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朝——姚颖怡
时间:2019-02-06 09:37:33

  痛,太痛了,眼前为何什么也看不到了,这么多的血,到处都是血,母亲呢,高家兄弟呢,对了,她刚才似乎从门缝里看到崔公公跪了下去,还有金吾卫,守护皇宫的金吾卫叛乱了,他们背叛了天子,他们追随了御夫。
  好痛,痛啊!
  霍柔风像一条离岸的小鱼,大口地喘息着,可是也只是刚刚喘了几下,她便重又用手指去抠自己的咽喉,抠出来就好了,有一次她不小心吞进去一小块骨头,母亲亲手把她倒提起来,又甩又抠,那块骨头便出来了。
  对啊,能出来的,金块也能出来,可是抠着抠着,她的手便没有了力气,接着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下,她倒在地上,眼前的血色终于褪去,她看到一双脚,一双男人的脚,那双脚一步步向她走近,那是父亲的脚吗?不是,父亲身为御夫,又怎会穿着一双布鞋。
  那双脚走到她的面前,她大睁着双眼,她想抬起头来看清这个男人的脸,可是她的身子越来越僵硬,她动弹不得,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的双膝落下,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公主,臣来晚了,公主!”
  男人的声音很熟悉,可是她的大脑有些混沌,她想不起从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了,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她能听到。
  这是来救她的人吧,她得救了,太好了,母亲呢,是不是也能救下母亲?身上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不疼了,她终于不疼了……
  她的呼吸越来越缓慢,那男人裹在粗布裤子下的膝盖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终于,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从天而降,霍柔风猛的惊醒,她的眼前是圆通大师那张只是略显苍桑却没有几条皱纹的大脸,阿黑和阿花就在身边,她也和方才一样,跪坐在大青石旁,不远处,张亭和张轩跪在松树下面,两人一脸虔诚地看着圆通大师。
  而她手中,还拿着那枚要送给展怀的平安牌。
  刚才的一切宛如梦境,却又真实得令她毛骨悚然。
  她那身为御夫的生父沈慧冲呢,为何没有看到他,还有,那个男人是谁,那个穿着粗布裤子和布鞋的男人,穿着这样的衣裳出现在皇宫里?
  这一世,她能记起的便是她被那几个粗壮宫人按住,塞了金块到嘴里,然后她便眼前一片血色,再然后她便不记得了。
  血色,对了,这两次,一次是在贡院前街,一次就是方才,她都似是看到了血色,还有就是满世界的血腥气。
  霍柔风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圆通大师,许久,才喃喃地问道:“为什么?”
  圆通大师微笑,如果不是他的身子瘦小枯干,他笑起来的样子倒有几分像弥勒佛。
  “你有何感悟?”他问道。
  霍柔风摇摇头:“很痛,很苦,眼前似是有很多血,别的都不知。”
  “不知?那可否想活?”圆通大师又问。
  霍柔风点点头:“想活,我想长大,大师,我想长大,以前是,现在也是,求求您,代我向佛菩萨说说,让我长大好不好?”
  圆通大师还是那个笑容,他继续说道:“只是长大?”
  霍柔风不假思索便道:“还请保佑我的母亲、我今世的父亲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保佑我今世的姐姐长命百岁,无灾无痛,能够寻到如意郎君,我的姐夫一定要长得好看,如果是不好看的,那就别让佛菩萨保佑了,换一个再说,保佑高夫人的子孙人丁兴旺,尤其是展怀,保佑他大获全胜,再保佑罗大夫能妙手回春,保佑黄大头能少花冤枉钱,保佑芦瑜大方一点,长大以后别像他祖父一样是只铁公鸡,保佑谢大哥别让太平会做坏事,保佑毕先生能写出更多故事,保佑黑豆儿能找只不嫌弃它的母狗当老婆,保佑金豆儿长胖一点儿,它太瘦了,保佑采芹能快点嫁出去,保佑采莲能把苏家娘子的医术学会,最好是能到四时堂坐诊,成为京城里的女大夫,再保佑苏家大姑娘的傻病不要再犯,还有花三娘,唉,谁知道花三娘又去哪里了,大师啊,您跟佛菩萨离得近,麻烦和他老人家说说,让花三娘早点回来,她一个人在京城里,做的又是危险的事,我担心她会出事,还有,再保佑……”
 
