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柔风有点迷糊,她问道:“您不去向圆通大师道谢了吗?是他老人家给您止血的。”
“他不会见我了。”霍江说道。
霍柔风也不想多问,看来霍江是想走了,她拍拍脑门,这才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她没有向圆通大师提走开光的事!
若不是霍江提醒,她真的把这事给忘了。
“现在走不了,外面天还黑着呢,已经是后半夜了,您既然没事了,那我就去睡了。”霍柔风打个哈欠,明天一早她就去求圆通大师,今天也算是相识一场,开个光也没什么吧。
霍江这才知道,霍柔风担心他会有事,竟然是一直在守着他。
“你不睡觉是在照顾我?”霍江不敢置信,看着面前这个满脸写着娇生惯养四个字的小孩。
霍柔风又是一个哈欠:“圆通大师说如果你能醒过来,那就没事了,所以我就等着你醒过来啊,这也算做诊金吧,到时你让人送到四时堂。大叔,我要去睡了,明天见。”
第二六八章 尘归尘,土归土
霍九多有钱,恐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吧,她当然不会在乎那一点点的诊金。
看着霍柔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霍江木然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笑容,这笑容一闪即逝,就连霍江自己也没有察觉。
霍九还是小孩心性,她口口声声要诊金,就是好玩吧。
不知为何,霍江想起了谨姐儿,他记得谨姐儿和霍九只相差几个月,不足一年,按理谨姐儿也是个孩子,可是他却从未在谨姐儿身上感觉到孩子气。谨姐儿做事处处尽善尽美,若是这一次有了偏差,下一次一定会加倍改正。
而霍九却是一派天然,赤子情怀,她不会去看别人的脸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恣意盎然,无拘无束。
就像她一样。
霍江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双明亮的眸子,和那双眸子里的鄙夷和蔑视。
霍江甩甩头,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
月光惨淡地照在屋外的松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夜鸟的啼鸣,给这片寂静的山林增添了几许阴森。
霍江叹了口气,圆通大师在这里一住便是几十年,他若许也可以吧。
今天霍九问他,十五年前是如何得见圆通大师的,他只说了一半而已。
他的确是因为被蛇咬了才恰好被圆通大师所救,但是实际上,他是在前面的山崖上跳了下去,却刚好落到一棵古树上,没想到那树上居然有一条蛇。
霍江苦笑,他活了四十年,还是第一次在树上看到蛇,那一次他以为自己必死,他本就是来求死的,这也适得其所,跳崖而死与被蛇咬死本无分别。
毒气涌上来,他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像今天一样,他也是晕了过去,待到他醒来时,便已在这座木屋之中。
那棵大树是在岩壁之上,他不知道圆通大师是怎么救下他的,他也没有机会去问。
蛇毒被拔清后,他也就痊愈了,虽然四肢无力,但是并不防碍他去向此间主人道谢。
他是读书人,懂得知恩图报,他虽不想活,但是别人救了他,他理应道谢。
他走出屋门时,正好看到不远处的大青石前,圆通大师正在喂一只小黑熊,那只熊还很小,立起身来只有四五岁小孩高矮,他吃了一惊,这才知道救下他的原来是个老和尚。
他曾经听说过,永济寺有位修行几十年的老僧,他猜测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那位辈份很高的大师。
可是他还没有走到圆通大师面前,圆通大师便一把抱起正在玩乐的小熊,走进了另一间木屋。
霍江怔在那里,但很快便释然,这位老僧是世外高人,难免会有些脾气。
他看到那块大石,冲上的一面已经被磨得光亮,显然是经常有人坐在上面,他想起老僧和那只小熊方才就在这里,想来是老僧时常在此打坐吧。
他再次走向木屋,却见木屋的门都已经从里面插上,他叩门良久,里面才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尘归尘,土归土,你本是凡夫俗子,回你的尘世去吧。”
霍江自谓学富五车,却也是第一次听得有人这样理解尘归尘,土归土,但是和后面的两句话连起来,却又恰如其份。
霍江转身离开了木屋,双腿盘膝坐在大石之上,他就这样坐着,从清晨到日暮,又从繁星闪烁的夜晚坐到日上三竿。
终于,他离开了那块大石,也离开了这片山林,他本就是一粒微尘,是要回到那个污浊的天地里去。
因此,这次他带着霍九来这里,便想着和霍九一起在那块大石前等待圆通大师,他看得仔细,这块大石头比起十五年前又圆滑了,想来圆通大师日日在此打坐。
可是霍九却任性地跑进了松林,跑向了那几间木屋。
他立刻想起了那头小熊,如果小熊还在,应该已经是一头大熊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这里除了那头已经长大的黑熊,还多了一头凶猛的豹子。
