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理它啊,它就这样。”说着,霍柔风扁着小嘴,满脸哀怨。
平躺在羊毛毯上的谢红琳勾起嘴角,笑了出来。
“风……来……”
霍柔风坐到羊毛毯子上,用自己的额头蹭蹭谢红琳的脸颊:“娘……”
谢红琳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张肖似自己的脸蛋,即使她早已病骨支离,可是她一直都坚信,总有一日,她能见到自己的一双儿女。
霍沛然很好,他把小风养育得很好,小风活泼可爱,和她想像中一模一样。
“你……小……时……候……很……爱……笑。”谢红琳力气不够,说话很慢,但是她努力让自己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晰,她不想在女儿眼里,成为一无所是的废人。
“娘,我一定是随您吧,因为我哥不爱笑,他一定是随我爹,对了,我哥可讨厌了,他整日欺负小展,自从知道道小展要去榆林,他就逼着小展以后每个月都要往京城给他送活羊。”
“我哥会试的时候,整个京城都在下注,您一定想不到,但凡下注买他当状元的,就没有一个发财的,您知道是为什么吗?那是因为九成的人都是买他的,余下的一成要么是买错了,要么就是傻子。”
“我哥可会写词话本子了,有一次他写了一个故事,里面有个善使红缨长枪的女英雄,后来我才知道,他写的是您呢。”
“我哥最怕小夜,就是跟着我的小夜,她擅使飞刀,我哥看到她就溜得远远的。”
霍柔风偎依在母亲身边,如数家珍地控诉霍轻舟欺负展怀的罪状,听着小女儿撒娇,谢红琳笑弯了眼睛,她很想很想见到她的儿子,她也很想见见女儿口中的小展,她的小女儿,遗传了谢家女子的真性情,敢爱敢恨。
“他……姓……展……”谢红琳问道。
霍柔风用滚烫的脸蛋摩搓着母亲早已没有知觉的手臂,甜甜地说道:“他叫展怀,字鹏举,是闽国公展毅第五子。”
“展……家……的……很……好……”
一滴珠泪无声落下,沧海桑田,辗转百余年,谢家与高家的血脉,还是和展家后人走到了一起。
父亲和表哥在天有灵,也应欣慰吧。
谢红琳的心渐渐松弛下来,就像是一个在烈日下奔跑了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一处荫凉,她缓缓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她又回到了白山黑水之间,那个一袭白衣的少年,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他的眼睛里有星星,每颗星星都映出她的模样。
霍柔风亲亲母亲虽然憔悴却依然美丽的面颊,悄悄走出了帐篷。
“李老太医,请您告诉我,我娘还能坚持多久?”霍柔风问道。
李老太医年逾七旬,须白皆白,但是身子却很硬朗,他叹了口气,道:“按理,令堂的病并非全因早年气血大亏所致,老朽查她脉像,又问过那位燕夫人,得知令堂本就有体寒之症,即使没有后来的气血大亏,以她的身体,到了这个年纪也会体弱多病。但是老朽查看过之前大夫给的方子,据说才用过针炙之术,按说即使不能愈痊,也不会恶化至此。老朽如今也是束手无策了。”
霍柔风看看站在李老太医身后的李大夫,淡淡地说道:“再加安徽五百亩的药田庄子一座。”
李大夫眼里闪出两团火花,但是很快,那火花便黯淡下去:“九娘子,家父全都束手无策,在下学艺未精,又怎……”
“一千两”,霍柔风顿了顿,道,“……黄金。”
李大夫咬咬牙,绕到父亲面前,恳求道:“父亲,既然行针无效,那不如试试推拿?”
李老太医摇头:“那怎么行,男女大防,此间又没有懂得推拿之术的医女,使不得使不得。”
闻言,霍柔风正色道:“医者,仁者也;仁者,正人也;正人,明月清风也。既然如此,又何必纠结所谓男女大妨,只要还有办法,无论成否,皆可一试。”
李老太医怔住,他抬起头来,苍老却依然有神的双眼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九娘子,九娘子,这位九娘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她的官话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她是地地道道的汉人。
或许是自己躲在自家医馆里太久了,外面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是没有哪个少女敢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
霍柔风轻声笑了:“我这为人女儿的,都不介意,难道身为医者的李老太医,您却不敢吗?”