 
第二七一章 无畏轮回苦
 
  这一大堆心愿说出来,霍柔风那略带江浙口音的官话一口气说下来,没有半刻停顿,这些不用现想,这都是她平素里想过十遍八遍的事情。
  她说完了,便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圆通大师,一双大眼睛眼巴巴的,像极了等着大人给压岁钱的小孩子。
  而实际上,她也的确还是个小孩子。
  别以为有钱的小孩就不希罕压岁钱,事实上霍柔风能从别人手里得到钱的机会很少,她要用银子,自是会有身边的人到帐房去取,而她从小到大,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从长辈和姐姐手里拿到压岁钱,因此,她很珍惜,每次收到的金馃子,她全都让采芹收好了,存了一罐子了。
  现在,她看着圆通大师的神情,就像在等着姐姐给她金馃子,多给几个吧,求求了。
  圆通大师深深地看着她,道:“老衲若讲佛偈,汝可能听否?”
  霍柔风摇头:“否,听不懂。”
  圆通大师笑了,他的大脸笑起来很像弥勒佛,只是少了那个大肚子,他道:“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若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汝有诸愿,那便有妄心,然汝不懂,那便去吧。”
  霍柔风这次听懂一半,这是说她既然有很多心愿,那么便是有了渴求和妄想,然而和尚说的她又不懂,老和尚就不想对她说了,让她走,反正也不指望她能成佛了。
  她又摇头:“大师,您还没给我开光呢,开了光我就走。”
  山林空旷,霍柔风娇嫩的声音响起,刚刚小跑着过来,此时躲在一棵古松后的霍江听得头冒虚汗,他只听到这几句话。
  霍九不是说她跟着什么张先生读过书吗?圆通大师要送她偈语,她却听不懂,大师让她走,她却还要开光。
  想当年,他死里逃生,圆通大师却连一面都不肯赐见,只是一句尘归尘,土归土而已,是了,圆通大师还说他是凡夫俗子,那么此时圆通大师却对霍九说了这么多的话,显然是看重霍九,可惜这个孩子啊,不学无术。
  他的心不由自主揪了起来,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圆通大师,小儿无状,莫要介意为好。
  “汝自杀戮中来,又要到杀戮中去?”圆通大师说道。
  霍江不解,不知圆通大师此话怎讲。
  好在这句话霍柔风倒是听懂了,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天下乱象早生,早晚都要有杀戮,早一日去,黎民百姓便能早日安居乐业,再说,大师您忘了吗,我不是说了,这是给朋友求的,不是我自己戴。”
  霍柔风忍不住把原应腹诽的话说了出来,这位大师岁数大了,记性不好。
  圆通大师摇头:“前世因,今世果,这是汝之因果,而非他人。”
  霍柔风一怔,这是她的因果?她的因果,而不是展怀的?不,展怀也有因果,皇帝派人想要除去展家是因,展家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是果。而她的因果呢,她的前世便是因,今世便是果。
  霍柔风怔怔出神,直到圆通大师带着阿花和阿黑起身要离开,霍柔风才缓过神来:“大师您别走啊,咱们也算相识一场,您总要有所表示吧,就给我开个光吧,您别太小气,出家人太小气可不好,佛祖割肉喂鹰,您给凡人开光都不肯,佛祖会生气的。”
  霍江听到这一番话,险些昏过去,他连忙走过来,嘴里不住地说道:“佛祖恕罪,大师恕罪,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圆通大师却似没有看到他,转身对霍柔风说道:“老衲从未予人开光,你求老衲不如去求寺内诸僧。”
  霍柔风索性追了过来,一把拽住圆通大师补丁叠补丁的袍袖:“大师,您从未给人开过光,那一定是不会了,没关系的,我先去请教一下住持大师,然后再回来告诉您。”
  说完,她冲着刚刚站起来的张亭和张轩喊道:“你们跑得快,快去告诉住持方丈,就说我马上就到。”
  张亭和张轩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刚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一身佛号:“阿弥陀佛,回来!”
  两人立刻停下脚步,齐齐回过头来,就见圆通大师对霍柔风道:“将此物留下,下月此日再来取回。”
  霍柔风闻言大喜,抓住圆通大师衣袖的爪子却没有松开:“大师,我听人说开光只要半日便好,您为何要一个月啊,对了,您不会,要现学。”
  霍江眼前一黑,又一次几乎昏过去,却听圆通大师道:“既有半日开光,又来寻老衲做甚?”
  霍柔风眨眨大眼睛,明白了,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不知多少岁数的老和尚当然和别的和尚不一样了。
  她终于松开了圆通大师的衣袖,双手把那枚竹牌捧到圆通大师面前:“大师,求求您了,不要偷工减料啊。”
  圆通大师拈起那枚竹牌,然后对霍柔风道:“汝可去否?”
  “可去可去,我这就去了,一个月后我再来看您。”说完,霍柔风摸摸阿黑,又亲亲阿花,这才带着张亭和张轩走上来时的山路。
  他们走过一片山坡,霍柔风这才想起霍江来,霍江怎么没有跟着她一起走,对了,霍江还要向圆通大师道谢呢,可是阿花和阿黑都在,他敢吗?
  虽说霍江这个人忘恩负义,假装不认识霍老爷,可毕竟为她挡下阿花一爪子,霍柔风决定还是要回去看看。
  于是主仆三人又往回去,走出不远,就看到霍江步履艰难地走过去,她叫一声:“霍先生!”
  霍江听到声音,抬头看到是他们,因为伤痛而弯下去的背脊立刻挺得笔直,身姿如松地走了过来。
  霍柔风在心里暗道,怎么有这么死要面子的人啊,你受伤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她对张轩道:“你力气大,背上他。”
  霍九爷的命令对于张轩就是圣旨,霍江死活不让,可他一介书生又受了伤,哪里是张轩的对手,不由分说,他就被张轩背了起来。
 
