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珠静静的看着皇太极,对他的这份揣度和猜疑既困惑,又有些失望。然而转念一想,的确,在古时的社会,血缘为纽带组成大家族,关系错综复杂,人人都要为争得一席之地而费尽心思,而在崇尚男权的时代,女子被视作男性的附庸,大多都希望保证自己的地位和生活。只是她本就是来自未来的尹兰,现在甚至脱离了既定的生活轨迹,此“海兰珠”,早非科尔沁草原上等着嫁给皇太极成为早亡的宸妃的海兰珠,她是一个独立的,只为自己而活的人!
她恭敬一礼,接着便挺直腰杆,亭亭而立。既然本就不是那奴颜曲膝的人,倒不如做个有尊严的人。
“海兰珠不想嫁人,谁也不想嫁。”
皇太极挑挑眉,对这个回答似是很不满意道:“哪有女子不想嫁人的?别拿这孩子气的话来搪塞。”
海兰珠有些好笑,不想嫁人就是孩子气吗?她直视皇太极双眼,认真道:“我没有孩子气,我谁也不想嫁。并非所有女子都想嫁人,生活并不只有婚姻与生育。”
皇太极显然被她的话惊到,双眉紧缩,眼神复杂的看着她。
海兰珠顿了顿,放缓语调继续道:“即便要有婚姻,也不该仅仅看重对方的外貌、财富和地位。婚姻嫁娶,该是建立在平等,相爱的基础之上。”
皇太极眼神愈加复杂,目不转睛的端详着她。海兰珠被那深邃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跳加速,不得不努力克制,佯装镇定的与之对视。
半晌,皇太极才轻声道:“海兰珠……你果真与众不同吗……”
海兰珠没再回答。她知道皇太极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接受方才的说辞。来日方长,她自会证明。
………………
皇太极心中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只是大半个月过去了,哲哲仍然在侧福晋的位分上,毫无晋升的迹象。
皇太极既无表态,也未有入汗宫请旨令立大福晋。哲哲原本的众望所归,眼下却有了几分不安。
哲哲担着代理女主人的身份,除了奔走联络其他妯娌姑嫂,近日去向大妃请安问好的次数倒是越发多起来。四贝勒府一向与大妃并不亲近,此刻频繁走动,不知是她擅自主张还是四贝勒授意,很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晌午时刻,众人都困顿的打瞌睡去了,贝勒府里书房空置,海兰珠趁着这段时间临写满文和蒙古文的对照字帖,熟悉两种语言的文字。
“砰”的一声,一个人猛的扑倒在桌案前,吓得海兰珠手一抖,在纸上划出个长长的黑线,这张字算是废了。
她抬头看去,原来是宝音那个缺心眼儿的丫头。瞧着她那疼的脸皱起来的样子,海兰珠赶紧搁下笔站起来去扶她。
“瞧瞧你,跨个门槛都得绊倒,这里头要是有哪位主子在,还不得让你吃板子去了!”话虽严厉,海兰珠却还是立刻把她搀到椅子上检查起手肘和关节处。
宝音咧嘴憨憨笑道:“不疼不疼,没摔着,要是有主子在,我哪会往这里来,躲还来不及呢!”
海兰珠最见不得她这不长记性的样子,不住摇头:“你呀!总有让你长记性的时候!”
宝音挠挠鬓角碎发,嘻嘻笑着:“对了对了,海兰珠,十四阿哥又来啦,要不要去瞧瞧?”
海兰珠再三上下打量它,确定真的没摔着哪儿,才放下心来,摇头道:“不去不去,主子们的事儿,咱们得少管。”
看着宝音有点泄气的样子,海兰珠有点不忍。这丫头没心没肺,爱贪小便宜,心眼倒是很好。每次见着多尔衮,他总能捎些好吃的好玩的来,海兰珠常悄悄分给宝音。换作其他人,该是心里十分嫉妒不平衡了,偏偏宝音实在,一边贪嘴一边还更喜欢海兰珠。
冬日里后金的物资比平日更紧张,普通丫鬟可能多少天食糠咽菜,尝不到肉味,更别提汗宫里专给贵人们做的点心零食。海兰珠算是格格身边的管事姑姑,份例待遇比普通丫头们好些,可到底比现代的精细饭食差远了。她尚且会为来自汗宫里的饮食玩意儿动心,更别说宝音这样的小丫头了。
只是,多尔衮实在是辽阳城里的红人,且年纪渐长,实在不适合再和他走太近。尤其上回皇太极的话给她敲了警钟,流言蜚语伤不到多尔衮,却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将皇太极置于尴尬之地。
不过,有时候越想躲着麻烦,麻烦却越会找上门来。
远远的多尔衮打头,长辈的架势足足的摆着,同豪格一道走了来。远远瞧见了海兰珠,他眯了眯眼,脸上马上冷了下来,转头同豪格说了几句,让他领着身边伺候的小厮丫头掉头去了,自己一个人朝着这里来了。
宝音瞧见多尔衮面色不佳,一下紧张起来,急急对海兰珠道:“十四爷看起来心情可不大爽利,我毛手毛脚的,还是离得远些好!”说着,远远的朝多尔衮方向蹲身行礼便一溜烟儿跑了,倒留了海兰珠一个人杵在这进退不得。
海兰珠看着多尔衮不知哪来的怒气,头皮发麻,小孩子最难对付了!
