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毕晴的工资只需要养着他们两人,可以算是绰绰有余了。
夏日里最热的一个月,程星北就在家中度过了。
早晨起床锻炼,上午就自带一把椅子坐邮局前去替人捉刀写信赚点儿小钱,到中午回家,自己尝试着随便做点饭菜吃,等毕晴快下班就去纱厂门口等她下班,日日如此。
所有纱厂的女工都对毕晴十分艳羡,不过也有人说程星北是小白脸,吃软饭的。
遇见这样的人,毕晴通常都会狠狠怼回去:“我乐意!你管得着?我家北哥是要上大学的!”
说得多了,大家都在背后笑话,毕晴也不在意。
七月末,这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宋明轩忽然在下班前出现在了车间,对毕晴道:“你下班来我办公室一下。”
毕晴有点不妙的感觉,再看身周同事的表情,想起宋明轩对自己多次照顾,最后还是点点头。
纱厂外,程星北依旧是在路灯下等着。
女工陆续出来,却没见到每次抢在最前头的毕晴,正奇怪着,就见有人朝自己走来。
“毕晴被宋主任喊去办公室啦!”那女工幸灾乐祸地盯着程星北的脸,想看他有什么表情。
程星北微微一怔,随即笑着点头道:“多谢告知。”
而后,他逆着人流,朝纱厂里走去。
那跟他攀话的女工目瞪口呆,她本以为能看见程星北变了脸色,结果事实大大的出乎她预料。
“他怎么脸色都不变一下的?”女工对身旁同伴奇怪地嘀咕。
“我哪知道,回家了回家了,累死了。”
纱厂车间和办公室是分开的两栋建筑物,十分好找。
较矮小的楼房二楼还亮着灯,程星北瞧了瞧,抬步慢慢走去。
门房打着瞌睡,听见动静,马上问道:“干啥来的?”
“找宋主任有事。”程星北微笑道。
门房见他面貌清隽,气质出彩,又见二楼宋主任的办公室的确亮着灯,便让他进去了。
快步上了楼梯,靠近了亮着灯的办公室,办公室大门没关上,对话忽然传入耳畔。
“他妈死了他都能若无其事,你还信他已经改过自新!你是不是傻了!”
“你胡说什么!”
那是宋明轩和毕晴的声音,程星北挑挑眉,走上前去敲了敲门框。
毕晴猛地回头,见到程星北,立即朝他走来。
“哥,咱们走!”她皱着眉道。
宋明轩怒道:“你怎么就不听!我是为了你好啊小晴!”
毕晴拉着程星北的手,回头骂道:“谁要你为我好,我自己有眼睛有脑子,我会看!”
“你!”他抬手愤怒地指着程星北,骂道,“他装模作样骗你,你看得出来?”
“看不出来就是我眼瞎,也不管你什么事!”
毕晴此刻像一只炸毛的猫一样,程星北急忙握紧了她的手,扬声对宋明轩道:“旁观者就别站在制高点上指点江山了。”
“……”宋明轩像是个暴怒的狮子,呼哧喘气,紧紧盯着毕晴。
毕晴却不看他一眼,肩膀贴着程星北的胸膛,低声道:“我们走。”
程星北在转身前的最后一秒,朝宋明轩露出了一个满含战意的笑容。
“你不会有可乘之机的。”他淡然道。
宋明轩眼睁睁地看着毕晴又一次被程星北带走,气得把桌上的搪瓷杯朝地上狠狠一掼,水泼了满地。
他只是想毕晴好而已!
为什么毕晴就那么傻,那种男人也去信!
宋明轩翻来覆去想着程星北那个挑衅的笑容,自语道:“他就是骗你的!只有我才真心对你,我能给你好的生活!”
“他能给你什么!他还要你养!”
办公楼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没有人在意他说了什么话。
毕晴拉着程星北出办公楼的时候,门房还奇怪地看了程星北几眼。
不是说去找宋主任吗,怎么跟个女孩子出来了?
