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缕觉得很奇怪,阎嬷嬷曾经说过只带几件随身的衣裳走,原先用的物件全都不用带,根本就没有箱笼,只有几个包袱而已。
翠缕走上庑廊,又折了回来,她想问问阎嬷嬷是不是还要带箱笼,可是却正好撞上正低着头走过来的阎嬷嬷,阎嬷嬷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
翠缕看得清楚,那是一只雕花小匣子,匣子的木料和图案,都和这一只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一个大一个小。
阎嬷嬷脸色大变,狠狠瞪了翠缕一眼,拿着那只匣子便折了回去,翠缕看到她打开庵堂大门,和门外的老者说了几句,便空着手回来了,显然是把那只匣子交还给了老者。
看着面前的这只匣子,霍柔风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当日那个老者送来的那只小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她也不明白,阎嬷嬷为何后来又把匣子还给老者。
她试探着问过阎嬷嬷,离开庵堂的那天是不是有人来过,阎嬷嬷说的确有人来,是万华寺的僧人过来,问她们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事情。
她在阎嬷嬷身边几年,知道阎嬷嬷的脾气,既然这样说,那就是不准备告诉她了。
这一切就像阎嬷嬷的来历一样,都是她无从得知的。
从前她一直以为阎嬷嬷是家里派来的,可是直到她回到京城,住进府里,才渐渐明白,在这个府里,她只是一个被遗忘的人,无论是冯老夫人还是父亲,都不会专门派个教习嬷嬷到无锡陪着她的。
她问过阎嬷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阎嬷嬷冷冷地说道:“有些事情您不必知晓,侍候您是老奴的份内之事,而您的份内之事,便是做好您的官家小姐,以后风风光光地嫁入高门,至于别的,您就不用去想,也不用多问了。”
想到这里,霍柔风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打开了面前的黄花梨匣子。
匣子里整整齐齐叠放着十方帕子十只荷包。
那天她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这是思诚给她的,那个宛若韩湘子的少年。
那些久违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那不是梦,那个阴天的午后,那个竹林中走出的翩翩少年,全都是真实存在的。
她跟着阎嬷嬷学了几年女红,看到这些帕子和荷包,就知道是好东西。
她忍了很久,还是拿了一方帕子和一只荷包出来,可是第一次用,就被姑姑霍沅认出来了,帕子上绣的那个花朵似的标志,就是初到京城便声名大噪的彩绣坊。
后来她让贾亮领着她去过彩绣坊,她拿了帕子给彩绣坊的人辨认,这才知道这样的帕子和荷包,要卖到二十两银子,而且也只是刚刚开业时才卖过,而现在要在彩绣坊做个七八套衣裳,才能送一套帕子和荷包。
而她有整整十套这样的帕子和荷包。
她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彩绣坊其实在江南很有名,江南的闺秀们以到彩绣坊做衣裳为荣,而她虽然是在江南长大,却从小住在庵堂里,自是没有听说过彩绣坊的大名。若是她一早知道,也就不会拿出来用了。
她把帕子和手帕重新放回匣子里,这虽然只是不起眼的小物件,但是她也不想让人起疑。
就如阎嬷嬷说的,她的闺誉不能有半点瑕疵。
而这些,毕竟是男子送的。
思诚?还是思成呢?
霍思谨托着下巴,纤细的手指在精致绝伦的帕子上轻轻划过,是了,其实她也不知道那少年是叫思诚,还是思成,或者是思城,亦或是思承?
但是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从第一次听到他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开始,她便执拗地认为,他是叫思诚。
他曾经问她:我们的名字是不是很像?
所以她才会认为他是叫思诚,而不是思成。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曾经,她想像中的哥哥霍炎,便是思诚的模样,可是……
她回到京城还不到一年,短短的几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她早就对这个家里的所有人死心了。
祖母和姑姑早就与她撕破了脸,如今也只是在外人面前还勉强维持着虚假的关系;父亲则像是这个家里的过客,除了每个月从私帐上补给她银子以外,其他时候,甚至没有和她说过几句话;至于哥哥,霍思谨冷冷一笑。
霍炎年长她几岁,她出生的时候,霍炎应该已经记事了,即使母亲因为身体不好长年住在庄子里,年纪幼小的霍炎也会时常与母亲见面,霍夫人出身安徽的世家大族,据说是当年霍老太爷好不容易才求来的亲事,霍夫人娘家的这一支虽然人丁单薄,没有人在朝为官,可是却也令霍江在士子之中声名鹊起。
因此,即使霍夫人重病缠身,霍家也不会苛刻于她,更不会不让霍炎与母亲团聚。
可是霍思谨分明在霍炎眼中看到了厌恶。
这是厌恶,与父亲的漠然不同。
如果霍炎是因为她的出生令霍夫人早逝,那也不应该是厌恶的眼神,她毕竟是他唯一的妹妹,一母同胞的妹妹。
所以……当年已经记事的霍炎,是不记得霍夫人生过这个妹妹吧。
第三六二章 清晨
双井胡同里,霍柔风像没有骨头似的,靠在姐姐身上,绘声绘色说着在槐树胡同的见闻。
“姐,您是没有看到,霍炎和霍江说话的时候,不像是当儿子的,倒像是讨债鬼,可是姜还是老的辣,霍江似是对霍炎的套路早已摸清,此时无招胜有招,无论霍炎说什么,霍江都能轻描淡写地化解掉。”
霍大娘子微微一笑:“霍江可是做过阁老的人,他虽然性子清冷,不喜与人结交,可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霍炎是他的儿子,从小被他看着长大,肚子里的道道怕是早就让他看得清楚了。”
霍柔风用力点头:“原来如此啊,我就说嘛,怎么霍江像是算准了霍炎会说什么呢,姐,是不是就像你一样呢,我要说什么,你也早就知道?”