她咬咬牙,舔着脸上前笑嘻嘻道:“是哪个不上道儿的敢气着咱们十四爷?”该不会是在爹娘面前没讨着好,跑这里撒气来了吧?
多尔衮紧绷着脸,瞥了眼海兰珠,一言不发转头看向别处。
吃了个冷脸,海兰珠倒也不气馁,眼见多尔衮左耳悄悄红了起来,不禁偷笑,窜到他面前嬉皮笑脸道:“装什么大人,这脸可都红了!”
多尔衮被踩到了痛处,耳垂上的红立刻蔓延到脸颊:“你胡说!你别总把我当孩子,我已经是大人了!”
“是是是,大人,十四阿哥是大人了。”见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海兰珠立刻顺着毛捋。
多尔衮突然低下头来:“额娘都说我长大了,可以娶福晋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整张脸上竟真的布满了红晕。
海兰珠瞪大眼睛,差点怀疑自己幻听了!她上下打量着多尔衮,这十一二岁的孩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娶妻生子的样子。虽然女真人都早婚早育,可大多数人真正生孩子也得到十六七岁甚至二十岁,可见新婚时也都该像孩子过家家似的。
海兰珠看他这颇不好意思的样子,抿嘴偷笑,问道:“那十四阿哥可有看上哪家的格格?”
多尔衮突然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海兰珠,张张嘴,却只说了几个“我”。
海兰珠了解的点点头:“明白明白,原来十四阿哥情窦初开了呀!”语气夸张可爱,却没等来多尔衮的恼羞成怒。他反而安静下来,温柔的看着海兰珠。
海兰珠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立刻打哈哈转移话题,又问道:“不知道十四阿哥心仪的姑娘可合大妃的心意?”
多尔衮闻言却有些闷闷不乐起来,看来母子二人意见相左。正想安慰他几句,却突然见他猛的抬头,眼神坚定,语气有力:“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强,将来风风光光的娶到她!”话说完,转身便走了。
海兰珠错愕的看着他的背影,刚刚进入叛逆期的孩子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第28章 生辰
过了晚膳时间的厨房里,洗碗打杂的丫头仆妇们早早写了去,留了个守夜的,酒足饭饱后,倚靠着柱子,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海兰珠瞧着时间差不多,各屋各房也不再需要膳食了,便行至厨房。
守夜的脑袋一磕,倏然清醒,望见已跨进门来的海兰珠,忙站起来陪笑道:“姑娘可来了,我说瞧这天色也该是时候了!”
海兰珠笑道:“倒麻烦您好等!”
守夜的忙摆手道:“姑娘哪儿的话,您这来了还让我偷了一两个时辰的闲,好打个盹儿,夜里有了精神当差呢!”如今府里谁不知道,这位姑娘是贝勒爷身边的红人,吃穿用度可都比得半个主子,有眼色的可都不敢怠慢!
“您今儿还是照旧?”
海兰珠点点头,又说了两句客套话,把守夜的打发走了,只剩她一人留下。
她熟门熟路拿出牛奶、白醋、盐,糖这些零碎的配料,开始新一次的尝试。这已经是她第四天来厨房料理这些食材了,失败了好几回,成品不是过甜,就是质地不够均匀,让她着实费了些功夫。好在现下粮食不是那么紧张,上月皇太极和几个兄弟们奉命去了大明边境,俘获不少人口物资,粮食牲口和人力终于充足。
虽然海兰珠心中对这样扰明的事颇有微词,然而后金实在也过得艰难。身在这苦寒之地,每年粮食只能产一季,遇上灾年甚至可能颗粒无收,一到冬季,气候严寒,渔猎生活皆难以为继。那么多普通百姓张口等着吃饭,不少家中壮丁们都去深山中挖人参到边境换粮食牲口,聊以度日。
如今有了粮食,不仅女真人能吃上饭了,俘虏而来的汉人也沾了光,总算少了许多怨言,消停了些。
海兰珠拿起牛奶,倒入烧热的锅中,又拿了个大碗,铺上两三层纱布。准备妥当,锅里的奶也将将要烧开了,她熟门熟路,迅速加了白醋、盐和糖进去。不一会,牛奶慢慢产生了变化,出现不少凝结物。
看着差不多了,海兰珠将锅内的混合物倒入铺着纱布的碗中,待凉了些,便提起纱布滤水。最后,纱布上剩下乳白色的固体。
将固体放入碗中,海兰珠拿出找人订做的木质打蛋器,将析出的固体搅拌得质地均匀绵密。
眼看着奶油逐渐成形,海兰珠拿起勺子挖了一些,放入口中尝了尝。这自制的奶油质感不如现代购买的淡奶油轻薄柔滑,反而更加绵密厚重些,口感介于乳酪与淡奶油之间。虽然制作不那么成熟,倒是少了工业时代的标准化,多了自然的感觉,别有一番味道。
这回的味道总是调得七七八八了,海兰珠满意的点点头,放下勺子。从蒸笼里拿出预留的饽饽,用刀将切成四四方方的一块,又用勺子筷子将做好的奶油涂上厚厚一层,这个古代的手制蛋糕终于完成了!
