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夫静默了一瞬,忽然跪倒在地:“小人不敢欺瞒,依小人看,贝勒爷……这八成是……痘症……”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两个字仿佛咬在口中,含糊不清,却还是如虫子般直直钻入众人耳中。
这两个字如晴天霹雳,打得人晕头转向,一时惊恐万分。痘症,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天花,因死亡率高,传染性大而叫人闻之色变。古代没有天花疫苗,故而一旦爆发,后果十分严重。许多幸存者脸上都会失明或留下麻面,因而得名“天花”。
下人福晋们顾不得其他,第一反应皆是后退几步,想远离这样可怕的致命疾病。
只有海兰珠没有后退,牢牢站着一动不动。
她不能相信皇太极会得这样的绝症。虽然对清初历史不甚了解,但皇太极一定是最后的赢家。她从未听说过皇太极曾得过天花,倒是知道他的孙子康熙,幼时得过天花幸存下来,因而才在天花肆虐的紫禁城登上了皇位。
安达礼怒目圆睁,一把扯住大夫的衣领怒喝道:“不许胡说,这可是我大金国四贝勒!”
那大夫抖如筛糠,结结巴巴道:“小……小人……不……不敢撒谎……”
皇太极许久不说话,转头看见瑟瑟发抖的大夫,远远站着的妻妾们,心里说不出的绝望与失望。良久,他开口道:“都下去吧,没事就别再进来了。”
众人闻言都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退了出去,连最是沉稳大方的哲哲,脚下步子也有些凌乱了。
她刚一退出房门,脸上便再也挂不住了,惊恐与怨恨交织。匆匆领着侯在门口的乌玛回自己屋中,二人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一进门,哲哲立刻开始撕扯身上的衣服,边扯边对乌玛歇斯底里的大喊道:“快给我把衣服都脱了,拿去烧了,统统都烧了!”
乌玛本就害怕紧张,被她这一吼更吓得手也抖了起来。
好容易两人把衣服脱下换上新的,哲哲又拿起蜡烛,抖着手把地上的衣物统统都烧的一干二净。
望着熊熊的火焰,她心中才稍稍定了些,骂骂咧咧道:“真是晦气,竟然得了这种病!”说完,又不断祈祷,千万别让自己传染上,一边又喃喃道:“还好还好,近日都留宿在书房了,否则我可死定了!”
书房软塌边,众人皆作鸟兽散,只海兰珠一人,一动不动,直直杵在塌边。
皇太极转过头不看她,轻声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海兰珠也问自己,为什么不走?她也不知道。她只是突然想起,那时候困苦难当,走投无路时,在沈阳城外救了她,并将她带回来的皇太极。
皇太极不会死,也不能死,否则历史就要彻底改变了!
可是心底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她,历史早已改变了,从她被害出逃至此开始,一切的一切早已脱离轨道。她已不是草原上等着十多年后嫁给他的蒙古格格,他呢?他还会是那个称帝建国的清太宗吗?
她努力压下心中那些不安的念头,深呼吸,并不回答皇太极的话,只是拿起手帕捂住口鼻,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往日遇见了都客客气气,甚至带了三份讨好的人,如今见了她纷纷远远躲开,毫不掩饰眼中的惊恐与嫌恶。
海兰珠有些难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此脆弱,自己还未得病遭此冷遇尚且要悲伤失望,更何况皇太极?
这样想着,她不禁更加快了脚步。
好在她独住一间屋子,不用担心收拾东西时会影响到别人。
匆匆将身上衣物全部换下烧掉,又拿了些换洗衣物日用品,海兰珠便又赶去了皇太极自己的寝房,替他收拾了些衣物用品。得了传染病必须隔离治疗,但凡接触过病人的也都要隔离观察,确定没有被传染才能解除隔离。
赶回书房,此刻周围寂静无声。她踏入门槛,四处望了望,除了失神的躺在榻上的皇太极,便再无其他人了。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戴上手套面罩,在罩上一件罩衫,便拿了蜡烛点燃了方才皇太极换下的衣物。
皇太极听见声响,转头去而复返的海兰珠,又看看一旁零零碎碎的物品,原来她不是离开,只不过去取东西了!他心里说不出的震惊与感动,讷讷问道:“你为什么……”
海兰珠头也不抬,继续看着炭盆里燃烧的衣物,直至完全化为灰烬,她才移开视线,拿过一块手帕递给皇太极,示意他覆住口鼻道:“天花虽是大病却也并非无药可救,也有许多人得了痘症也能幸存下来的,咱们找个好大夫,吃几剂药,也许就能好了。”
皇太极却并未显出多少兴奋,只落寞道:“痘症乃绝症,大明已多少人为此丧生,不想有一天竟也落到我皇太极的身上。”显然在医疗水平落后的古代,得了天花也就接近死亡了。
海兰珠望着皇太极眼里的遗憾失望,继续道:“可我就是相信你一定能过了这关。你还有无数壮志未酬,你还要去征服天下!”