噗哧一声,霍大娘子被她逗得笑了出来,抢在她捂住鼻子之前捏了一把,笑着说道:“我现在知道,你该回屋睡觉去了。”
霍柔风顿时仰面朝天躺到炕上,嘴里嚷嚷着:“九爷不要睡觉,九爷还能再聊五百年。”
霍大娘子笑弯了腰,伸手捅她的胳肢窝,姐妹两个闹成一团。
不过九爷还是没能再聊五百年,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她就困得睁不开眼睛,被刘嬷嬷背回了自己院子。
次日一大早,霍柔风就醒了。
她难得能够醒得这么早,往常要么睡到自然醒,要么也是被丫鬟们叫起来,今天她睁开眼睛,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怎么就醒了呢?
她望着头顶的承尘,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今天可不是普通的日子,今天还有一件大事。
展怀要去庆王府!
霍柔风撩开被子,光着脚跳下炕,把值夜的镶翠吓了一跳。
镶翠和嵌碧是过了年被提上来的,采芹虽然不知道九爷为何会对这两个丫头特别注意,但还是行了方便,把她们破格提上来,给九爷近身服侍。
镶翠连忙追过去,连拖带拽把霍柔风拉回炕上,手脚麻利地给她披上衣裳,问道:“九爷是要出恭吗?”
还以为九爷是被尿憋醒了。
采芹叮嘱过她,九爷出恭的时候,她要避开。
霍柔风摇头:“快快,让人备车,爷要出去!”
镶翠吓了一跳,这一大早的,九爷就要出门?
她连忙叫了外屋的两个小丫头,一个去外院叫人备车,另一个则去叫采芹。
这是院子里的规矩,九爷起床时,采芹是一定要在场,由她来指挥小丫头们服侍。
镶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规矩,但既然有,她就要遵守,就像九爷沐浴的时候,也都是采芹独自一个人进去服侍,她们只能守在外面是一样的。
往常采芹都会早早过来,今天九爷醒得早,这才要过去叫她。
半个时辰后,霍柔风已经收拾妥当,又让镶翠喂着吃了半碗粥,一根油条,带着张亭和张轩出了门,那天刚提上来的青江也跟着一起。
丫鬟们都不明白,九爷为何会另外找了两个丫头跟着出出进进,好在那个叫青霞的出去一次,便另外安排了差事,可这个叫青江的,九爷却还是带在身边。
采芹是一等大丫鬟,除非是特别的情况,否则是不会跟着出去的,院子里另外还有两个二等,按理也是她们跟着九爷出门,可不知是怎么了,九爷却又在府里找了两个丫头出来。
这两个丫头除了一口京片子说得响亮以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不论丫鬟婆子们如何猜测,霍柔风带着青江已经出了双井胡同。
坐在马车上,霍柔风问青江:“青霞以前在芦家待过,你呢,上一任主子是哪一家?”
青江没有想到九爷会突然问起这事,想起那天青霞的尴尬,她觉得提前和九爷说清楚,倒也没有坏处。
她道:“奴婢的上一位东家不是高门大户,东家是位秀才老爷,买了奴婢陪在小姐身边,可是好景不长,东家乡试落第,心灰意懒,便想回乡下教书,守着几十亩良田做个田舍翁,离京的时候,只带走了一个能帮太太做家事的婆子,奴婢和另一个小丫头都给卖了。奴婢有福气,进了双井胡同,另外一个小姐妹却不知道辗转卖去了哪里。”
青江口齿伶俐,一番话便把自己的过往说得清清楚楚。她虽然没在高门大户里做过事,但是上一位东家也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
霍柔风嗯了一声,道:“你的上一位东家是小门小户的,那你应该对市井很熟悉吧?”
