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翳真是气得脸都要歪了,轻踢了他一脚:“哟,我亲自跟你说你都不信呢,天底下你就信先生的话是吧,那你也别做司宫了,真是老糊涂了,不如去歇歇。”
景斯脸白了白,倒是没话说。
辛翳伸手指向范季菩:“还有你!你算怎么回事儿——进来舞刀弄枪的,你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
原箴倒是知道范季菩被罚,他怕是也讨不到好,道:“不过我们来也不止是闹,既然先生回来了,我是大君无人可用,强拔到令尹这个位置上来的,这个位置也理应归还先生。至少先生不该偷偷摸摸的坐在这儿,穿着衣裙,演什么寐夫人。”
南河笑:“主要是我只有夜里才能醒得来,所以也没法子。我是彻底卸任了,你就让我夜里歇一歇罢。”
原箴却可不是他们俩,他脸色微冷,道:“只要他还要向您请教,只要大小的事情,他还要过问您,那您就该有个合适的位置。”
辛翳面上神色也收了收:“我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荀君也算是列国一号人物,故亡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先生如今容貌如此相似,如果先生便这样走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传言。更何况,先生……每次夜里才能醒来,都很累了,我尽量也不拿太多事烦扰她,只想让她在这儿歇脚。你们若是有事想要请教她,来便是了,但你说给个官职或什么,实在是行事上有困难。”
范季菩用谁都能听见的音量转头跟原箴说着悄悄话:“你看他现在这个冠冕堂皇的样子,回头肯定找理由不让我们来见……以前我住荀君宅子一回,他差点要砍了我的腿……”
范季菩也真不知道是傻是精,这个场合说话,南河也听见了。
她竟然不知道这件事,瞪眼看向辛翳:“他敢?你们要来见我,来便是,只要我时间方便,谁敢拦。”
辛翳在她眼前隐藏的一向很好,南河总觉得他是小天使也都因为他把那些小心眼的事儿都死死压着。今天一个个都要冲出来揭短,他赶紧眼神扫过去,让他们闭上嘴。
范季菩心道:往后怕是先生没多少方便的时候了……
却不敢说了。
原箴道:“先生为什么夜里才能醒来,难道是白日里魂魄还不能归来么?”
南河张了张嘴,还没开口,辛翳抢话道:“既然信鬼神,就该知道天上还有鬼神住的地方,先生白天都在天上呢!我能盼着她夜里肯回来就不错了,你就别问了。”
范季菩吃惊的又瞧了瞧先生,心里已经信了大半。
原箴微微皱眉,显然没那么好糊弄,但他仍然点了点头。
南河揉了揉额头:“行吧,又闹到这个点儿了,感觉天都要快亮了。你们先回去,等这头忙完了,我再跟你们细聊。都回去吧……“
原箴:“先生要是觉得住在这里不方便,住我那里也行,我反正也要有事与大君商议,便过来就是了。”
辛翳绝对不肯愿意:“你看看那榻才多大,你这么长的个子能睡得下么!”
原箴简直就像是娘家人:“臣可以躺地上睡。先生你看如何?”
南河劝道:“别了吧,有事儿明日再商议,他也到现在没睡呢。让他先歇下吧。”
原箴心道:先生心里果然还是向着他。
话已至此,他也只好点头,拎起范季菩,道:“那明日臣再来。大君若是想好怎么罚我们了,臣等便在帐下等着您。”
辛翳倒是真想罚他们两个,只是当着南河的面不好说,故作大度的挥了挥手:“下去吧。”
景斯给端来水,点上灯,拿来晾晒过的软被,站好最后一班岗,一脸黯淡的退下去了。
南河虽然也想让他吃点苦头,但又有点不忍心,毕竟景斯也是担忧她,为了她好。
她只好挤挤眼睛,表示自己会跟辛翳说几句好话。
景斯竟然又鼻子一酸,抹眼出去了。
这会儿,屋里倒是只剩下他们俩人,气氛陡然尴尬起来。
一个看帐顶横梁走向,一个瞧地上毛皮纹路。
突然一群人冲进来,对刚刚告白和被告白的两个人喊什么“欺辱”“囚禁”“强来”,那气氛简直犹如刚刚谈恋爱羞涩的要牵手的两个小年轻,忽然冲出来一大群大爷大妈在一旁摇旗呐喊让他们就地造娃,传宗接代一样……
尴尬疯了。
忽然没法面对彼此。
南河赶紧道:“你、你去睡吧,我来熄灯。”
辛翳同手同脚的往榻边走。
南河连吹灯的顺序都搞错了,营帐下一片漆黑,她摸着黑绊着脚乱走,跟站在床榻边的辛翳差点撞在一块儿。辛翳扶了她一把,拽着没松手。
南河清了清嗓子:“怎么了?”
