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望过了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当真?”
莫语在他手里划了划。
勿望:“就算如此,我也走不出去,就算稷下学宫离我不过驱车半柱香的时间,我也走不到。但我知道你性子的,你不会撒谎的。但我……”
莫语压了压他掌心,又划几行。
勿望呼吸一滞,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你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你还不清楚么?我要是再……我就一无所有了。”
莫语紧紧捏着他手腕。
勿望喉头缩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现在也一无所有,可是我……”
莫语只沉默快速的不断在他手心写着什么。
勿望身子打颤:“你就没有半点恐惧么?你这些年见过她所作所为的,这个女人。我不会说,但你也不要扯上我。我——我就当这些都不知道。”
莫语静静看着他,也没多劝。
他松开手,转身几步,走出去。
勿望打着手里的杖子:“莫语——你别……”
莫语脚步没停顿,他一个人拿着杖子,站在雪地里,也站在无边的黑暗里,一时间满面茫然。
舞阳君派人去唤,一会儿才见了勿望回来,她一抬手:“刚刚的牍板。”
勿望连忙从袖中拿出来,舞阳君似乎有些忌讳,没让宫人接手,自己下去几步,捏在手里,先看向了乐勿望君:“摔雪地里了?”
勿望点头:“没弄清路。”
舞阳:“莫语呢?”
勿望:“说是有事,早就走了。”
舞阳也没多问,点头坐回榻上,她身体不太好,天冷有些发虚,看着那牍板,发起了呆。
上头没几行字,外人瞧起来未必懂,但她却看得字字惊心,甚至有些……恍惚。
“你我与众人,不过是围棋黑白子,谁吞谁,谁赢谁,一局终了,都是要回盒子里,等待下一局。棋盘换了,黑白子还是旧的。真相?回去?胜利?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而你的引导者,到底告诉了你多少游戏规则?”
这个比喻,实在是微妙。
舞阳紧紧盯着,联想出了无数的可能性,而有些可能性,几乎说服她自己,也让她感到恐惧。
这几十年,她不是一无所知,更不是毫无思考……
难道有些事情,真的像她这两年考虑过的那样?
若真是如此,她到底是在玩人生这局只看结果的游戏,还是被游戏玩了……
而且来人没有提及玩家身份,却丝毫不隐瞒来处。
她看向桌案上绣着红凤的布囊。楚国。
而从齐宫再向南,一千五百里,越国。
城郊山中,楼寨林立,搭建楼寨的青竹在砍下时刷了清漆,至今一片碧绿,雪地清扫出来,只有些雪堆落在道路两侧。打着藤甲的少年们嬉嬉闹闹,滑芹跳出来:“你们清净点!”
话音回声还在,少年们纷纷低头,他也转头进了屋。
轮椅靠在泥炉旁,长发男人坐在上头,身子往后仰,一只手紧紧握着包裹毛皮的扶手,滑芹还来不及问,他发出了一声微弱的不可置信的哀声:“不……不可能……”
滑芹连忙上前,他只看见了地上绣着红凤的布囊,就听见义父一声怒吼:“不!到了此时此刻,才说出这种话——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
滑芹连忙伏身:“义父叫谁来?”
庆咨子胸口起伏:“你出去,跟你没关系。”
滑芹抬头:“可是义父这样……”
庆咨子:“出去。”
滑芹连忙退出去。
他出门,就撞见了另一少年抱着一个红袄女童走来,不过两岁出头的模样,伶俐可爱,见了滑芹立刻道:“滑芹哥哥!我要爹爹!”
滑芹摇了摇头,拖住那少年,一同拽着往旁边走:“义父正发脾气,先别带庆言过去。”
抱着庆言的少年一愣:“你没胡说吧,巨子怎么会发脾气,我就没见巨子着急过。”
滑芹接过庆言,逗了逗她,没接话。
屋内,庆咨子紧紧盯着那牍板上的字,一个个往下瞪。
“你我都被愚弄了。你不过是一段被复制的意识,一截记忆,有另一个你与家人共度和睦一生,而你我不过是一次次投入游戏的玩偶。甚至那些眼睛还可能看着你,另一个你也在像看着白鼠般看着你。你陷入了一场最没用的游戏,胜者的奖励,就是这份真相。”
这牍板未标注来信之人,但用的却是楚国国书的布囊。
这是对方的臆断,是对方扰乱他们的作战,还是说——其中一人,接触到了这份真相……
庆咨子不肯信。但他……确实也从系统口中只言片语里,察觉到了半分真相。更重要的是,就在几个月前,曾经有一个并非系统的人,似乎在他脑中,与他发生了几次对话。
他要赢,但赢的目的,不是为了回家,而是为了留下,而是为了活着。
还问他关于他留在现代的妻儿的境况,甚至事无巨细,连他孩子的生日蛋糕这样的事情,都会一一细问。
庆咨子心中的不安,早已放大数倍,再加上他逃离齐国,虽然让自己避开锋芒,却也让他失去了正大光明的据地。在齐越之间的夹缝里生存,于越国,越王无遣显然自有一套,虽借力却不打算让他在越国过分拥权;在齐国,他虽然失去锋芒,但仍有大量舞阳君伸手不到的角落,有他来滋生势力。
被复制的记忆——
他根本就回不去家——
这种惶恐占据了他的内心,但带来的,只有……对胜利的极度渴望。
他必须尽快赢,他必须提早知道真相,接受宣判!他不能再等了!已经留在这里够久了!
