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她一起来的张升平也认出了霍轻舟,他道:“九爷,您稍等,我去问问。”
霍柔风摇摇头,道:“不用问了,先进寺吧,我快要冻死了。”
她是天刚亮动身的,而张亭却在昨天晚上趁着城门未关时便离开京城,比她早了几个时辰到达延庆寺,已经在寺里安排了给香客住的寮房,这会儿,不但有暖和的屋子休息,还有热腾腾的素斋。
霍轻舟当然也看到了她,他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霍九,他怔了怔,便快步跑了过来。
跟着九爷,吃住不愁,霍轻舟是不会和自己过不去的。
霍柔风被冻得嘴都快要张不开了,也只是看他一眼,便径自往寺里走去。
张亭跟着知客僧一起出来,对霍柔风道:“九爷来得好已,小的都已经安排妥当,方丈大师听说您过来,很是高兴,还请九爷明日一见。”
霍柔风点点头,没有说话,跟在她身后的霍轻舟却是撇撇嘴,霍九捐了多少香火钱?
霍柔风眼睛一瞟,便看到他的神情了,冲他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一百两?太少。
一万两?太多。
一千两?差不多了。
用过斋饭,霍柔风捧着手炉,坐在暖炕上,好不容易才恢复元气,她看看坐在对面的霍轻舟,这才有力气问他:“你怎么来了?”
霍轻舟苦笑:“早知道你会来,我就不来了,这大冷的天,冻死我了。”
他也是骑马来的,而且他没带随从。
霍柔风摸摸鼻子,她想起来了,霍轻舟和苏浅是朋友!
她能从苏浅那里打听到的消息,霍轻舟当然也能,或者,霍轻舟本来就知道!
“延庆寺的事,你知道?”霍柔风问道。
霍轻舟看了她一会儿,却没有说话。
霍柔风知道自己猜对了,早在霍轻舟认识展怀之前,他不知是怎么的,就知道了庆王来延庆寺的事。
张亭让寺里准备了三间屋子,他们来了十几个人,一间是霍柔风住的,另外两间都是住的护卫。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霍轻舟,于是霍轻舟自己占了一间屋子,十几名护卫挤在一起,有的睡在炕上,有的则打地铺,总之,在冰冷青砖地上打地铺的都在心里问候了霍大公子。
第二天,过了早课的时辰,霍柔风便去拜见住持方丈,霍轻舟一大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待到从方丈室里出来,霍柔风便由昨天的那位知客僧陪着,在寺里闲逛。
她本来也没有指望能从住持方丈的嘴里问出什么。
知客僧道:“霍施主,您可要为家中亲人点长明灯吗?”
霍柔风道:“咦,北方的寺院也能点长明灯吗?”
她说话的时候,一副天真孩童的模样,那位老知客便以为,这位带着江南口音的小公子,真的不知道北方寺院也有长明灯了。
他耐心地解释,又把点长明灯的规矩说了一遍。
霍柔风听完了,忽然压低声音问道:“如果是为已经死了的人,那是不是只能做法事?”
知客道:“霍施主要做法事吗?”
这位霍施主是大善人,他要做法事,那就是大事了。
霍柔风问道:“做法事是不是要挑大寺院才好呢,要不我还是到京城里找座寺院吧。”
知客僧忙道:“霍施主,小寺虽然比不得京城的永济寺、潭柘寺,但是也小有名气,施主既然来了,不如随缘。”
“那……我还是想想吧。”霍柔风边说边往前走,把知客僧和自己的随从全都抛到了后面。
张亭快走两步,凑到知客僧耳边,道:“师傅莫怪,我家公子年纪虽小,可却……”
霍柔风在寺里转悠了半日,还是什么都没有打听到。
中午,她回到寮房,却看到霍轻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坐在炕桌前等着吃饭。
“霍九,打听得如何?”霍轻舟贱兮兮地问道。
霍柔风白着脸,没有理他,捧起自己的大杯子,使劲喝了几口。
霍轻舟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纸卷,扔到炕桌上,指指霍柔风,又指指那卷纸。
霍柔风看看他,迟疑地把纸卷展开,却见这是碑拓。
延寿寺有些历史,寺里碑刻很多,却不知霍轻舟是拓的哪座石碑。
她看着这张碑拓,眉头渐渐蹙起,目光定格在拓文最后的日期上。
那个日期居然是五年前,
这不是古碑,这是五年前才立的,而且是五年前,祥太子的忌日!
