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晴一呆,扭着肩膀甩开程星北的手,怒道:“婆婆说得对,你和公公一样,都是忘恩负义的!要不是我顶替了你一直在纱厂上工,你哪里来的钱去省城!”
说完,她气冲冲地蹬蹬蹬朝前跑了几步,却不知绊到了什么,摔了一跤。
程星北快步跑过去,见她坐在地上,捂着脚踝,面露痛色。
他无奈地叹气道:“你生我气,也不要乱跑啊,这大晚上的看都看不清。”
将手电塞进毕晴手里,程星北背对着她蹲下来,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毕晴吓了一跳,除了懵懂儿时,她从未见过程星北这么温柔对她,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背后一直没有动静,程星北侧头催促:“快来。”
半晌,毕晴才抬手勾上程星北的肩,慢慢靠到他不算宽厚的肩。
棉布单衣下的身体有点硌人,毕晴默默想着。
他在省城没有好好吃饭?怎么感觉比之前还瘦了。
脑袋搭在程星北的肩上,下巴就撞上了肩骨,毕晴倒抽一口气,程星北却像是无知觉,停下来托了一下她,又继续往前走。
毕晴的视线里全是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鼻梁挺直,从侧面看去,睫毛比她这个姑娘也不遑多让。
心中生出了些许怨愤和恼怒,因为婆婆在病逝前,一直在对她念叨:好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婆婆说,程星北的父亲,那个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就不是个好东西。
不会被他骗了!
毕晴在心中对自己说:难道你忘记了前段时间过的什么日子吗?
婆婆病重,她又要去纱厂上工,一天到晚,几乎不敢闭上眼。
娘家远在乡下,她也不可能做出向娘家求助的丢脸事情,毕竟她已经出嫁了。
再说婆婆的娘家,也因为程父的事情,很久不和这边联系,是以整个家几乎都是毕晴一人在扛着。
那段时间,简直是噩梦。
还好新来的车间主任宋明轩见她差点在车间里晕倒,就经常偷偷让她去休息会儿,程星北没回家之前,也是宋明轩批了她提前预支工资的文书,才又熬过了一阵子。
程星北哪里知道,背上的姑娘已经把“自己”做过的渣事又在脑内回放了一遍,并且得出了“不会再被他骗了”的结论。
到家,程星北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锁,直接背着毕晴进了门,将她放在床上。
把手电筒放到桌上后,他又回来,半跪下来,握着毕晴的脚,把她的布鞋脱了下来。
毕晴缩了好几次,都被他强势地捉住,只好任由他去。
脚踝果然是肿起来了,程星北碰了碰,担忧道:“家里有没有药?得给你揉揉,不然明天路都走不了了。”
“没有!”毕晴没好气道,“家里饭都要吃不起了,哪里还有药?”
这段时间,她全靠纱厂中午管的一顿饭,为了给婆婆治病,实在没钱吃饭了,她就只好腆着脸,悄悄把饭留下来,下班再带回去。
若不是这样,她怕是都饿死了。
程星北对这些一无所知,他起身四处找了一圈,没找到水龙头。
065提醒道:这巷子里没有自来水。
程星北无奈地嘱咐毕晴不要乱跑,自己又拿起手电和桶子,摸黑出去打水了。
井水冬暖夏凉,且十分干净,不久后程星北提着一桶水回来,又去拿毛巾浸水,给毕晴肿起来的脚踝做冷敷。
毕晴一动也不敢动,今晚的程星北在她看来,简直是太奇怪了。
一连半个小时,程星北不厌其烦地帮她更换毛巾,看着他,毕晴的气渐渐消了,一股无言的悲哀又涌上心头。
他肯定是想问我要钱再去省城。毕晴想。
等到最后忙完,老式挂钟的时针已经过了数字十二。
程星北把东西全部收拾好,准备休息的时候,忽然发现这房子里只有一张床。
原本是有两张的,只是另外一张在程母去世时,就拿去停灵,后来也没搬回家。
程星北困得不行,心道算了算了反正是夫妻,睡一起也不要紧……
嗯……不要紧……
程星北困得两眼蚊香圈,朝床上一倒,把毕晴往里面拱了拱。
感觉换了个世界,他嗜睡的毛病更严重了。
毕晴僵硬地被程星北推着往里面去,仰面看着屋顶。
身旁的男人平躺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手交叠在腹部,闭上眼。
不过几息,他就睡着了。
毕晴:……
怎么回事。
他不是要去省城吗?
