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同一时刻,一辆马车停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两个人下了马车,向着与巷子相反的方向走去。
已经宵禁,但这里很偏僻,就连巡城的也罕有会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冷清的小路上,前面的老者佝着腰,后面的人穿了件深色的斗篷,戴着风帽,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两人走了约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在一家笔墨铺子前停下。
这是一条短街,街上有十几家门市,可也只有四五家还挂着招牌,这里太冷清,大多数铺子开没多久便关门大吉了。
看看四下无人,老者走到门前,轻轻叩响了门环。而跟在他后面的人却依然站在夜色之中,月光洒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的脸庞。
老者叩了三下门环,停了停,又叩了两下,再停,接着又叩了三下。
隔了一会儿,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老者冲着身后招招手,那个站在夜色中的人影,便又和老者一起,一前一后闪身进了笔墨铺子。
一个伙计手里举着盏昏黄的灯,他站在门后,待到看清进来的人,他“啊”了一声,连忙行礼。
那裹在斗篷里的人嗯了一声,问道:“义父歇下了吗?”
伙计嘴角翕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哎呀,是公子到了。”
随着声音,一双绣着宝相花的鞋子踩着楼梯走了下来。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约末二十七八岁,容貌秀丽,梳着妇人的发式,她行了个万福,未语先笑。
“公子,真是不巧,老主人前两天搬到城外去了。”
斗篷下的人没有说话,那名老者却开口了,他冷哼一声:“老主人去了城外,为何没有人通知公子?”
他说话的时候,背脊挺得笔直,哪里还有半丝平时佝侈的样子。
那女子没有回复,却是看向斗篷下的人,笑着说道:“老主人也是一时兴起,说要到城外小住两日,奴婢以为老主人去去就回,也就没有去向公子禀明。”
斗篷下的人依然没有说话,老者却已大怒,他指着女子的鼻子,怒声道:“老主人出城这么大的事,你说得如此轻松,你眼里还有没有公子?”
女子满脸无辜,屈膝半跪:“公子,奴婢忠心耿耿,不论是对老主人,还是对公子,都是……”
“行了,你起来吧”,斗篷下的人终于开口,他的口气淡淡的,就如外面夜空中那轮疏淡的明月,“我且问你,你派过去的那个阎嬷嬷,可有告诉你,思谨在府里过得并不好?”
女子一怔,随即笑道:“公子您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是哪个不安好心的向公子胡言乱语?霍家人口简单,据奴婢所知,冯老夫人和霍四娘子,早在年前就不太过问府中大小事宜,如今思谨姑娘虽然还没有正式掌管府里中馈,可却已管着对牌,在府里如鱼得水……”
“她一个尚未出嫁的姑娘,在娘家管不管中馈又有何妨?我说的是她过得不好,而并非是她是否掌管中馈!”没等这女子把话说完,斗篷下的人便冷冷地打断了她。
女子微怔,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随即换上一脸的无奈:“公子,阎嬷嬷只是个管事嬷嬷,她能帮思谨姑娘清理后宅,可也没有本事插手爷们儿的事,您也知道,思谨姑娘毕竟只是女儿家,霍家真正能当家做主的只有霍江和霍炎父子,这父子俩是什么性子,想必公子也早有耳闻,霍江倒也罢了,可是不瞒您说,那个霍炎自从回到京城,便把思谨姑娘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奴婢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能把霍炎抓来,逼着他把思谨姑娘当成亲妹子吧,何况奴婢也没有这个本事啊。”
第三九九章 洛阳城
谢思成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即使是在昏暗的烛光下,也能看到她抹着桃红口脂的樱唇。自从十二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便想让手中的笛子从她的樱唇间穿过,贯穿她那颗美丽的头颅。
谢思成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把他踹在地上,用她那双穿着绣鞋的脚不住踢他,直到他把地上的粪便吃进嘴里,她这才放过他。
是她告诉他,要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人上人。
她所谓的吃苦,便是每天折磨他,她从来不会打伤他的脸和四肢,因为那样会被义父发现。
她还告诉他,如果他胆敢把这些事告诉义父,那么思谨就会被扔到山里喂野狼。
那年谢思成只有七岁,在他被这女人带回来之前,他住在洛阳城里。
洛阳城很繁华,有钱人很多,但是他们住的地方,却是穷人扎堆的南街。
谢思成记事很早,他隐约记得,最初他是和一位嬷嬷住在这里的,嬷嬷很老了,但是很疼他,嬷嬷在花柳巷口摆摊子卖小糖饼,每天嬷嬷都会带着他一起出摊,掰半块糖饼给他,他一边吃着,一边奶声奶气帮着嬷嬷吆喝,花柳巷子的姑娘们看他长得漂亮,常常会多买几个小糖饼。
他问嬷嬷:“别人都有爹娘,我的爹娘呢?”