齐越早有不睦,而他就要两头出手,坐收渔翁之利。他必须赢得这场游戏!
庆咨子一抬手,布囊与牍板一起飞入炉中,炉火乱跳几下,他手扶着轮椅,推自己出门。
滑芹转头看见了他,庆咨子对他点了一下头,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甚至对庆言笑了笑:“这丫头不会又闹了吧。”
滑芹连忙抱着孩子走来:“只是她想爹爹了,对不对?”
庆言走路已经比同龄孩子稳当多了,她迈开小腿跑过来,扑在庆咨子的木制小腿上,庆咨子弯腰,将她放在膝头,伸手跟变戏法似的,从轮椅下头,拿出来一个关节用绳子连接的小木偶。
庆言激动的挥着手:“爹爹,给我!”
她一点泛黄的头发,扎成两侧小髻,用红绳绑着,急的小髻也乱晃。
庆咨子笑起来,递给她,转头对滑芹道:“你师兄来消息了么?”
滑芹点头:“师兄说事情备的差不多,这几日即墨君还与齐太后争执了呢,似乎跟小齐王有关。他还说,勿望一听狐子,果然震动,似乎也在与他合计。”
庆咨子给庆言重新扎小辫:“是不是又问孩子了。”
滑芹笑起来:“是,只是丫头还不会写字,说是让她给按个泥手印记过去。”
庆咨子笑:“不用,干脆把孩子带过去,让他见一见。”
滑芹收了笑,人都站直了:“这……不太安全吧。”
庆咨子抬眼:“他见到了孩子,就能一往无前,那才叫安全。本来墨家就要回齐,带个孩子不难。但先别让他见着。”
滑芹明白那都是什么意思,也只好点头。
他临走前,忽然想起来,道:“对了,莫语信中说……他看到舞阳君受到一封牍板,很奇怪,来自楚国。他依稀记得内容,似乎还给誊抄了几句。我觉得您或许要看。”
庆咨子猛地抬头:“拿来。看来楚国那位——倒是真要把这同样的消息,传达给每个人啊。”
第209章 青蝇
庞大的车队北上,一路春未暖花不开, 河流江水的冰仍然紧封着, 雪路难行, 甚至在一些山路, 要士兵推车拽马过路。
而辛翳这一路接到了不少消息,但也没说得上哪条是好消息。
先是赵国攻打成周但并没有得手,晋国似乎对于成周附近颇为了解,筑城也精良,粮草燃料屯驻的很丰厚。成周是在严寒时代来临时建造的新城,城内所有的民居、贮藏都以保暖与坚固为优先,再加上晋国一直认为楚国会很快对成周发动战役, 所以一切都保持在战时状态, 怕是黄河南岸最硬的骨头之一。
赵国显然认为新城建造大多不够稳固, 驻防也不够有经验,对成周也调查不够,上来就咬在了这块儿骨头上,差点硌掉了这颗牙。
赵国虽然暂时退兵, 但显然没放弃攻打成周。
这对楚国来说算不上什么好事, 毕竟辛翳也曾想过,在赵国晋国于成周开战期间,他的楚兵能够得到些喘息,也可以在两方两败俱伤的时候,趁机夺回成周。
但现在就是说明,晋国对成周的驻防能力, 怕是楚国日后也别想轻易得手。
而更重要的是……赵国似乎向晋国通国书,而晋国也有就此回应,是不是两国稍有交手,后来发现没必要,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们联手,一起将两国连绵的国界线,共同南推。
晋国可不是楚国那样的孤高,他们作为小国,历史上曾多次和周边各国合盟。赵国虽然多年不睦,但是利益面前哪里有真的敌人,晋国如果真的和赵国联手,再加上晋国现在还在步步向秦国咸阳推进,或许就是除了齐国以外整个黄河沿线,南下对楚国宣战了。
楚国到时候的压力可想而知……
而另一边说到秦晋之间的战争,秦国彻底陷入了被动。秦国国力本就因之前几年的战争而虚弱,再加上秦国一开始没预料到晋国的翻脸……
但谁都没料到,秦国境内最大的变故,竟来自蓝田君的弟弟,秦王希。
这两年来,秦希并非秦国境内的主角,秦国境内只有两个人最大。
蓝田君与将军智夏子。