少女还带着几分天真,想用激将法让他答应。
李老太医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女很可爱,对,他觉得她可爱与金钱无关,与安徽五百亩药田和一千两黄金无关。
“父亲,您老人家看在九娘子的一番孝心上,就答应吧,若是您担心气力不支,可由儿子来。”大冷的天,李大夫急出一脑门子的汗珠子,九娘子给出的条件太丰厚了,当然,能把他们父子掳来的人,也不会是财神爷转世,如果他们不能把那妇人治好,别说一两银子也得不到,就连他们父子的两条性命也要搭上。
“胡闹,病患是妇人,怎可儿戏。”李老太医斥责了儿子,然后便不再说话,低头沉思。
霍柔风没有打扰他,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李老太医才开口道:“九娘子,这推拿之术可用,但却不能立竿见影,少则两三年,多则十几二十年,都要看令堂的造化了。”
说到这里,李老太医苦笑。
行医者,居然说出“造化”二字,可见他对这最后的办法也没有把握。
霍柔风却似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她莞尔一笑,又问道:“那依您看,若是让家母迁居到南方温暖之地,可否会对治疗有益?”
“那自是有益,但是令堂如今的身体,受不住长途跋涉,九娘子先不要心急,待到令堂有所好转,再迁居不迟。”
第四六零章 其其格
今天是第一次推拿,谢红琳用过汤药便沉沉睡去,霍柔风盘膝坐在母亲身边,母亲嘴边含着一丝笑容,似是还沉浸在睡觉之前女儿的欢声笑语中。
“汪,汪!”随着两声狗叫,一个小脑袋从帐篷外面探进来。
霍柔风转过身去,就看到其其格那张美艳如花的小脸。
她把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提着靴子,蹑手蹑脚走出帐篷。
“小家伙,有事吗?”霍柔风边穿靴子边问道。
“不许叫我小家伙,我是其其格,额赫说其其格在汉话里是花。”其其格很认真地说道。
霍柔风也很认真:“好的,其其格公主,请问你找我有事吗?”
鞑剌各部在子嗣称呼上均没有汉人皇室的严格,因此,按照鞑剌的习俗,其其格就是达蛮公主。
其其格做个鬼脸,从斜挎的羊皮荷包里掏出一封卷成一团的信,交给霍柔风:“不是我找你,是它找你。”
霍柔风看着这封皱得像霉干菜似的信,只能苦笑。
信上的火漆未动,谢天谢地,这个小孩子没有给撕开。
霍柔风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信是谁给她的,她把信贴在心口,抿着嘴甜笑。
笑着笑着,她就发现眼前多了一张脸,是其其格。
其其格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她,因为个子高,其其格甚至还要把小脖子探出来,让自己和霍柔风一般高矮。
“你怎么还不走?”霍柔风没好气地说道。
其其格歪着脑袋,有些委屈:“你还没有告诉我,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霍柔风抚额:“这是我的信,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可是我把它带来给你的啊,你不是应该告诉我吗?额赫说这叫……这叫尚礼来往。”其其格很不服气,这封信是她从阿桑那里抢来的呢。
“什么尚礼来往,这是礼尚往来。”霍柔风哭笑不得。
“对啊,所以你要对我礼尚往来,告诉我这里面写的是什么。上次额祈葛给额赫的信,额赫就告诉我了。”就是啊,额赫能告诉,你也要告诉。
霍柔风无可奈何,只好拆开火漆,展开里面的信笺,信是展怀写给她的,为了安全起见,展怀只在信里写了几个字:“宣抚十日。”
展怀在宣抚?