辛翳忽然抽手:“没,你别摔了。”
南河:“哦。”
南河:“……晚安。早点睡吧。”
辛翳:“嗯……晚安。”
俩人各自跟个盲人似的摸回床上,外衣都忘了脱,稀里糊涂往床上一躺,被子敷衍人似的一盖,对着黑暗瞪眼使劲儿。明明睡都没睡着,就硬生生听着对方叹气和翻覆的声音,各个挺到了天亮。
南河醒来之后竟然连干正事儿的精力也没有,幸而也不用干正事儿,会盟延迟,他们只能等待对方的回应。不过原箴效率倒也高,还没入夜,楚国那头的文书就已经送到。
果不其然,辛翳还算是配合这个计划,原箴也擅长写这种好脾气好生说话的公文,倒是连师泷看着都觉得心里没了芥蒂,双方这是有勉强同意再次会盟。
只是时间也要再往后耽搁一两天。
却没料到会盟之前却生了变故。
作者有话要说: 原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先生的娘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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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园有桃
晋楚的结盟暂时更换了地点,但这个更换也更像是面子工程, 因为距离上次的地点并不太远。
更像是表现出一副“换了新地方, 晋楚的深度合作也要迎来新气象”的样子。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 就在再次会盟的前一日, 黄河南岸下起大雨,虽然还要如期举行,但已经不能像之前那样弄个木台露天而谈。不过楚国显然也像是致歉的公文那般充满了诚意,临时搬来了营帐,用营帐的皮料做棚顶,四周立柱,搭上平台, 倒像是临时赶工在郊外建出来一个皮篷帐的小宫殿。
南河顶着大雨, 头顶有宫人撑着笠盖, 后头跟着几个人帮忙拎着礼服的衣摆,从战车到木台之间,还颇为奢侈的铺了木板。对往后的帝王出行来说,这阵仗寒酸极了, 但对于这年头连伞都没诞生的生产力而言, 这显然算得上国君的派头。
南河鞋袜没少沾泥水,风也大,等她走上木台去,脸上都滴了些雨水。
辛翳也不比她好多少,他本来也就喜欢雨,可能是甩开宫人卫兵自己走, 浇的头脸上全是水。
俩人对视一眼,竟然齐刷刷挪开眼睛,各自从宫人手里接来软巾擦脸。
两位正主不发话,跟着的近臣和宫人卫兵自然不敢多发出一点声音,只听着暴雨浇在头顶的棚顶上,砸的下头一片闷响。
这次似乎为了防止辛翳再发神经,两边的桌子与矮枰隔开一段距离,中间摆了一件小鼎,好像是当年成周被灭,天下分鼎时,楚国夺下的一件周王小鼎,上头刻有饕餮肥遗和各类交通天地的兽类,鼎下有火,鼎中煮有豆类和兽骨。
南河脸色一正。
这个举动实在是规格极高了。
此鼎毕竟是旧周物件,地位不必说了,上头的图案和此刻在烹煮食物的气味,都是通知上天的祭祀行为,也在表示,晋楚此次会盟,有鬼神作证,告知上天。
南河心下有些感动,看向了辛翳。
辛翳又有点做给她看似的骄傲,又有点让她瞧出来似的不太好意思,偏过头去入座。
师泷没说,却总觉得这会盟的气氛有些变了。
是之前闹过一次,这俩人看彼此都有点诡异了?
这头,师泷先将会盟的盟书呈上,上头也写了晋国想要结盟的意向与结盟的范围,比如说是否允许楚国派兵进入晋国境内,比如晋国会出多少兵力车船相助,这次结盟持续到什么时间,等等。
楚国也会交换盟书,看过双方的意向之后,再对于两方有异议的地方进行讨论。
南河接过盟书,师泷这样的近臣自然也要靠近同看,南河这才摊开竹简,就感觉辛翳的目光陡然刺过来了。
她微微抬头,就看着辛翳盯着师泷,恨不得把他给扎穿了。
然而师泷还不自知,替南河把竹简铺平,伸手指了指楚国的盟书上,和晋国态度截然不同的几条,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楚国这个盟约的时间并不长,会不会打算一时利用我们,等击退了魏国再拿我们开刀。”
辛翳恨不得眼里伸出两只手,过来把师泷给撕了。
南河有些想笑,她以前怎么没觉得他这么小心眼呢。
她清了清嗓子,道:“等我先看完了,再递给你,你再仔细看吧。”
师泷微愣,点头:“好。”
他身子撤回去几分,辛翳的目光也就少了刀枪棍棒似的尖锐,开始往南河脸上瞧了。
南河忍不住就想起来他那句话来。
“我不喜欢你这张脸。”
这张脸怎么了,又年轻又可爱,她自己还挺喜欢的。荀南河那身子,前几年都开始长细纹了,他满口不过心的哄人台词,说什么先生依然年轻,可她自己都知道荀南河那年纪都开始熬不了夜了。
这会儿重新焕发青春,她个人,还是挺满意的。
但辛翳看她的目光,大概要比那煮肉小鼎下头的炭火还要热一点,她这儿还没瞪回去,原箴那儿已经感觉出来不对劲了。原箴也不知道辛翳这是见了那小晋王就开始犯神经还是怎么着,这眼神活像是还能再上去拎人衣领一回,原箴也是怕了,赶紧偷偷拽了辛翳一下,指了指盟书让辛翳专心看。
辛翳这才收回眼来。
原箴腹诽:对面小晋王看起来可靠多了,人家一目十行的看完,早就交给自家相邦,在那儿低头沉思,显然已经有数了。
等到师泷起身要提出几点楚国盟书中不太认同的地方,原箴这还都没看完呢。
然而就在师泷正要开口时,忽然瞧见楚国列阵在雨中的军队裂开一道缝隙,几个一身皮甲头顶斗笠的军士策马狂奔而来,那马颈上挂有青铜令牌,正是传令兵的标志。
南河微微蹙眉,辛翳也转头朝那边望去。
几个传令兵带着淋漓的雨水,踏过泥泞飞奔上台,手持用竹筒封好的牍板,朝中间一跪,大概是因为雨水湿滑,竟狼狈的滑出去一段。但他也顾不上了,躬身对辛翳喊道:“大君!魏国发兵攻打渑池、宜阳两地!西进崤山,意图包围我楚军营!”