皇太极闻言,慢慢望向海兰珠,见她笑容真诚,眼神坚定,他突然受到感染,脸上渐渐有了神采:“是了,我还要得到我最想要的,我还要大明的土地上好好看看,我还要——征服天下!”
他仅仅凝视着海兰珠:“你呢?你不怕死吗?”
海兰珠干脆利落道:“我当然怕!”见皇太极瞬间变色,她继续道:“可我这条命本就是你从沈阳城外捡回来的,只要你不怕,我便在这陪着你!”
皇太极顿觉心中胀满感动与温柔,想抚摸她的面颊,伸手到半空却生生顿住:“好,我不怕,等我好了,带你一起去那大明的土地上纵马奔驰!”
…………
转眼已是第三日。这些天皇太极仍旧高烧不退,夜里时常惊悸而起。海兰珠日日守在他,时时看着他防止他抓挠水泡导致破溃,不一会儿就要换上新的湿毛巾,每隔两个时辰还要为他擦身散热。中间间隔时间,海兰珠则要把每日换下的衣物都焚烧殆尽。
她仿佛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府里再没有第三个人踏进过这个院落,其他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她每日都拿了纸笔,将需要的物品写好帖于墙上,每天有小厮远远的看见便拿了来放在墙角边,等人都走了,她再过去取。起居饮食,包括熬药,都在这小院子里进行。
既要照顾病人,又要负责一切生活事项,海兰珠只觉得每日里忙碌劳累,倒是没有时间再感到恐慌和害怕了。
到了下午,皇太极的烧终于退了,海兰珠大大松了口气。他昏昏沉沉睡了三天,现下眼神渐渐清明,身体也恢复了些力气。望着海兰珠手帕遮盖下露出的通红的双眼和深深的黑眼圈,皇太极有些愧疚和心疼:“你好好休息吧,我已然好多了。”
海兰珠仔细观察皇太极,见他看起来确实精神了不少,脸上身上的水泡虽然没有褪去,却还是一个个饱满滚圆,不见溃烂的迹象,心才稍稍放下了。然而与此同时,一个从一开始便存在的疑问和猜测此刻又更明晰的浮上心头。
“我要不要再派人寻个有名气的汉医来给你瞧瞧?”上回那大夫乃是个普通的女真大夫,女真人的医疗发展还相对落后,许多病症更多的还是依靠萨满祈福占卜,大夫水平也十分有限。
皇太极想了想,点头道:“汉医理论完备,请个好的来瞧瞧吧,也给你瞧瞧,你虽从来不同我直接接触,但也不可大意,要大夫说了真没有传染我才能安心。”海兰珠每日注意戴着手套面罩,从不直接接触皇太极和他用过的任何东西。凡用过的手套衣物,换下后也直接焚烧,用过的碗筷炊具也都要放入高温烧煮的水中消毒杀菌。这样虽大大减少了传染的机会,却也不是万无一失的。
不一会,海兰珠便写了纸条贴于墙上,大半个时辰后便有位全副武装的汉人大夫进了院子。
这位大夫姓孙,大约五十多岁,行事沉稳有度,望闻问切做的一丝不苟,看来的确是个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
检查完皇太极身上各处的疱疹,大夫眉头紧蹙,问道:“贝勒爷这几日可有胸痛之症?”
见皇太极摇头,孙大夫又问:“这疱疹可觉瘙痒难当?”
皇太极点头。只见孙大夫大大舒了口气,却是径自结下了来时带着的手套面罩与外褂,开怀道:“这可是个好消息啊!贝勒爷,您可没得那天花之症,不过是寻常小儿得的水痘罢了!”
皇太极惊讶万分,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海兰珠却是立刻大大舒了口气。早先她听了前个大夫所言,也以为是天花,可这两天仔细观察,倒同自己得过的水痘症状一模一样,尤其今日他突然好转,更增加了她的猜测,她这才要求再找位大夫来重新诊断,没想到果然如此,这样自己也不用担心被传染了!
心思猛的松懈,这几日的疲累便入排山倒海般涌来,她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第31章 痘症(二)
寻常水痘多发于小儿,发病较轻,症状明显,易于与天花区别,患后痊愈,即可终生免疫。然成人较小儿病情更严重,病程更长,若稍不留神感染引起并发症,在没有抗生素的古代,死亡率亦是不低的。
此时天花之症多发于关内大明,女真大夫尚且缺乏经验,因而有误诊。然而这一误诊,却让人心之恶显露无疑。
皇太极病情已然好转,海兰珠却是累倒了,孙大夫忙不迭又要给她瞧病。好在并无大碍,只是劳累忧思过度引起的体力不支而已。
皇太极松了口气,他日夜担心会传染到海兰珠,此时得了大夫诊断,心中大石才终于放下。
歪倒在塌边的海兰珠幽幽转醒,朦胧的眼神许久才恢复了些清明。见皇太极想靠近又犹豫的样子,她了然的笑了笑:“不碍事的,我幼时得过这病,不会再得了。”这还要拜手臂上一个小小的灰色疤痕所赐,她曾经疑惑,问了阿娜日,原来是幼时水痘留下的,如今倒是帮她免于被传染了。
皇太极闻言又看看大夫,见他点头,才上前来,倒了杯水给海兰珠,让她好生躺下,舒舒服服睡了,才领着大夫到屏风后头悄声说话去了。
…………
辽阳汗宫,众旗主贝勒们济济一堂。
“不就是个熊廷弼?管他是哪个,打过去就是了!”莽古尔泰满脸不屑,那姓熊的不过就是名气大点罢了,他就不信能翻了天去了!