嬷嬷摇头,说她也不知道,她是在家门口捡到他的,但是她猜他的爹娘一定是有钱人,因为捡到他的时候,他的襁褓是缎子面的,还绣着花,当了足足五钱银子。
后来,嬷嬷去世了,花柳巷的姑娘们看他可怜,求了妈妈收养他。
他从南街来到了花柳巷,每天迈着两条小短腿,在楼梯上跑来跑去,帮姑娘们买香花,买瓜子。
有一天,妈妈把他叫过去,指着面前的一个女人说,这是他的母亲,要把他领回去。
那女人衣著朴素,可却长得很美很美。
母亲带着他回到了南街,他们在嬷嬷以前的破房子里住了下来。母亲从不出门,只是每天让他到街上去买吃食。
母亲每天都会坐在嬷嬷生前常坐的躺椅上,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常常会望着天空,这一望就是整个下午。
母亲有时候会让他去买酒,母亲喝了酒就会打他,打累了,母亲又会抱着他哭,哭着哭着就把他一把推开。
母亲偶尔也有心情好的时候,那时她会教他认字,他很珍惜这样的时光,他学得很快,他想让母亲高兴。
有一天,母亲给他银子,让他到街上去买支笛子,从那天开始,母亲便会坐在院子里吹笛子。邻居听到后便来敲门,母亲不让他开门,邻居见没人应门,一来二去,也就不再好奇了。
从那时开始,他便知道母亲不想出门,也不想见人。
说来也怪,自从有了这支笛子,母亲便不再喝酒,也不打他了,还会教他吹笛子,他很快便能吹简单的曲子,母亲常常夸奖他。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一天,母亲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到街上去买只烧鸡。
他买烧鸡才花了五个铜板,可是当他回来的时候,发现母亲不见了,躺椅上只留下了那支笛子。
他找遍整条南街,也没有找到母亲。
那天,他坐在母亲常坐的躺椅上,坐到了天亮。
第二天,他把昨天买烧鸡余下的银子,藏到炕洞里,带上母亲留下的笛子,又去了花柳巷。
从那以后,他常被姑娘们叫到客人面前吹笛子,因为他年纪小,长得俊,客人们每次都会给他赏钱,一天下来,他能赚七八个铜钱。
花柳巷里有吹曲儿的师傅,闲来无事,师傅也会指点他,他的笛子越吹越好,师傅笑着对他说:“你好好学,再过几年,就能跟着出堂会了。”
于是他便很用功去学,到了晚上,他便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练到很晚。
他以为他的人生就是这样了,他会在花柳巷长大,在花柳巷里吹曲儿,长大以后,也做师傅收徒弟,成为洛阳城里小有名气的吹曲师傅。
可是他没有想到,一年以后,母亲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这一次和上次不一样,母亲挺着大肚子。
他告别了师傅,跟着母亲又回到南街的破房子里。母亲回来后的第十天,便在家里的炕头上生下了一个女娃娃。
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婴儿,妹妹的脸蛋像羊乳一样白,他偷偷用指尖碰了碰,软软的,吓得他赶快把手缩回来,生怕再碰一下就会把妹妹碰坏。
但是母亲却不喜欢妹妹,她生下妹妹后,听说是个女孩儿,便恨恨地哭道:“怎么是个女的,怎么是个女的?”
母亲出了月子以后,仍然不喜欢妹妹,他为了讨母亲欢心,便把笛子拿到母亲面前,他记得母亲最喜欢吹笛子,吹起笛子就不会打他了。
母亲把笛子从窗户里扔到院子里,恶狠狠地对他说:“你想吹笛子,就去吹给窑|姐儿们听吧。”
他也想再回花柳巷吹笛子,可是他不敢出去,他怕他不在的时候,母亲会把妹妹扔掉。
他不止一次听母亲对妹妹说:“你再敢哭,我就把你扔了。”
若是妹妹继续哭,母亲就会扬起巴掌打她。
妹妹只是几个月大的婴儿,却也像是懂事了一样,被母亲打骂了几次,便不再大声哭了,只是小声抽泣,可是母亲却还是嫌妹妹烦,每当这个时候,他便跑进去,抱着妹妹躲得远远的。
他给妹妹吹笛子,妹妹就会对他笑。
妹妹笑起来很好看,他从没有见过有人笑得这样好看。
妹妹五个月的时候,母亲的身子也调养好了,她又开始喝酒,像以前一样,给他钱,让他到街上买酒买肉。
他有一个预感,他觉得母亲又要离开了,像上次一样,走得无影无踪。
可是这一次,他却盼着母亲离开,只是他怕母亲会带走妹妹。
因此,每当他出去买吃食的时候,就学着南街里女人的样子,用布带子把妹妹绑在后背上,他背着妹妹一起出门。
他还会把每次母亲给他买东西的钱,悄悄留下一些,他把省下的钱,全都藏到炕洞里。
那年他只有六岁,他隐隐觉得,以后他和妹妹就要靠着炕洞里的钱过日子了。
第四零零章 离别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他背着妹妹,提着母亲想吃的小笼包子回来时,母亲已不知去向。
