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到客栈的大堂里吃油条喝豆浆,她和小夜坐了一张桌子,其余二十多名护卫零零散散占了其他桌子。这里是官道,住宿的客人都是晚上来天亮走,因此这个时候,在大堂里吃饭的也只有他们这些人。
伙计端了茶叶蛋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小的给姓谈的客官送过热水了,估摸着快要下来了。”
霍柔风用手指轻敲桌子,示意她知道了。
小夜剥了只茶叶蛋,放到霍柔风碗里,霍柔风用汤匙把蛋黄挖出来,挑了一小块蛋清放到嘴里。
正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霍柔风早就问清楚了,这个时辰客栈里除了他们二十几人以外,尚未离开的便只有汪伯他们。
她继续用汤匙切茶叶蛋,没有抬头。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是汪伯,他道:“每人煮碗阳春面,不用急,咱们先不急着赶路。”
霍柔风依然没有抬头,用汤匙一小块一小块地吃着茶叶蛋,她吃饭的时候很斯文,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
第四三六章 忽看庭际刀刃鸣
阳春面端上来时,霍柔风在吃第二只茶叶蛋。她依旧把蛋黄挖出来,又用汤匙把蛋清切成小块,吃相很是斯文。
这时,她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汪伯,永丰号的那个霍九,死了没有?”
女子说的是官话,她的声音甜美中带着尖利,话音刚落,客栈大堂里便骤然安静下来。
正在吃饭的护卫们放下筷子,他们的手不约而同放在腰际。
虽然霍家早就放出消息,说霍九病入膏肓,但是这种话由霍家自己说出来是一回事,被人明目张胆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则是另一回事了。
何况霍九就在此处。
霍柔风还是默默吃着茶叶蛋,她依旧没有抬头。
她听到汪伯说道:“自是还活着,否则霍家早已传出消息来了。”
女子笑道:“依我说啊,霍家的气数也快尽了,偌大的家业无子承继,本来想要便宜霍九这个养子的,可霍九又是个短命鬼,霍柔云天大的本事,到了如今,也只有招赘这一条路可走了,霍家的万贯家财最终还是要便宜给外人。”
汪伯干咳两声,陪笑道:“既然招赘,那也是霍家的血脉,一样的,一样的。”
闻言,女子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很尖利,像是从未听到过这么可笑的事。
“一样?这怎能一样?难道霍家还能与谢家相比,女子也能传宗接代吗?真是天大的笑话。”
霍家的护卫当中,没有人知道谢家,但是这女子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针对霍家,而且她还直呼霍大娘子的闺名。
有几个护卫坐直了身子,张升平缓缓站了起来,冲着那个说话的女子拱拱手,道:“这位娘子,不瞒你说,此处便是霍家的地方,还请你口下留德。”
女子冷冷一笑,连正眼都没有看他,坐在她对面的一个男子却也站了起来,对张升平道:“兄台既然这么说,不知是永丰号的,还是霍家的?”
张升平挺起胸膛,朗声说道:“在下杭州霍家府上当差。”
那男子转过身来,目光在大堂里的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到正在低头吃饭的霍柔风头上,他微微一笑,道:“原来是霍家的奴才,难怪。”
奴才二字一出口,护卫们的脸色就变了。
虽然都是当差,但是护卫和家奴是不一样的,他们没有卖身契,有些护卫甚至还会去考武举。
这个男子说张升平是霍家的“奴才”,分明就是在骂人了。
张升平冲着护卫们做个手势,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他对那男子道:“你们一再语出不善,是想要和咱们兄弟切磋切磋吗?”
男子哈哈大笑,目光掠过张升平,望向了霍柔风。
“霍九爷,您的病可大好了?”
护卫们呼的一下全都站了起来,呼啦啦走过去,将这几个人围在中间。
见状,那女子格格娇笑:“霍九,你是想要以多欺少吗?”
霍柔风终下放下手里的汤匙,她接过小夜递上来的香茶,喝了一口,却没有咽下,而是漱到一旁的空盂里,她不紧不慢地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擦了擦嘴,这才抬起眼睑,看向被围在中间的那几个人。
几名护卫侧过身去,给霍柔风让出一条路来,但是霍柔风却没有走过来,她甚至没有站起身来。
她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名女子,笑了笑,道:“我就是以多欺少了,你能怎么样?”
女子微怔,她没有想到霍九居然大言不惭地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她冷笑道:“霍九爷真想和我们比谁的人多,谁的人少吗?”
霍柔风轻扬眉角:“听说这附近的铺子全都加入了太平会,若问人多人少,当然是你们人多了,有何可比的?”