因为要打听祥太子的事情,霍柔风在来延寿寺之前,便打听出祥太子的忌日了,这座石碑上的日期,便是五年前的忌日。
如果这是在别处看到的,或许会是巧合,可是在延寿寺里,那么就不是巧合了。
霍柔风重又把碑拓推到霍轻舟面前,指指上面的拓文,问道:“这写的是啥?”
这整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霍九爷只认识落款的日期,别的……九爷不懂。
霍轻舟叹了口气,道:“这是梵文,你看不懂也没有什么。”
“你能看懂吗?”霍柔风问道。
霍轻舟不屑:“我十岁时就能看懂,前半篇是地藏经里的,后半篇则是回向,把功德回向给冤亲债主。”
霍柔风懂了,她问道:“这是在哪里拓的?”
霍轻舟翻翻眼皮,道:“有人给佛菩萨重塑了金身,便立了这块碑,你往功德林里走一走,就能看到了。”
第三六九章 买人
霍柔风就像泄气的皮鞠子,双臂向两侧平伸,上半身趴到炕桌上,脸蛋贴着冰凉的桌面,每一根头发丝都充满着无可奈何。
今天上午霍九爷都在寺里转悠,见过住持方丈,又与知客僧虚虚实实,当然,九爷还捐了一千两的香火钱。
可是九爷什么也没有查到……
霍轻舟混吃混喝混住,吃饱喝足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可是他却拿回来这张碑拓。
霍柔风忽然明白,展怀为何对霍轻舟如此厚待了。
“喂,霍九,你没事吧,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人比人气死人,你还小,现在就被气死了,那是很亏的。”
耳边传来霍轻舟的的声音,霍柔风缓缓抬头,可怜兮兮地问道:“霍炎,要不你给我做西席吧,我拜你为师,每年三千两的束修,你看如何?”
霍轻舟没有想到霍九痛定思痛,居然要请他做西席,也是,那会儿他还主动提出要帮霍九请教书夫子呢,否则霍九恐怕也不会想到这个。
“三千两?”他问道。
霍柔风用力点头:“令尊以二品大员的身份任翰林院掌院,每年的俸银还不到一千五百两。”
九爷出价很高了。
霍轻舟想笑,他忽然觉得霍九很有趣,难怪展怀看上霍九了,家里若是有这么一个小东西,那肯定从早笑到晚。
不过,霍大公子只值三千两吗?
他正要开口,霍柔风似乎和他想到一起了,继续说道:“令尊是状元。”
好吧,霍轻舟闭上嘴巴。
他爹是状元,而他连进士都不是,他只是举人而已。
举人!难得一遇的少年举人,可也是举人,站在白发苍苍的新科进士面前,他也只能算是后辈末学。
这一次,霍柔风还不忘再在他的胸口上插上一刀:“霍大公子才高八斗,可是在令尊面前也还是儿子,在三榜同进士面前,也只是个弟弟。”
前两句话倒也言之有理,最后一句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做他在同进士面前也只是个弟弟?
活见鬼了吗?
他如果考个同进士,他就一头扎进黄河里,这辈子也不洗脸了。
霍轻舟捧着心口,他被霍九气到不想说话了。
霍柔风嘻嘻一笑,拔着脖子,凑到他耳边说道:“怎么样?考虑一下吧,你暂时拿着西席的束修,可以不用教我的,只要你肯收下这份束修银子便好。”
霍轻舟抬起头来,看到霍九一脸奸诈的小脸,他终于不生气了,哈哈大笑。
“霍九,你骗我收下你的银子,待到明年我高中状元,你就放出风声,说我一直拿着你家的银子,是不是?”
霍柔风摇头:“我不会说出去的,说出去有何用,没用!”
是啊,没有用,可是如果霍轻舟在出仕以后,还能继续从她手里拿银子呢?
那就有用了,很有用。
像霍轻舟这种人,即使做不了千古名臣,也毕定成就一代奸佞,霍家扶持了同进士出身的苏离,便能独占无锡米市,霍轻舟无论出身还是才能,都要高出苏离甚多。
霍轻舟已经明白了,霍九不是要请他做西席,而是要买他,买下他这个人!
何止是买,霍九是要先抓住他的把柄,令他在出仕之后无法脱身,继续为她所用。
霍轻舟怔怔地看着霍柔风,像是第一次认识她,良久,他才苦笑:“展五的眼光没有错,错的是我。”
这次他回家过年,听说家里的那位正和另外两位斗得不亦乐乎,家里的下人也分成两派,一派拥护霍思谨,一派继续跟着冯老夫人和霍沅。
那时他还在想,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妹妹,倒也是个有心机的。
可是现在看来,那种心机……呵呵。
霍轻舟很想知道若是在他家里的是霍九,而非霍思谨,那她会怎么做呢?