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到处去找,也没有独自一人坐到天亮,他不慌不忙地把妹妹从背上解下来,轻轻把她抱到炕上,对她说道:“思谨,从此以后,哥哥不会让人打你骂你。”
思谨是妹妹的名字。
母亲并没有给妹妹取名字,而他的名字,还是嬷嬷给取的,嬷嬷叫他小成儿。
他猜母亲一定念过很多书,他想让母亲给妹妹取个名字,可是他不敢。后来,他背着妹妹到街上买酒菜,花了两个铜钱,请街上代写书信的先生,给妹妹取了名字。
先生见他这么小就要背着妹妹出来,很心疼他,连带着也给他取了名字。
先生问他和妹妹姓什么,他摇摇头,他也不知道。
先生得知他叫小成儿,便在纸上写下了“思诚”“思谨”两个字。
他把写着字的纸叠好,小心翼翼揣进怀里,每天趁着母亲没看见时,都会用手指在地上一遍遍地写。
他很高兴,每个人都有亲人,每个人也都有名字,现在这两样他都有了,他有了妹妹,他和妹妹都有了名字。
他没有再回花柳巷吹笛子,因为他怕那里的客人们会吓到妹妹。加上上一次母亲走时留下的银子,还有这些日子他偷偷攒下的,炕洞里藏了十二两银子,他知道行情,如果不吃肉,十二两银子足够他和妹妹吃上两年。
母亲从不下厨,他早就会煮粥煮饭了。所以现在母亲不在,他便给妹妹煮面糊糊吃,妹妹很爱吃,每顿都能吃小半碗。
妹妹的胆子很小很小,可能是被母亲打怕了,她从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哇哇大哭,过年的时候,邻居放鞭炮,妹妹吓坏了,她蜷缩到炕角上瑟瑟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她也不敢哭出来。
他把妹妹搂到怀里,一遍遍地告诉她:“不要害怕,娘走了,娘不会再打你了。”
那个时候在他看来,世上最可怕的事,便是母亲打骂妹妹了。
谢思成永远忘不了那段日子,和思谨相依为命的时候,是他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
直到有一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小姑娘。
她约末十五六岁,长得很漂亮,他还记得,那天的她便如今天这样,抹着桃红色的口脂。
后来他才知道,小姑娘的名字叫翠仙。
翠仙指挥两个粗壮妇人,从他怀里抢走了思谨,他大声喊着,他想让人听到,这里有人抢小孩。
翠仙一巴掌抽到他的嘴上,打落了他的两颗牙齿,他听到思谨尖声惊叫,可是那叫声很快便没有了,思谨的嘴被人捂住,他被翠仙打得摔在地上,翠仙穿着绣花鞋子的脚踩上来,恶狠狠地说道:“把这个大的也带走,免得留下麻烦。”
从那以后,他便没有见过思谨。
翠仙告诉他,思谨被一个有钱人买走了,那人很有钱很有钱。
他不知道翠仙的话是不是真的,翠仙怕他不信,有一天,翠仙带着他去了一家客栈。
他知道那家客栈,那是洛阳城里最大也最贵的客栈,能住在这里的客人,全都是有钱人。
他和翠仙站在客栈不远处的胡同口,他看到有一位相貌堂堂的老爷从客栈里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位乳娘打扮的妇人,两位乳娘各抱着一个孩子,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其中一个就是思谨。
思谨被从家里带走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件粗布棉袄,可是现在穿的却是水红缎子小袄,脖子上还有一只闪闪发光的金项圈儿。
翠仙说道:“这下你信了吧,这位老爷很有钱,可就是没有孩子,又怕被人知道,便悄悄到洛阳买了两个孩子,回到老家就说是自己亲生的,那个小的是男孩儿,你妹子是女孩儿,这下他就儿女双全了。”
他高兴极了,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他梦到思谨长成大姑娘,像他在白马寺见过的那些去上香的千金小姐们一样,穿着绫罗绸缎,戴着满头珠翠,有一大群丫鬟婆子簇拥着。
从那天开始,他便安下心来,跟在义父身边,学诗词歌赋,学琴棋书画,学着做一个富贵公子。
可是私下里,翠仙却在不断地折磨他,但是他全都忍下来了。
因为每隔一些日子,翠仙便会告诉他关于思谨的消息,他也只有在翠仙这里,才能知道思谨的事。
他知道那位杭州来的有钱老爷,家里的太太只肯要那个儿子,这位老爷没有办法,便把思谨送到了无锡万华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