为什么突然又睡下了。
在纷乱的思绪里,毕晴在身边人清浅的呼吸声和屋外虫鸣声中渐渐睡着。
第二日,程星北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毕晴上班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
他坐起身来,盘膝坐着发了会儿呆,才慢慢伸了个懒腰,目光涣散地下了床。
肚子咕噜一声。
四处看了看,没有看见任何能用来进食的东西。
摸了摸头发,他忽然想起,毕晴昨天说过,家里没钱了,工资还没发,虽然还有一些市粮票,没钱却也买不了粮。
摸了摸口袋,空的……
没吃的,要饿肚子。
在上个世界的时候不进食都可以,太久没有这种饥饿的感觉,以至于程星北发了会儿呆,才从神游状态恢复了精神,变回了闲雅的模样。
尽管肚子饿得咕噜噜的。
接下来要去干什么呢……?
程星北在家中来回踱步,问了065一些关于他没来之前的事情,再梳理了一遍记忆。
省城有地方住,而且也是个高考考点,现在6月,今年高考定在7月7/8/9三天,那三天肯定是要去的。
78年呐……明年就是改革开放第一年。
一辈子在这个县城里当一个纺织厂工人?这太强程星北所难了,还是继续去高考。
只是毕晴……
中午时候,毕晴竟然回来了,还掩掩藏藏抱着个锡制饭盒。
见到程星北还在家里,她锁上门,把饭盒拿出来给程星北。
“北哥,你没走。”她松了口气,说道。
程星北点了点头,看着她把饭盒打开。
很简单的菜色,白菜和豆干,饭也只够一个人吃的样子,纱厂的工作餐就是这样。
毕晴:“快吃!吃完了也别老想什么去省城的事情了,咱俩好好过不成么?我去纺织厂上工,如果你不愿出去找事,那就你去纺织厂,我出去找事做!”
程星北看了看她,拿起筷子吃了两口,便把饭盒推给她:“你吃,我不饿。”
他已经看出来了,毕晴也没吃饭就把饭盒给自己了。
毕晴也不客气,大口吃饭。她一上午没停在做事,也是饿得不行,中午吃饭时候却惦记着家里的程星北,偷溜了出来。
两三下吃完,她把饭盒一放,临出门叮嘱道:“北哥!我下班再回来,晚上咱们好好说下这事。”
中午毕竟是偷溜出来的,毕晴心里也很忐忑,即使宋明轩向她打包票不会有人说什么。
回去的时候,车间里已经开工了,毕晴盯着地面,迅速跑到自己的工位上,顺其自然地接过上一人递过来的纱轴。
“哟!你回了呀?”前面的女人惊讶地一挑眉。
毕晴目不斜视,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
“你老公回来了?宋主任给你开小灶让你出去的?啧啧,主任对你可真好。”那女人又道,很有一些不是鼻子不是眼的意味。
毕晴心中知道这个时候搭话的话,肯定就要没完没了了,是以闭紧嘴巴,一句话都不说,只专注手中的事情。
说话的女人自讨了个没趣,朝着毕晴翻了个白眼。
家中,程星北躺下,想着这个世界该怎么完成任务。
现在住的房子是纱厂向员工筹钱统一建的,如果毕晴愿意跟自己去省城,那就得辞职,房子空久了,纱厂估计会拿走重新分配。
但是以后考上了大学,录取高校会要求把户口迁过去,收到集体户里,这个倒不必担心。
如果毕晴不跟自己去呢?
程星北蓦然想起宋明轩那极具攻击性的眼神,无声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等到毕晴回家,就见程星北躺在床上又睡着了。
她把手中的一包麻糕放到桌上去,双手叉腰站在床边,深吸一口气。
还未开口,程星北迷蒙地睁开了眼。
“几点了。”他说。
“六点!”毕晴伸手去拉他。
今天她是特地早点赶回来的。
“六点了!”程星北猛然翻身下床,穿上衣服,一边道,“办事处民政办公室什么时候下班?”
毕晴一头雾水,道:“这会儿也下班了……”
程星北刚想拉着毕晴去民政办公室,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晴晴,你的户口在哪?”
毕晴道:“在纱厂的集体户上……北哥,你想干啥?”