他又想笑了,可能这在霍九眼里都只是小事一桩吧,十有八、九,她带上一群人,抡起大棒子,冲进冯老夫人的院子……
对,霍九肯定会这样做,她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便摆平内宅里的这些琐碎事情。
他望着霍柔风,忽然问道:“霍大娘子教给你的?”
被他看穿心思,霍柔风一点也不脸红,她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九爷看上你了。”
霍轻舟难得地叹了口气,他无奈地对霍柔风道:“抱歉,你来晚了……”
那天下午,霍柔风一直都在想同一件事情,霍炎为何说她来晚了呢?
霍轻舟却是暗中笑了很久,在丰台时,他被逼无奈,当然,也是他心甘情愿,和展怀结成盟友,是的,就是盟友,投名状什么的,也只是盟友之间的信任而已。
他是太没有远见了,早知如此,他就和霍九结盟了,霍九有钱啊!
展怀可是没有说过要给他钱。
霍九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索性把碑拓的事情全权交给他,还派了张升平带了五六个人跟着他,自己则躺在寮房里睡大觉。
霍轻舟暗地里把霍柔风骂了一通,他可并没有把自己卖给她,这个小丫头却像是已经高价买下他一样,不但让他去做事,居然还派人跟着,生怕他不干活。
他们在延寿寺又住了一晚,次日上午,霍九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张升平和他的手下像催命鬼似的,天刚亮就催着霍轻舟出门,直到晌午时分,霍轻舟才饥肠辘辘地回来。
霍柔风坐在炕桌前,正在等他用膳。
霍轻舟看一眼炕桌上的素膳,素鸡素鸭、大煮干丝、香菇白菜、八宝斋菜。
“霍九,你想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吗?”霍轻舟问道。
霍柔风指指桌上的素膳,道:“吃完再说吧。”
霍轻舟嘲讽:“九爷真是大度。”
霍柔风真诚地说道:“你为我做事,我理应如此。”
什么叫为她做事?
霍轻舟只觉像是吞了一口苍蝇,可是还没有办法,他索性不再去看霍柔风,风卷残云般,把桌上的菜吃得干干净净。
吃饱喝足,他抬起头来却看到霍柔风正在慢条斯理地啃着一支冰糖葫芦。
他看看四周,见霍柔风的小厮张轩正满脸堆笑,那支冰糖葫芦显然就是这小子孝敬的。
第三七零章 替身
霍轻舟叹了口气,对霍柔风道:“我去了附近的三个村子,有两个村子里,有人见过庆王,要打听这个倒也不难,这里又不是京城,乡下地方而已,像庆王这样的贵公子,自是会引人注目。”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扔到霍柔风面前,就像昨天一样。
霍柔风展开纸卷,这次居然是一张庆王的小像。
“你画的?”她问道。
霍轻舟所答非所问:“就是看到这张画像,附近的村民才认出来的。”
接着,霍轻舟便把这一天多的时间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五年前,庆王给寺里的佛菩萨重塑金身,还在寺里做过一场法事;三年前,也就是皇帝亲政的那一年,庆王又送来一个府里的下人,替他出家为僧。”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他从霍柔风眼里看到了惊讶。
“替他出家的那名和尚名叫智善,自从来到延寿寺,便在寺内小山上的钟楼上敲钟,每天有火头僧给他送饭,而他从未走下过那座小山,寺里的僧人只闻钟声,除了那位火头僧之外,无人见过他,甚至无人知道智善这个名字。”
霍柔风来了兴趣,追问他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霍轻舟道:“那名火头僧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他有个姐姐,就嫁在这附近的村子里,他的外甥常来看他,一来二去便知道了这件事,只是那家人就是老实本分的乡下人,自是也没有多想,若不是今天我找到了他们,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有智善这个人吧。”
“那你去小山上找过智善了?”霍柔风问道。
“非也,我没有去找,我是让你那个张升平找的他。”霍轻舟得意洋洋。
“人呢,你们把人藏到哪里了?”霍柔风已经猜到他们做了什么,这才问道。
“你猜错了,我和庆王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没有必要对他的人赶尽杀绝,若是我把智善抓了来,这小子的小命也就不保了,所以我只是让张升平吓吓他而已。”霍轻舟边说边去看霍九的神情,果然,他在霍九脸上看到了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