这一次,她看得很清楚了,和她说话的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梳着圆髻,长得很俊俏,鼻头不够圆润,有点儿尖,看上去多了几分凉薄。
霍柔风又看向那个男子,不好看也不难看,就是大街上常见的人,若非下巴上那颗黄豆大小的黑痣,这个人很难让人记住。
这就是那个姓谈的。
见霍柔风的目光只在自己脸上扫过,便看向身边的男人,那女子不悦,她笑道:“霍九,你既然知道我们人多,那么你猜,若是我们就在这里把你给宰了,你的谢大哥知不知道呢?”
霍柔风倒是没有想到,这女子会提起谢思成。
在此之前,她还以为他们是谢思成的人,可现在看来,虽然这些人都是太平会的,但是也并非谢思成手下。
想到这里,霍柔风便望向了汪伯,如果这些人不是谢思成的人,那么汪伯呢?
汪伯一直跟在谢思成身边,如影随形,如果他并非谢思成的亲信,那么这事情就很蹊跷了。
谢思成是太平会的会首,可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却并非是他的人。
如果不是他的人,那么就是来监视他的。
太平会里,还有比谢思成位置更高的人。
霍柔风立刻便想到传说中撷文堂的东家,据说是翰林院的致仕翰林,可是霍轻舟派人调查过,这些年里,翰林院没有一位翰林会是撷文堂真正的东家。
此刻她没有时间深想,冷哼一声,道:“你东拉西扯,是不敢动手了?”
女子见她没有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心里一凛,道:“有何不敢的,你既然不怕,姑奶奶我又何惧。”
说着,她朝着身后一个年青后生使个眼色,那后生立刻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只硕大的海螺。
当年在宁波时,霍柔风见过太平会的人吹海螺,海螺声起,一是示威,二是召集会众。
没想到太平会从南到北,居然还是沿用了吹海螺的规矩,在北方,没有人把海螺当喇叭来用。
果然,那后生举起海螺,吹了起来。
可是他刚刚吹了一声,一把刀便朝他挥了过来,刀落处,海螺从中间断开,掉到了地上,而那后生却毫发无伤。
这只海螺足有两只手掌那么大,螺壳坚硬,踩上几脚也不会碎裂,可是却被钢刀轻而易举砍成两截。
第四三七章 出手
出手的是张升平。
显然,那个年轻后生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老实诚恳的中年人,出手会这么快,这么狠。
他看着掉落在地的大海螺,呆怔在那里。
然而,那女子却已经尖声叫了起来:“好大的胆子,你敢对太平会出手,不想活了!宰了霍九!”
女子话音刚落,她身边的几个人便推开挡在他们前面的护卫们,向霍柔风扑了过来。
可他们还是慢了一步,嗖嗖嗖几把飞刀迎面而来,三把刀,三个人,如同叠罗汉一般倒在地上,其中就有方才吹海螺的年轻后生。
女子和姓谈的汉子转身要跑,张升平和黄岭带领护卫们把他们团团围住,这两人武功均是不弱,但双拳难敌四手,不过几个回合,姓谈的汉子便被打翻在地。
张升平一刀挥向那女子,女子身形一矮从他的刀下避过,再站起来时,手上已经多出一对峨眉刺。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站在一旁做壁上观的汪伯出手了,他出手不是来打架的,而是救人,救这个女人。
霍柔风有些吃惊,初见汪伯时,她以为这只是一个瘦弱的老人,直到今天,她才发现,汪伯的动作迅速,丝毫不输给年轻人。
她高声喝道:“让他们走!”
见霍家的护卫全都停下手来,那女子却依然不肯罢休,手中峨眉刺攻向黄岭,此时黄岭正和另一名护卫,死死叩住姓谈男子的肩膀,硬生生把他按在桌子上。女子的峨眉刺疾刺过来,黄岭躲闪不过,肩膀的衣裳被划破,鲜血渗了出来。
汪伯见状,对女子吼道:“不要再惹事了,快走!”
他一把拽住女子的手臂,身子一纵,从客栈的窗子里跃了出去,他的动作快如猿猴,看不出半丝老态。
“九爷,要不要追出去?”张升平问道。
霍柔风摇摇头,她走到谈姓男子面前,对张亭道:“抠抠他脸上的黑痣,看看能不能抠下来。”
众人都有些惊讶,不知她为何这样说,张亭快步一前,伸手就把谈姓男子下巴上的黑痣给抠了下来。
这颗痣并非天生的,而是伪装出来的假痣。
谈姓男子显然是没有想到霍九会把他脸上的痣给抠下来,他用手捂住嘴巴,惊异地看着霍九。
霍九微微一笑,对张升平道:“想来太平会里真有一个姓谈的,也长着一颗大黑痣。”
没等张升平开口,谈姓男子就大吼道:“满口胡言,满口胡言!”