他要在宣抚停留十天。
霍柔风的心砰砰直跳,她没有想到展怀会来。
“咦,九娘子小姑娘,你的脸红了。”其其格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怪腔怪调地说道。
霍柔风用手背抹了把脸,很烫。
“好,现在我要把信里的内容告诉你了,你要好好听着啊。”霍柔风一本正经。
其其格立刻站得笔直,就像上次额赫给她念额祈葛的信时一样。
“信里说,小孩子如果每天只喝羊奶不吃水果和蔬菜,长大后身上就会有羊肉的味道。”霍柔风郑重其事地说道。
草原上罕见水果和蔬菜,但是阿力伦的马场里,从来也不缺少这些,每隔几天,便会有昂贵的瓜果蔬菜送到马场里。
可是其其格不喜欢,除了羊奶,她什么也不喜欢吃,所以无论她吃什么,都要加入羊奶。
果然,霍柔风的话刚一说完,其其格便皱起了小脸,她苦恼地摇晃着头上的小辫子,一溜烟儿地跑了。
霍柔风看着那个高挑的身影,笑弯了腰,这个傻大个……欺负小孩子的感觉真好。
好在爹娘只给她生了一个哥哥,这个哥哥已经够让她操心了,若是再多个像其其格这样的小妹妹,她的脖子一定会累垮的……因为头太大了。
霍柔风回到帐篷,把被其其格揉得皱纹遍布的信小心翼翼地展平,找了重物压上,这样或许能变得平展一些。
她有一只精美的黄梨花匣子,装的都是展怀给她的信。
其实展怀给她的信,远远没有她给展怀的信多,但是展怀每封信都很认真,从来不会搪塞她。
就像今天这封信,虽然没有四个字,可是她知道,这四个字里包含着是展怀对她的思念。
小展想她了呢。
霍柔风也想展怀,想哥哥,她想把他们两个全都领到母亲面前。
她也很想念姐姐,这次回到京城,她的心思都在展怀那里,和姐姐在一起时也在想着展怀,姐姐是不是看出来了?
还有罗大夫,听说他出关去了,那么好看的罗大夫,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
她想起提到罗大夫时,她在姐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失落。
对啊,罗大夫!
本来躺在厚厚的羊毛毯上胡思乱想的霍柔风忽的坐了起来。
她怎么忘了罗大夫!
可是罗大夫治的都是怪病,他和大多数大夫是不一样的。
霍柔风失望地重新躺下。
罗大夫是从红毛人那里学来的医术,红毛人或许能够治好母亲,要不要给广东那边写封信,让他们抓个红毛大夫过来给母亲治病呢?
霍柔风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清晨,还在熟睡的她,便被一串铃声惊醒。
她一睁眼,就看到其其格正拿着一串铜铃在她面前摇晃。
霍柔风气得一把抢过铜铃,远远地扔出去:“其其格,为什么要偷偷摸进我的帐篷?”
“我没有偷偷,我是正大光明走进来的。”其其格嘟着嘴,捡起铜铃,却还不忘猛摇几下。
“好好好,尊贵的其其格公主,现在请你再正大光明走出去,可以吗?”霍柔风问道。
“可以啊,那我走了。”其其格居然真的走了,那串铜铃随着她的蹦蹦跳跳发出清脆的响声。
霍柔风重又一头扎进羊毛毯里,可是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最讨厌的事情便是晚睡早起,活了两世,讨厌了两世。
她叫来小夜,问道:“李老太医开始给我娘治疗了吗?”
小夜道:“还没有,李老太医年事已高,昨天太累了,今天肩膀很痛,李大夫在给他行针。”
霍柔风点点头,她知道急不得,她让曾在军中的小夜仔细看过,李老太医推拿的手法和军中大夫不一样,而且从李老太医的话里可以听出,李大夫并没有全部学会他的本事,否则也就不用亲力亲为了。
第四六一章 突来
“额赫,九娘子小姑娘就在里面。”
帐篷外传来其其格的声音,霍柔风整整头发,从羊毛毯上坐了起来。
小夜掀开羊皮帘子,其其格扶着燕娘走了进来。
看到霍柔风,其其格很认真地说道:“不是我想回来的,是额赫要我一起来的。”
霍柔风莞尔,燕娘则宠溺地拍拍女儿的脑袋,斥责道:“你是不是跑到九娘子这里淘气了?”
其其格把脑袋摇得像拨郎鼓:“才不是呢,我是来叫她起床的。”
燕娘瞪她一眼,笑着对霍柔风道:“九娘子不要见怪,其其格被奴婢宠坏了。”
霍柔风轻轻握住燕娘的手,轻声说道:“燕娘,我都说了几次了,和我在一起,你不要再自称奴婢,我问过我娘,她早就没有你的卖身契了,这些年来,她把你当成朋友、姐妹。”
燕娘微笑:“当着别人时,我会改口的。”
霍柔风见她如此,也就不再坚持,随她去吧。
她对燕娘说起母亲的病情,燕娘却欲言又止,霍柔风见状,对小夜道:“你去夫人那里看看。”
小夜应声退了出去,燕娘用鞑剌话在其其格耳边低语几句,其其格跟在小夜身后跑出去,临走之前,还不忘在母亲脸上亲了亲。
帐篷里只有霍柔风和燕娘,外面的风声似乎也小了,四周一片静寂。
“燕娘,你有话就说吧。”霍柔风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