先皇,我想嫁的,是皇四子,可后来……”
金太后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悠悠叹了口气,“我和先皇订了亲,订亲前一个月,全具有和阿爹说,他姓了金,全氏往上几代人,就失了祭祀供奉,这是不孝,他不想再认祖归宗,他要为全氏立族。阿爹很感动,大哥更是击节赞赏,半年后,全柔哭成泪人儿,要以滕妾的身份随我出嫁时,阿爹就答应了,让她入了族,姓了金,进宫当月,她就做了金贵妃。”
李夏指尖冰凉,下意识的握住了秦王的手。
“我和全柔差不多时候怀了身孕,全柔生下了皇上,三天后,我生下了大哥儿。”金太后声音低而慢。李夏看着金太后浑身的悲伤,心里说不出的悲凉。
“我不知道全柔怎么说服的先皇,先皇听她的,先皇在她的眼泪里,就是一堆烂污泥!”金太后从牙缝中挤出了烂污泥几个字,“先皇把皇上抱过来,把大哥儿抱给了全柔,是我太傻,我看出了那孩子不象我的孩子,我压根没想到,我就觉得自己太多疑了,我就是……”
金太后猛的哽住,好一会儿,才透过口气,“两天后,是阿妙,她给皇上洗澡……我还坐着月子,冲到全柔那里……”
金太后微微昂着头,用尽全力,也没能咽回眼泪。
“大哥儿是活活饿死的,渴死的,抱回去,就……活活饿死……我打杀了那院子里所有的人,杀了全柔,我把她打成了一堆烂泥。”
金太后抬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往外涌。
第471章 过不去的结2
秦王指尖冰凉,脸上白的没一丝血色,李夏想到了,却没想到如此惨烈。
“我那时候还在月子里,急痛暴怒之下,血崩晕倒,一直昏迷了两三天才醒过来。我命好,那会儿,二姑姑正好在郑太后宫里说闲话,先皇暴怒,要杀了我,是二姑姑护着我,”顿了顿,金太后声音里透着丝丝凉意,“还有郑太后,二姑姑听到禀报,立刻就让人去长沙王府报信,我的暴怒冲动,差点毁了长沙王府。”
金太后眼泪渐止,沉默片刻,才接着道:“皇上听到信儿,头一句,先问孩子怎么样,让赶紧把孩子抱到郑太后宫里,还让人交待魏国,要她抱着孩子,不许离手,之后,才要打杀我。”
金太后声调透着浓浓的讥讽。
“他说我失心疯了,说我恶魔附身,要杀了我,二姑姑逼着他问,为什么让魏国看着孩子,为什么要把孩子抱走。”
眼泪又从金太后眼睛涌出来,“二姑姑说她知道我的性子,知道我的为人,追着皇上步步紧逼,问他是谁换了孩子,是不是他。阿爹说他的女儿他知道,说我绝不是无缘无故就暴怒杀人的人,要杀要打,都得等我醒了,问清楚了。
我昏迷了两天半,二姑姑,阿娘,还有太婆,大嫂,守了我两天半。
我醒了之后,郑太后和了稀泥,说我昏了头了,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全柔生的孩子正病着。”
郑太后轻轻笑了一声,李夏被她这一声笑的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孩子病着,全柔也病着,我也病着,后来,全柔和孩子都病死了,我一直病着,在这间四方小院里,病了整整十二年。”
“阿娘。”秦王伸手按在金太后手上,抽泣出声。
“那场事之后没几天,郑家就把二姑姑送进了家庙清修,没两年就死了,太婆上了年纪,回去就病倒了,不过一年,就撒手西归,借着太婆的死,金家所有的人,都守孝在家,后来,金家死了好些人。”
金太后转头看向阴影中的老和尚,“那个人,他出了家,他逃了。”
李夏没看老和尚,秦王也没看,垂着头,眼泪不停的掉。
“十二年里,我每天都在想,我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出去,后来,我就装傻,半疯半傻,混乱恍惚,大哥跪在皇上面前,唯命是从,鹦哥儿他爹沉默无能,全无声音,唉。”
金太后低低慢慢的叹了口气,“一年里头,我能出来一趟两趟了,后来,郑太后死了,她死了,我就活了。我怀了岩哥儿之后,亲手送走了先皇。”