南河一惊,忍不住直起身子来。
辛翳也猛地转过头去,起身大步走过去,一把接过竹筒,将蒙在竹筒开口处的鞣皮撕开,一目十行看来。
辛翳看罢军报,神情说是严肃,更有一种更待何时狂热。
显然他意识到,这是危机,也是机会!
南河猛地起身,抬手对宫之茕道:“让人拿地图来——”
宫之茕微微一愣,南河神情严肃:“快去!”
几个卫兵抱着厚重的皮质地图快步走过来,像是铺地毯般平摊在地上。辛翳低头看向地图,南河提着衣摆起身,衣摆拂过桌面,将师泷刚刚放下的盟书碰掉在地,但她也顾不上了。
比盟书更重要的是实际的所作所为。
她朗声道:“晋国的地图,对于旧日大晋所涉及的城池位置与山脉、河流都有记载,特别是对于黄河沿岸以及魏国境内的城池,记载必定比楚国更详细。便不用楚国再拿地图了。”
卫兵晚一步才递来指画地图用的竹鞭,南河便卸下佩剑,用佩剑指图,她穿着白袜走上地图,站在了黄河南岸,指了一下渑池与宜阳,道:“这两座城池分别在崤山的两侧,也是成周西部曾经最重要的两座城。”
这两座城,在去年冬天晋楚之争前,都是晋国的城池。
但由于晋国也不太重视黄河南岸的城池,再加上成周都破败了,渑池和宜阳本来就依靠成周存在,也是年久失修人口稀少。这也是楚国北上能轻而易举打下这两座城的原因。
辛翳也踏步走上地图,道:“渑池和宜阳都有驻兵,但城池修建的速度都很慢,怕是抵挡不了太久。而因为渑池和宜阳是在崤山两侧,靠山而在,经过这两座城的道路都各自只有一条,如果他们提前有埋伏,再加上暴雨行军不易,我们很难从陆地夺回这两座城。”
南河微微皱眉,缓缓迈步,蔽膝与深衣在她的步伐下轻轻摆动,她道:“这两座城池,就是因为连接着成周才有意义,既是从成周进攻他人,也是防止别人从陆上进攻成周。攻击路径如此单一的城池,我认为没必要与他们硬碰硬。如今暴雨,水路畅通,成周又在洛水与黄河的夹缝中,洛水多在楚境,黄河上游是我晋国的主场,若双方以楼船夹击,围攻成周,可以攻的下来。”
俩人仿佛目中无人一般,彼此商议着。
辛翳:“洛水上我能有的楼船很少。”
南河:“借你便是,只是要大量圆木铺路,楚军也必须自己将船只从上阳对岸运至洛水。洛水与楚国境内大部分河流比较相似,也适宜楚国的船兵。只是楼船再多,也不可能将士兵都通过船只运送过去,建议还有一部分士兵沿着洛水行军。”
师泷失声道:“不可——”
辛翳与南河一同转过头来,俩人沉浸在征伐攻掠的思路里,一下子被打断,转过眼来时竟连眼神里那分胆大包天、势在必得都没来得及收回,竟摄的师泷腿脚发软。
但师泷却仍然硬着头皮大步上前,跪伏道:“请大君三思。楼船斗舰与我大晋来说也不是随手就可以送人的东西。”
师泷的担心也很符合晋国相邦的考量,毕竟说是借,但楚国想不还也就不还了,这些船只不但可能到时候要白送给楚国,还可能被用来攻打晋国。
师泷:“若非要借,那也请让晋国的楼船士兵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