只是,为什么要如此认真的尝试呢?
海兰珠不知道。她忽略心中的一丝疑惑与异样,看着眼前的成品,切下一小块仔细尝了尝。略微紧实的面食伴着手制奶油的味道,与现代松软柔滑的奶油蛋糕不同,这块古代蛋糕口感更有韧劲,也不过分甜腻,倒是很新奇。
拍拍手,终于大功告成!
…………
转眼冬季里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气温骤降。早上一掀开窗柩,冷空气扑面而来,激得海兰珠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天气虽冷,四贝勒府众人的热情却不减。今日男主人皇太极生辰,实在算得上是除了年节之外最重要的日子了。女真人生日不兴大操大办,但自家热闹热闹还是要的,一大早哲哲就指挥着众人忙起来。皇太极无意闹腾,却也无法拂了满屋子期盼仰望的目光。
午间,皇太极先领了众人在院子里祭拜佛多妈妈,祈求健康长命,子孙兴旺,又由内眷们请来的萨满击鼓起舞,高唱祝词。
海兰珠拉着宜尔哈的手,好奇的看着院子中央神神叨叨四处蹦跳的萨满法师。只见他戴着兽骨面具,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用颜料画的花花绿绿,面目狰狞,嗓音粗哑,单薄凌乱的衣服在寒风中飞舞,看着便让人瑟瑟发抖。
这样子怪瘆人的,海兰珠生怕宜尔哈年纪小会害怕,伸手想搂住她。然而低下头却见她也一脸虔诚认真,嘴里默念了句什么。倒是还没下地的哲哲的小女儿马喀塔,被吓的扯着嗓子大哭大嚎,听着海兰珠心里有些不忍。
哲哲见女儿嚎哭,生怕扫了大家的兴,赶紧不耐烦的要乳母抱走了。
好容易敬神祝词的环节结束了,这才摆了宴席开宴。今儿好日子,所有下人们也得了赏,伺候着主子们用完午膳,也各自有好酒好菜吃,因而嘴上也纷纷抹了蜜似的,祝词一个比一个说得溜。
席间,宜尔哈拉住海兰珠,在她耳边悄悄说道:“我刚才向萨满法师许愿了,让萨满法师保佑阿牟其长命百岁,还想让阿玛和额娘别忘了宜尔哈!萨满会听到我的愿望吗?”
海兰珠听了鼻头一酸,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差点落下泪来。这孩子最是惹人怜爱,如今活泼开朗了不少,谁真心待她好,她一定也抱以真心。只是寄人篱下的日子终归有不如意的时候,从小离开了亲生父母,自然害怕父母的遗忘。
她握了握宜尔哈的手,悄声道:“萨满一定会听到的,也一定会帮格格实现愿望!”
四贝勒府难得热闹,又是家宴,于是午间的宴席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时分。席间,皇太极始终被妻妾们簇拥着,喝了不少酒,面上却未见多少开怀喜悦的样子,反而于无人注意时,偶尔露出一两分恍惚疑惑的神色。
小孩子精力差,闹腾了一阵就乏了,教养的嬷嬷早早把宜尔哈带回屋里去歇息了。海兰珠悄悄立于人群外角落里,这合家热闹的场面实在不那么适合她这个外来者。准备了许久的生日礼物,看来也没什么机会和必要送出去了。心里渐渐涌起些失落感,她悄悄的转身走出院子,习惯性的四处游荡起来。
一路上竟是一个人也没遇到,看来除了守着大门的侍卫们和酒桌跟前伺候的,其余人不是凑热闹,便是偷偷溜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歇息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昏暗了些,海兰珠竟无意识的来到了书房门口。
她慢慢走近,跨过门槛入了房中。房里还未点灯,透过昏暗的光线,海兰珠竟然隐约见到一个身影靠坐在椅子上,看不清面目,只是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的样子,有着说不出的落寞。她踌躇着是不是不该打扰别人,悄悄退出去。
脚下刚向后悄悄挪了一小步,那人却开口说话了:“你这又是要到哪儿去?”
海兰珠脚下一顿,这耳熟的声音,不是皇太极还能是谁?他竟抛下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独自躲到这里来了。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确与往日不同,少了分凌厉,多了分孤寂。
她静静答道:“只怕扰了您的清净。”
皇太极冷笑一声:“扰了我的清净?外头还不知道多少人,巴不得我天天不得安生呢!”
海兰珠心中有些难过,常日里意气风发的皇太极此刻忧郁愤懑,海兰珠心中有些难过,轻声道:“今儿是贝勒爷的好日子,该高高兴兴的才是,可不能想那些糟心事呀!”
皇太极似是有些醉意,全然没有平时的冷静自持,语带凄凄:“我的好日子?有几人是真心为我?真心爱我的,早都不在了……”
大约遇上生辰这样独属于自己的日子,总也容易触景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