“明天你早点下班,”程星北拉着她的手,认真道,“打个报告,咱们去民政办公室把你户口迁出来。”
毕晴诧异的睁大了眼睛,迟疑道:“北哥……你是想干什么?咱别折腾了好么?咱们就好好过,不成吗?”
程星北安慰道:“你别担心。”
“我哪能不担心!”毕晴按着他的手,“虽然咱俩没领证,但酒也摆了,咱俩就是夫妻,你怎么样我都不怨你,你好好的,不行么?”
程星北听完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和毕晴讲。
在毕晴的印象里,有个工人工作,就是铁饭碗,一辈子都不愁的。
程星北却知道,春风马上要拂过这片大地,等到十几年后,工人集体下岗,那时候他们人到中年,还能做什么?
他可不想在这个世界过得那么落魄,这不符合他的作风。
不过现在去朝毕晴解释也说不通,因为她认个死理,只能慢慢潜移默化。
思及此,程星北决定先不说太多,于是换了个话题道:“晚上咱们吃什么?”
毕晴开心道:“厂里食堂发了点绿豆,咱们可以炖点儿绿豆消消暑。”
程星北一听豆子,就胃酸泛滥,只好问道:“晚饭呢?吃什么?”
“哦!”毕晴急忙把桌上的麻糕拿给程星北,“北哥,你先垫垫肚子,我去做饭。”
她今天下午问关系好的女工借了点钱,反正马上就发工资,人家也很爽快就借了,好歹解了毕晴的燃眉之急。
程星北吃了两个麻糕,被油齁了嗓子眼,咕嘟咕嘟灌了许多水。
等饭端上桌,毕晴边吃开始边给程星北出主意,畅想以后你耕田来我织布的美好生活。
程星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神色却很认真。
这副模样让毕晴稍稍放心了点,心想着北哥总算懂事了点。
第二日下午,毕晴请了个调休假,照着程星北说的,带着申请证明就回家了。
“北哥。”毕晴唤道,用钥匙开门。
一进门,她顿觉眼前一亮。
程星北今天竟然换了一套妥帖笔挺的中山装,愈发显得人如冠玉气质斐然,见她回来,伸手一指床上:“把它换上。”
那是一套与之相对的翻领三扣衬衣式长裙,是当初二人办酒设宴时,程家父母置办的。
这套压箱底的衣服,程星北找了很久才找到。
毕晴要换衣服,程星北推门出去在外面靠墙等着,稍微仰起头,视线所及都是被电线和晾衣架分隔开的天空。
片刻后,身后传来细如蚊讷的声音:“换好了……。”
程星北侧身让她出来,打量过一眼,便微笑起来。
毕晴长得温婉可人,脱下那臃肿老旧的蓝棉布衣服,换上了这身淡绿色的棉质裙子,青春气息一下从她身上浮现出来。
这才是十八岁的少女该有的模样。
两人一前一后朝县办事处走去,一路上还吸引了不少目光。
毕晴的心越跳越快,隐约知道程星北要做什么事了。
“北哥,娘才刚去……咱们这样好么?”她忐忑问。
程星北这才想起,自己这个角色的娘刚去世没多久,想了想,他略带歉意道:“也过了三个月了,咱们只是去补个证,又不是摆酒。”
“哦……”
半小时后,那两张红纸拿到手上,毕晴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北哥,这上面写的什么?我只看得出咱俩的名字。”毕晴举着两张纸,兴奋不已。
程星北接过纸,给她念着上面的字:“程星北,毕晴,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一九七八年,六月一日。”
毕晴听着程星北沉稳的声音,笑得眼儿弯弯的,边走边跳。
程星北捉住她,责备道:“你的脚踝不疼了?好好走路,等会又扭了。”
“哦。”毕晴笑道,脸上全是雀跃,走路时发尾一翘一翘,无一不体现出她内心的欢喜。
程星北叹了口气,心道,还有一个月。
还有一个月高考就开始了,这个年代的高考是考些什么呢?他要不要复习?万一没考上是不是很丢脸?
……最后的问题就是,毕晴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想了许久,程星北都觉得自己先和她把证领了的行为有点渣。
“晴晴。”到家门口的时候,毕晴还不住念叨着要不要去拿票买点儿肉,顺便去厂里领一下工资。
对她来说,今天也是个节日了。
“晴晴。”程星北又喊了一声。
毕晴仰起脸,露出和小动物一样温软的眼神,看着程星北。
程星北在那眼神下,蓦然觉得接下来的话不太好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