秦王哆嗦了下,李夏垂下了眼皮,从前那一回,她一碗毒送走了皇上之后,她笑着看着她,说她真象是她的女儿……
“在这小院里关着的那十二年,我一遍一遍想过我要做的事,第一件,我要亲手杀了害死大哥儿的两个凶手,第二件,我要把全柔身上披的那个金字扒掉,她不配姓金,她姓全!第三,这皇位不能有她的血脉,是谁都行,就是不能有她的血脉。
这三件事,我只做成了一件。”
李夏呆了一瞬,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秦王和李夏同时,愕然中带着惊恐,直直的看着他阿娘。
“你十二岁那年,他去找你舅舅,说你是短命之人,活不过二十二岁。说你只有一线生机,这一线生机,在杭州城。”金太后看着秦王,李夏听的心猛的一抽,急转头看向老和尚,老和尚也正看着她。
“岩哥儿出去等一会儿。”老和尚垂下眼皮,声音缓慢低沉。
“你先出去一会儿。”金太后轻轻拍了拍秦王的手。
秦王站起来,惊恐中带着丝丝无措,从金太后看向李夏,李夏站起来,抬手按在他胸前,“没什么事,我知道,你先出去等一会儿,回头我告诉你。”
“好。”秦王喉咙紧的声音都哑了,看了眼不错眼看着他的金太后,低头退了出去。
“这一线生机,我刚刚才知道。”金太后示意李夏坐的近些,声音疲惫,“他们瞒着我,怕我……”金太后一声冷笑中透着凄凉,“好象我只会发疯一样,我才不会。”
“我知道。”李夏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她看到了。
“他说是我找的他,我没找过他,让他说吧。”金太后没看老和尚。
“师父说,你都知道。”老和尚看了李夏一眼,声音轻而低,透着疑惑,李夏看着他,沉默不语。
“是我求了师父,她拿自己做了祭品,若是能给岩哥儿求来这一线生机,她就皮开肉绽,骨骼寸断,就是今天,子时前。”
老和尚没再看李夏,只直直的看着金太后,李夏仿佛看到了他的颤抖。
“小佛堂里的法阵,是你布下的?还是你师父?”沉默片刻,李夏低低问道。
“我不知道。”老和尚只看着金太后。
金太后神情一滞,伸手抓住李夏的手,李夏迎着她惊讶意外而又无比期待的目光,“三件事,余下的两件,我来做。您放心。”
“好。”好半天,金太后哽咽出一个字。
“请王爷进来吧。”李夏转头吩咐韩尚宫,韩尚宫低头应了,请了秦王进来。
李夏拉着秦王,将他按到金太后旁边坐下,退了几步,站到韩尚宫旁边,低低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早了一个时辰。”韩尚宫声音微抖。
“太医什么时候诊的脉?怎么说?”李夏接着问道。
“傍晚,他来了之后,娘娘说不舒服,请太医诊了脉,说脉象还算平和,娘娘让人去跟江娘娘说胸口堵的厉害,想见王爷和您,和皇上说胸口有点儿不大舒服,不过没大事,没说召见王爷和您的事。”
韩尚宫答的极其详细。
“金相来过没有?”
“是金相送他来的,出去的时候交待了句,说他今天夜里当值,就歇在中书省。”韩尚宫心里莫名的安定不少。
“太医是谁?信得过吗?”李夏瞄着哭的头抵在金太后膝上的秦王,接着问道。
“是是孙保久孙太医,信得过。”
李夏听到孙保久三个字,低低嗯了一声,从前皇上暴病而亡时,就是孙保久诊的脉,不过,那时候皇上的死,和现在太后的死,可不一样……
“阿妙,你跟九姐儿说说姚氏,还有别的,该说的都说说。”金太后看着韩尚宫,吩咐了句。
“姚氏?姚贤妃?”李夏反应极快。
“是,姚贤妃和王妃四嫂姚氏同出一族,姚贤妃的父亲,是现在的姚氏族长姚三老爷的长兄姚建安,姚建安少年才子,是姚家前后两三代人中最出色的子弟,三十出头就做到了布政使,在福建路接连两任后,调任回工部,原本是要接掌工部的。
姚建安刚到福建路,就纳了姚贤妃的母亲于氏,两任十年里,于氏生了姚贤妃和两个儿子,姚建安调任回京城时,说是于氏刚刚生下次子,无法远行,就暂留福建,两年后,于氏带着一女两子,找到京城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