“就是,咱们打了这么多胜仗,从没败过,没道理这次不行!”其他人纷纷应和,显然都不把明廷放在眼里。
□□哈赤嘴唇紧抿,看着大家高涨的热情,并不说话。
代善首先察觉到父亲的沉默,立刻安静下来,不再参与他人的讨论。旁边的人后知后觉,也慢慢闭了嘴。
□□哈赤闭了闭眼,听着众人的讨论,实在找不出有几句有用的。这些人大约只知道熊廷弼,连他究竟是什么职位,身边哪些人,大约都不知道。
沉寂片刻,他开口道:“既然大家都主战,那谁来说说,这广宁城到底该怎么拿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直接上马打过去不就成了?具体怎么个打法,那只能听大汗的呀!
□□哈赤环顾鸦雀无声道四周,伸手指指代善道:“代善,你有什么看法?”
代善出列,仔细小心道:“依儿子的看法,广宁城是明廷的关外重镇,辽西咽喉,必有重兵把守,熊廷弼也是辽东三杰之一,欲取广宁,定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大金不可掉以轻心。”
□□哈赤点头,这话说的很在理,显然比那些一个劲儿嚷嚷着打过去就完事的要好,只是……他皱皱眉,有道理归有道理,却还是一点有意义的战略也未提出。若要说到行军打仗,策略谋划,还是老八皇太极……
他话锋一转,问道:“老八呢?今儿还没来,看来病得不轻啊!”
代善听着这话,心里咯噔一下,父亲倒是对皇太极很看重,凡事大的决策战略均要问过他的意见,这可不是好苗头!想起昨日在阿巴亥处听到的消息,代善沉痛道:“八弟……半个月未见好,听他府上人说是得了天花……”
众人哗然!天花!那可是要了命的病,还会传染!连□□哈赤也当场愣住,瞪大眼睛看着代善,似乎要辨清他话中的真假。
代善始终是惋惜心痛的样子,心里却稍安。这实在是上天给的大好机会,白白少了个强大的竞争对手!
若这消息属实,四大贝勒中十有八九就该少一员了!皇太极不但受到国汗的信任,更拥有不少的人口和财产,他也只有豪哥这一个年幼的儿子,如何让其他人不想着分一杯羹?
岳托一言不发,暗自观察在场众人的反应。果然如皇太极所料,即便府内封锁,消息也很快会传出。多数人全无城府,心里想的什么立刻表现出来,也有人,如他的父亲代善之流,一时让人无法猜透。然而无论如何,四大贝勒中受益最多的,无疑是代善。
前殿忙议政,后宫窃私语。
大妃阿巴亥端坐上首,她身边分坐着两个孩子。大的十多岁,面色有些苍白,双手环抱,乖乖坐着,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正是多尔衮;另一个看来小了两三岁,稚气未脱,活泼好动,一刻也坐不定,却是幼弟多铎。他时不时朝多尔衮悄悄做个鬼脸,惹得多尔衮憋红了脸,撇过头不理他,不满的眼神瞥向正请安行礼的哲哲。
这已经是哲哲连续第三日入宫向大妃阿巴亥请安了。阿巴亥略略伸手,淡淡道:“好了,你起来吧。”
哲哲恭恭敬敬站起,不言不语,低头退至侧首。阿巴亥心领神会,看向儿子们:“你们两个先去父汗那儿瞧瞧吧,今儿议事也该完了,好好学着,不久你们也该领差事上战场了。”
两个小的早巴不得去前殿了,得了话立刻起身告退。临走,多尔衮冷冷斜睨哲哲,这等有城府的女子,早晚是个祸害!
跨出门槛,多铎呼哧呼哧跑上去扯着多尔衮:“哥,额娘真要给你找个蒙古福晋吗?我不喜欢八哥这个福晋,你可别娶个这样的,天天儿的不知道她心里盘算些什么!”
多尔衮冷哼一声:“就算额娘看上了,我也不会娶个这样的媳妇!”
多铎这才放心,伸手勾上多尔衮肩膀,嬉笑道:“那我可放心了!”
多尔衮“啪”一下拍掉多铎的手,瞪眼道:“马上见父兄们,你小子给我老实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