右肩的伤口又一次疼得他额头冒汗,他叹了口气,一步一步走回床边,又像方才一样,仰面朝天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次日天刚蒙蒙亮,昨天那个叫慧静的年轻僧人便带着张亭和张轩找过来了。
昨晚霍柔风一夜没有回去,候在悟字碑外的张亭和张轩便径自闯了进来,他们是第一次来这里,加之黑灯瞎火看不清道路,他们在后山转悠到半夜,也没有找到霍柔风的身影。
两人索性重又回到寺里,找到了那个叫慧静的和尚。
慧静听说这两人要让他连夜去后山,慧静自是不肯应允,于是三人僵持不下,直到五更天,慧静终于答应带着他们兄弟进后山。
他们来的时候,霍柔风还没有睡醒,慧静远远地站在松林后面,指着晨曦中的三间木屋,对张亭和张轩说道:“圆通大师就在里面,昨天贫僧带着霍小施主来到此间,既然霍小施主一直没有回去,或许是被圆通大师点化,在此落发出家了吧。”
慧静恼他们二人死缠烂打,故意这样说,想气气这两人。
张亭和张轩果然急了,霍九爷是什么身份,那是霍家唯一的独苗苗,金疙瘩。
霍九爷若是落发出家,霍老爷说不定就从坟墓里爬出来找他们兄弟算帐了,都是他们没有侍候好九爷,和尚说什么就听什么,让他们守在悟字碑外,他们便真的傻呼呼地在外面等着,只让九爷独自来这里。
两人也不和慧静多话,像两支离弦的箭一样向着那三间木屋奔去。
刚刚走到门口,便见其中一间木屋的木吱呀一声开了,一熊一豹走了出来。
张亭和张轩自幼习武,虽然比不上伯父张升平,但是在他们这个年龄,江湖上能有这样的身手的,两只手十根手指便数完了,可谓少之又少。
看到这两头野兽,张亭和张轩不慌不怕,几个起落便窜到了房顶上。
那两头野兽显然对他们并没有多少兴趣,也只是抬头看看,便不再理会,向着那块大青石走去。
第二六七章 山僧
张亭和张轩站在房顶一看,不情不愿带着他们来的慧静和尚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两人骂句孬种,正想着要不要现在就跳下去,就见一侧的另一间木屋忽然打开了窗子,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乌黑的头顶,显然不会是圆通大师,但也不是九爷,两人便想起了霍江,一定是他。
霍江没事,那么九爷应该也没有事吧,张亭和张轩急了一夜,现在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霍江显然是看到了那两头野兽,因为他瞬间又关上了窗子。
张亭和张轩又骂一声孬种,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这京城里的男人怎么了,胆子都这么小?
正在这时,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这一次走出来一个光头,两人连忙屏住呼吸,他们是在大户人家当差的,自是知道规矩,这位圆通大师还是住持方丈的师叔祖,九爷也要相求的人,怎是他们能招惹的。
老和尚已经很老了,干干瘦瘦,那件千缝百纳的僧袍穿在他身上轻轻飘飘的,他的整个人似是随时都能被山风吹走。
张亭和张轩怔怔地看着这个老和尚,张轩甚至还捂住了嘴巴和鼻子,生怕呼一口气就把老和尚吹到天上去。
一熊一豹听到动静,居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慢慢走来的老和尚,就像是小狗在等待着自己的主人。
张亭和张轩猜测他应该有一百多岁了,走得很慢,但是每一步却走得很轻松,腿脚灵便,并不像是这个年纪应有的。
老和尚悠悠闲闲地走到一熊一豹面前,摸摸它们的头,也走向那块大青石。
接着,他便在大青石上盘膝坐了下来,双手合什,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辞,张亭和张轩知道,这是早课,寺里的和尚有早课,这位隐居山中的老和尚也有早课,只是他的早课是在石头上,而非大殿中。
木屋与大石头有一段距离,中间还有四季常青的松柏,但是木屋的地势颇高,他们又是站在房顶,居高临下,视野十分开阔。
他们看到那一熊一豹便在青石旁蹲坐下来,齐齐望向老和尚,似在聆听,又似在膜拜,温顺得犹如家猫。
张亭和张轩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两人跟着霍九爷和叔父张升平从杭州到无锡,又从无锡到杭州,再从杭州来到京城,他们也算是见过世面了,可是还从未见过野兽听经的。
两人惊讶得望了身在何处,甚至没有留意又有一道木门打开,他们的九爷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
当他们看到霍柔风时,霍柔风已经跑到黑熊和豹子身后,然而接下来的那一幕差点让兄弟二人吓晕过去。
他们看到霍柔风先是摸摸黑熊的脑袋,接着居然抱着豹子的大脑袋,把自己的头凑了上去。
因为是背对着,张亭和张轩看不清霍柔风究竟在做什么,但是他们是跟在霍柔风身边的,看到这个背影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这和九爷平时亲金豆儿时是一模一样的。
九爷最喜欢亲金豆儿的鼻头!