 
第二七二章 往复似翻尘
 
  出了永济寺,霍柔风就看到了霍家的马车,除了她来时坐的那一驾,还多了一驾,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姐姐的马车。
  没等霍柔风跑过去,霍大娘子已经从车里下来,她连帷帽都没有戴,径自迎了过来。
  “姐,我没事。”霍柔风边跑边说。
  跑到一半,她就被霍大娘子一把按住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霍大娘子这才松开手,对她说道:“上我的车,你的车在外面冻了一夜,不如我的暖和。”
  霍柔风想起霍江,她转过身去,见张轩背着霍江健步如飞,就跟在她身后,霍江正看向霍大娘子和她。
  她压低声音对霍大娘子道:“姐,那人就是霍江,昨天是他救了我。”
  霍大娘子闻言,站在原地,对霍江行了半礼:“承蒙先生对舍弟出手相救,霍氏在此谢过。”
  霍江还在张轩后背上,他没想到会在此遇到霍柔云,霍沛然的亲生女儿,他正不知要说什么,便见霍大娘子一礼之后,对张轩道:“用九爷的马车,你们送霍先生回府。马车不要停到门口,你们扶霍先生走进去,可懂?”
  张轩点头:“大娘子,小的懂得。”
  霍大娘子又冲霍江颌首,便带着霍柔风上了自己的马车。
  霍江暗暗吃惊,这位霍大娘子果真是有些见识的,她让人把他送回去,是尽礼数;却又不让马车停到霍府门口,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被另一个霍家送回来的,再让人扶他走进去,更是要成全他的体面。
  不过是粗粗一面,这个商户女子便能面面俱到,又不卑不亢,霍江苦笑,恐怕世家出身的闺秀们也不如她做得更得体了。
  他闭上眼睛,由着张轩把他背上马车,他的脑海里回想着从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一切,再次苦笑,他虚活了四十年,竟然还比不上霍九这个孩子。
  霍九之所以去后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给她那个不知要送给谁的竹牌开光。
  然后,歪打正着,在自己看来完全不可能的情况下,她真的把这件事情办成了。
  而且,圆通大师许偌给霍九的,并非只是寻常开光那么简单。
  霍九不懂,他却是懂得,之所以让霍九一个月后再来取,那是要把那竹牌在佛前供奉。虽然供奉的时日不多,但是由圆通大师每日颂经加持,这个竹牌便已不再是凡物。
  霍九应该是有些福气的吧,否则圆通大师也不会在明知她听不懂的情况下,还要对她讲因果。
  因果?圆通大师说前世因,今世果,六道轮回,自有因果。
  而自己,就连今世的因报到了今世的果,却不知若还有来世,可否重新来过?
  马车停下,霍江睁开眼睛,他听到外面传来张轩的声音:“霍先生,小的扶您下车吧。”
  “不用,我能自己走。”他淡淡地说道。
  这一次张轩没有用强,他跟在霍江身后一步,陪着霍江走了进去。
  早有人进去通传,他走到二门时,霍思谨已经候在那里,却不见长子霍炎。
  霍江早已见怪不怪,天色尚早,若是霍炎这个时辰能起床,那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也不知这几年他在泰山书院是怎么混过来的。
  霍江无奈地摇摇头,何须问人是怎么混的,他又不是没有上过书院,但凡是功课好天份高的学生,在山长和夫子眼中,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有道理。
  可惜,他虽然高中状元,却自幼便不是天份高的学生,一直都不是,世人都说霍炎霍轻舟是遗传了他,他也只有一笑置之。
  霍炎还没有他少年时一半的用功。
  霍炎大多数的时间都放在玩乐上了,听说他在泰山书院,今天学古琴,明日学舞剑,甚至还曾跟着一个车把式学了一天赶大车。
  “父亲,您的肩膀怎么了?”他正在想着,耳边便传来霍思谨惊恐的声音。
  霍江这才记起他的右肩被霍九拙劣地包扎了,他虽然穿了外袍和斗篷,可是霍九包扎得太厚实,从外面看上去,右边肩膀上鼓起一个大包。
  “一点轻伤,已请大夫看过,无妨。”他淡淡地说道。
  霍思谨的眼中噙满泪水,她抽泣着说道:“父亲,让女儿服侍您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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