霍柔风也不理他,她对一起带来的几人说道:“把这个家伙给我往死里打,直到肯实话再说。”
几名护卫二话不说,用抹布堵住那人的嘴,客栈里的伙计过来,带着他们去了后面僻静的地方。
霍柔风重又在桌前坐下,掏出怀表,安静地等着。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厮跑了进来,却是霍轻舟身边的如雾:“九娘子放心,事情成了。”
霍柔风点点头,从荷包里摸出颗金蚕豆,扔给如雾:“拿去买酒喝。”
如雾接过金蚕豆,眉开眼笑,道了谢,便欢天喜地跑了出去。
霍柔风打个哈欠,问张升平:“那三个怎么样了?”
张升平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小夜姑娘好刀法,全都留了活口。”
霍柔风哈哈大笑,对小夜道:“那九爷我就再去睡会儿?”
小夜忍着笑意,道:“九爷去睡吧,等会儿有做不了主的事儿,奴婢再去请您。”
“好好好,唉,九爷在这儿也没有什么用,不如睡觉。”霍柔风边说边往楼上走,回到自己屋里,倒头就睡。
回笼觉很香甜,快到晌午,霍柔风醒来了,没有人来请她,她自己醒了。
她睁开眼,满室阳光,小夜坐在床头,正用帕子仔仔细细擦拭着她的飞刀,这些刀应该就是今天伤人的那几把。
霍柔风忽然明白了,霍轻舟为何看到小夜就凄凄惶惶的。
小夜当丫鬟伺候过他一阵子,想来也是每天擦拭飞刀。任谁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都会不寒而栗吧。
霍柔风笑了,她道:“小夜,那些人招了吗?”
小夜擦得很专注,直到霍柔风开口叫她,她才发现霍柔风已经醒了。
她连忙把飞刀在身上藏好,起身道:“九爷,姓谈的抗不住,已经招了。”
“哦,怎么招的?”霍柔风问道。
“原来啊,他不但那颗大痦子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九爷神机妙算,太平会里果真还有一个姓谈的,名叫谈广厚,是太平会安徽分舵的大香主,他的下巴上有一颗大痦子。”小夜说道。
霍柔风问道:“这个人呢,他是谁的人?”
小夜道:“他叫黄德禄,是翠娘子的人。”
“翠娘子?就是那个女人?”霍柔风又问。
“张头儿和奴婢都猜测就是那个女子,可是无论我们怎么问,黄德禄都是紧闭双唇,不肯再说。”小夜说道。
霍柔风若有所思,她道:“黄德禄既然已经招认他是假扮了谈广厚,为何却不说翠娘子是什么人呢?难道翠娘子的身份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
小夜微笑:“九爷不是江湖上的人,或许不知江湖上这些事情。黄德禄招认了谈广厚的事,也就是把自己给供出去了,若是帮会里追究,也顶多要了他的性命,却不会危及他的家人,可若是他把帮会的兄弟或者是上面的人也供出去了,那就是背信弃义,不但要碎尸万断,还要连累家人。”
霍柔风道:“也就是说,这个什么翠娘子在太平会里很有身份,身份大到可以支使谢思成身边的汪伯,还能让人假扮堂堂大香主。那她的身份就不单单是凌架在大香主之上,而且还不把会首放在眼里。”
何止是不放在眼里,这是出手算计。
安徽大香主谈广厚,十有八、九是谢思成一手提拔的。
霍柔风又道:“安徽和这里,一南一北,谈广厚不可能在此处出现。若是今日之事他们办成了,霍家定当追究,闹到谢思成面前时,提起有个大痦子的姓谈的,人人都会认为我们说的是谈广厚,而谈广厚是不可能出现的,那么这件事便成了无头公案。”
“可他们要干嘛?杀我吗?杀的成吗?”
第四三八章 又见
活了两世,霍柔风都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这也是她庆幸的事。
她想不通太平会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不再去想,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儿等消息。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这样放松了,穿着裙子和绣鞋翘着二郎腿也不好看,霍九娘子是个爱美的小姑娘。
小夜又拿出飞刀擦了起来,这一次霍柔风看清楚了,小夜不仅是在擦刀,她还在飞刀上面抹药。
“这是毒吗?见血封喉?鹤顶红?孔雀胆?老鼠药?”霍柔风来了兴趣,小时候她曾经研究过江湖门派,顺便也知道了这些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