兄弟二人互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惧。
他们的九爷,把那头豹子当成了狗,正在亲豹子的鼻子!
两人哪还有再看下去的心思,慌慌忙忙从房顶上跳下来,向着霍柔风所在的方向跑去,两人不约而同弯腰从靴子里抽出匕首,一旦这两头野兽要伤害九爷,他们拼了性命也要护主。
他们不但是霍柔风的小厮,也是霍柔风贴身的保镖,兄弟二人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看上去和其他大户人家少爷们身边的小厮没有区别,但是这两人从小跟着叔父张升平长在霍家,都有一身武功,无论去哪里,他们随身都暗藏着匕首。
这两柄匕首是张升平给他们私下里找人打制的,匕首上有机括,轻轻一按便能弹出来,甚是锋利。自从得了之后,两人还没有用过。
地上远没有屋顶上视野开阔,他们直到跑到距离霍柔风五丈开外,才透过松柏的枝干看清楚九爷正在做什么。
霍柔风和那一熊一豹并排坐着,就连姿势也是一样的,全都看向坐在大石头上的圆通大师,就像是正在听夫子讲课的小小蒙童。
张亭和张轩略略安心,两人不敢再跑,蹑手蹑脚向霍柔风靠近,又在三丈的地方停了下来,既怕打扰到圆通大师念经,更怕惊到那一熊一豹,兽|性大发伤到九爷。
两人就这样站着,从天刚蒙蒙亮,一直站到太阳出来,今天是正月初四,并不比寒冬腊月里暖和,尤其是在山里,山风阵阵,透着刺骨的寒意。
老和尚衣著单薄,丝毫没有瑟缩,霍柔风身上是一件狐皮里子的斗篷,却也忍不住戴上了风帽。
张亭和张轩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两人全神贯注倒并没有感觉到冷,但是看到九爷又一次裹了裹斗篷,两人又不约而同互视一眼,这一次,他们又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来自采芹姑娘的恐惧。
若是九爷冻得感冒了,他们挨罚是小事,被采芹姑娘骂死是大事。
采芹姑娘能连骂他们一个月,就是每次看到他们都会旧事重提,然后就是一顿臭骂,直到把他们骂得抱头鼠窜为止。
唉,采芹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啊!
又过了约末两刻钟,圆通大师终于起身,从青石上下来,这时兄弟二人才看清圆通大师的脸,刚才看到背影时还以为会是一个干干瘪瘪如是风干枣子的老人,却没有想到,这位圆通大师生得面如满月,这么大的岁数,那张脸竟像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没想到这么瘦小的人,居然生了张这么大的脸。
不对,不只是大脸,还有为什么这样年轻?
张亭和张轩是见过永济寺住持方丈的,这位圆通大师是住持方丈的师叔祖,可是看上去足足比住持方丈年轻了二十岁啊。
两个张着嘴,竟是忘记藏身,整个身子都暴露在圆通大师的视线之中。
第二七零章 莫问
这一惊非同小可,张亭和张轩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去:“大师恕罪,我们兄弟是九爷身边服侍的,见九爷一夜未归,这才寻了过来,并非有意讨扰大师。”
圆通大师的目光也只是在二人脸上扫了一下,便看向正回头张望的霍柔风:“无妨。”
这话并非是对张亭和张轩说的,而是说给霍柔风。
霍柔风闻言嘻嘻一笑,对圆通大师道:“多谢大师大人有大量,我还有个不情之情。”
说完,她没有任何停顿,也不管圆通大师是否答应,便从怀里掏出那枚平安牌:“大师,您给这枚平安牌开光吧,我有位朋友是武将,他快要上战场了,有您开光的平安牌,一定能保佑他大获全胜,平安归来。”
圆通大师一双原本和蔼的眸子忽然变得犀利起来,他注视着霍柔风,似是洞察一切。
“你回来了,还想拿回以前所有吗?”
短短十几个字,却如重锤一般敲击在霍柔风的胸口上,她不由自主用手捂住胸口,这一刻,她感到痛,很痛,这种痛似曾有过,却又似很遥远。
她记起来了,这是前世她被塞进金块时的感觉,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
霍柔风身子猛的一震,晃了晃,她的眼前一片血色,喉咙里也都是血腥的味道,就连四周的空气之中也是这种味道,就像那天在贡院前街,她站在那出了人命的铺子门口,也是这种味道。
她用手指去抠自己的喉咙,她要把吞进去的金块抠出来,她还没有长大呢,她不想死,她还要生下十个女儿,每个女儿一匹小红马,春日里,草长莺飞,她就带着女儿们去蹴鞠,她蹴鞠很好,全京城的闺秀都不是她的对手,她要教给女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