青江点头:“奴婢以前常常跟着太太和妈妈去街上买菜,京城里哪里的菜最新鲜,哪里的米最便宜,奴婢全都知道。”
“好,那我问你,离庆王府最近的菜市是哪个,你知道吗?”霍柔风问道。
青江道:“奴婢知道的,就在庆王府西边,隔了两条街,有个大院子,那里面有卖菜的、卖肉卖鱼的,不过那个地方奴婢没有进去过,听说出出进进的都是宗室营的采办们。”
“那么说庆王府的采办这些也是到那里的吗?”霍柔风又问。
青江道:“那倒也不一定,王府里用度大,像瓜果蔬菜这些,会到丰台采办,偶尔才会就近去买,不像宗室营的,虽然也是皇亲国戚,可是也没有几家是亲王府、郡王府,有的人家也只有个空名头,早和寻常大户差不多了。”
“可是肉啊、鱼啊,却是会就近采办的吧?”霍柔风又问。
青江道:“那倒是,尤其是鱼虾,一定是要最新鲜的,都是附近固定的鱼贩往王府里去送,奴婢刚才仔细想了想,庆王府离宗室营很近,那地方能买这些的,也只有那个大院子,据说那个大院子是福王的地方,因此上至宗人府,下至顺天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默许菜贩鱼贩们在那里讨营生。各家府第也要照顾生意,即便瓜果蔬菜到丰台采办,鲜鱼鲜肉也会找大院子的人来买。”
霍柔风笑了,对青江道:“真是个好丫头,九爷的眼光不错,一会儿你下车,到大院子里走一圈,看看有没有一个长得特别漂亮,身段特别好的卖鱼娘子。”
第三六三章 相见不相识
此时还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展怀即使天没亮就起程,快马加鞭,也不会这么早就到庆王府,所以霍柔风还有的是时间。
她难得早起,也难得大清早就在京城里转悠,趁着等青江的功夫,她让马车停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面,推开镶了西洋玻璃的小窗子,她向外面张望。
霍柔风对这一带并不熟悉,这里靠近宗室营,没有茶楼酒肆,也没有卖小玩艺儿的,更没有卖鸟的卖金鱼的,她这个年龄的半大孩子是不会对这种很正经的地方有兴趣的。
她倒是来过两回,只是全都没有下过马车,反正这里也没有好玩的,她索性就没有留意过。
现在往车外张望,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撷文堂!
宗室营附近居然有一家撷文堂!
看那门口还贴着“开业大吉”的红纸,显然这家铺子新开不久。
霍柔风连忙叫了张亭去打听,没过一会儿,张亭便小跑着回来:“九爷,小的打听清楚了,这家撷文堂是正月初五开业的,掌柜姓张,名书之,山东人,早年在济南府的一家刻坊里做过掌柜,在这一行里小有名气,开业那日,京城里几家大刻坊都给送了贺匾。这铺子原是黄家的,是黄显俊黄大爷的堂伯黄世昌的,去年黄世昌把铺子卖了出去,也不知怎么的,就到了张书之手上。”
霍柔风赞许地点点头,张亭是越来越机灵了,也不过片刻功夫,就打听得清清楚楚。
早在杭州的时候,霍柔风就让张升平找人调查过撷文堂,撷文堂虽然有分号有总号,可是每家分号的所有人都是这家铺子的掌柜,那个时候,她查来查去,都没有查出关于谢思成的蛛丝马迹。
这家撷文堂不用说了,即使到衙门里去查,也肯定是和谢思成没有丝毫关系。
此时尚早,撷文堂虽然已经开门待客,可是并没有客人进去,一个穿着青布棉袄的小伙计拿着抹布,正在擦拭大门。
霍柔风对张亭道:“从今天开始,找两个机灵的,给爷把这间铺子盯死了。”
张亭在杭州的时候就听说过撷文堂,后来到了京城,他跟着霍柔风是见过谢思成的,自是知道谢思成是撷文堂的主人,今天见到这家铺子,即使霍柔风没有吩咐,他也会留心的。
正在这个时候,青江回来了。
“九爷,您是千里眼吧,大院子里真有一位长得漂亮的卖鱼娘子,奴婢打听过了,都说这些日子没有见到她,也不知怎么的,今天天刚亮她就来出摊了。”
霍柔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用她操心,看来展怀已经全都安排好了。
花三娘前几天都在丰台,之前去了哪里,虽然没问,可是也猜到几分。昨天展怀曾经让她带着花三娘一起回来,可是后来又让她和霍轻舟先走,她还以为展怀会把花三娘留在丰台,今天她也是忽发奇想,才让青江到大院子里看一看,没想到花三娘居然真的在这里了。
马车继续前行,很快便来到庆王府附近。
霍柔风让马车停到远处的一条冷清的巷子口,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去打听消息的张轩才回来:“九爷,展五爷到了。”
霍柔风立刻坐起身来,问道:“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