蓝田君拥民意,智夏子带来胜利,再加之他们二人关系不差,虽很多人瞧不起“夏子”这样的名字背后可能指代的卑微身份,也认为智夏子貌丑残疾,配不上他们心中的蓝田君,但这俩人之间关系的稳固与信任,也让更多秦人对境内的局势有了信心。
而秦希就必须要退居三线,难听点就是傀儡——
但还不如傀儡。姐姐蓝田君对他很关心,很善待,但就是对他的政见并不放在心上,也不允许他的政令在不经过她同意的情况下实行。蓝田君虽然很想教导他,可秦赵之间的战争是失之毫厘全面崩盘,她根本没有心力再去做个教导者。
秦希知道蓝田君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秦国,他少年人的心中虽然偶有偏激的不满,但也能清醒过来,默默地做自己几乎不被人所知的秦王,看着蓝田君所到之处,百姓振臂高呼。
但两年内,秦希也在努力成长,也在渐渐不能按捺。
秦晋之间忽然的翻脸,就让秦希再一次站出来,跟蓝田君发生了争执。
亲晋的秦王希在境内似乎想要鼓动秦国与晋国再坐下来谈判,而更重要的是,有一大批秦国百姓被连续几年的战争几乎活不下去,他们迫切希望战争结束。再加上秦晋之好多年,秦国又在这两年从晋国手中接到大量援助与好处,秦国境内竟然有一大批劝和派,甚至他们也认为秦国确实亏欠了晋国太多,想着这事儿肯定能坐下来谈——晋国肯定不会想要灭了他们,只是晋国也逼急了罢了。
哪儿都有妥协派,特别是在这样一个疲惫的秦国境内。
秦王希一下子进入秦国百姓眼中,而曾经带他们迎来胜利的蓝田君,竟然在秦赵战争结束之后,迅速的从救国英雄,成了战争狂魔。
民意从来都是会在某些极端的状态间来回摇摆,而蓝田君很清醒。
她知道晋国压根不会跟秦国坐下来谈,她知道舒想要的是什么。
智夏子被指认为那个孽种白矢的消息传开之后,污名还没来得及沾上蓝田君,白矢为了避免让蓝田君为难,偷偷离开了秦国——这竟然也被指责成了蓝田君用完人就抛弃,将智夏子主动送到晋国了……
蓝田君不能再容忍这样的舆论占据秦国,她必须要尽快击退晋国,她必须要让晋国意识到秦国不可能随意被侵吞。但她……看着大哥二哥死在战争,亲手下令五马分尸了三哥,用枕头闷死了自己的父亲……让她对自己仅剩的弟弟下死手,她做不到。
她也认为没必要。秦希一向是很能体谅她,他只是一时想法上误入歧途,或者是没理解她的用意。
蓝田君没有杀死秦希,而是软禁了他。
且正式对外监国理政,而秦希将不再出入朝堂,不再会面大臣。
秦国一下子内部沸腾了。绝大多数百姓对秦希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但重要的是,他们不太能容忍他们心里圣人似的蓝田君会做出这种事——
蓝田君变了。这是很多秦国人在舆论下的想法。
她会害死秦国。
她做过正确的事情,但不代表她会一直正确下。
她是因为只会打仗,所以才不想让秦国停下战争,所以才要一直开战——因为她知道一旦开战,她不过是秦国公主罢了。
常言秦军食草作战,秦人割肉喂国。秦国百姓的团结与齐心,是天下各国都畏惧的。
但团结与齐心,并不是绝对的优点,在有些时候,它也是汹涌且伤人的,它是对外的尖牙利爪,也是对内的疯狂浪潮。
而就在这个时候,秦国境内传来了更大的消息。
秦希从咸阳逃出,而在少梁一代,由晋国的支持,以秦王的名义,宣布削秦璧的封位,蓝田不再是她的封邑,而她将以公主之身,与晋国缔交婚约,将与晋王成婚。
显然是晋王再次利用秦国境内的局势,利用秦希分裂秦国……
蓝田君还未回应,但从辛翳看来,舒怕是在整个事件中多次推波助澜,将事情的结果导向至此。舒在带兵打仗的本事上,或许完全比不上蓝田君,但在玩政治的手腕上,她聪颖敏锐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