二人忽视了门房,直到走出了厂区,毕晴才失落道:“宋主任帮过我很多次的。”
“嗯?”
“但是为啥他就老喜欢跟我说你坏话?北哥,你们俩吵过架吗?”
“没有啊。”程星北轻笑着道。
“上次咱俩吵架,我蹲路灯下,他突然出现还跟我聊天。”毕晴回忆着道,“怎么现在这样呢,真烦人。”
“不烦,”程星北揉揉毕晴缠着丝巾的小辫子,笑道,“以后别理他就成了,反正工资是会计给你发。”
“不好……”她担忧道,“他是主任,给我穿小鞋咋办?”
得亏宋明轩没听见毕晴说的话,不然真要吐血三升。
程星北总算是懂了,在毕晴这小丫头的脑袋里,自己人的范围里只有程星北,就算宋明轩对她再好,她也只把他当外人。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毕晴不明所以,急道:“你还笑,咋办啊!”
“不能怎么办,”程星北徐徐道,“他要是给你穿小鞋,咱们就辞职,我养你。”
“啊?”毕晴无语片刻,又道,“你知道咱们厂子里同事咋说你的不,你现在是我养着呢,还说大话。”
说完,她忽然反应过来这话说出来有点伤人,急忙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哥,你别放心上,我是乱说的。”
“可你也别说我是说大话呀。”程星北佯装委屈道,“我养得起你的。”
“说什么大话呢……”毕晴压低了声音,讷讷道,“不要你养,咱们女子能顶半边天,我自个儿能养自己。”
“哈哈哈……”
“笑、笑什么!”毕晴仰头去看程星北,见他月下脸庞如玉,一派闲适,朗声大笑。
“没有……不是笑你……”程星北见她急了,急忙握拳掩了掩笑。
嘴角的笑是藏起来了,眼底的却压也压不住,温柔地倾斜而出。
毕晴看着他就不由自主红了脸,低下头扭捏纠结地缠着手指,道:“不准笑了!这可是主席说的话,可不能笑!”
“不笑、不笑……”
……
接下去几天,毕晴一直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上班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宋明轩也没有经常在车间走动,更没有穿小鞋的事情发生。
风平浪静了几天,毕晴终于安心了。
五号那天,程星北正打算去申城拿成绩单,却没赶上清晨那趟车,只好打道回府第二天再去。
没想到从车站回家的时候,意外发现自家巷子口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回来了!”
“来了来了来了……”
程星北的身影刚出现,人群一阵骚动。
“是他!”
有人高呼。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一见到程星北就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他。
“你是程星北同学?”他问。
程星北点点头,下意识的觉得这应该是和考试有关的事情。
“哦!”中年人笑了起来,夸道,“的确一表人才!来,这是你的成绩单,恭喜你啊同学,你是今年申城的理科状元!”
听闻这个好消息,周围人都议论了起来。
而主角人物程星北,冷静地双手接过信封就地拆开,展开成绩单扫过一眼。
今年高考总分500,程星北考了481分。
除了语文和政治被扣了分,其他理科几门,全部都是满分。
英语作为不计分项目虽然不计入录取总分,却也是个满分。
“我是申城大学数学系的系主任,听说理科状元报了我校,就迫不及待……”中年人激动地搓了搓手,急忙又道,“我忘记介绍了,我姓李,任教代数几何。”
程星北将成绩单叠起来,笑道:“李教授,麻烦您还专门替我跑一趟,小子有愧!”
“不麻烦不麻烦……”李教授唏嘘道,“我这差事其实都是抢来的,就想看看状元郎长什么样!”
李教授豪爽地大笑起来,不住拍打程星北的肩膀,亲昵道:“小伙子瘦了点儿!学习也要有一副好身体啊!”
程星北微笑着点头,邀请李教授进门喝杯清茶,李教授却急忙摆手,“我把咱们学校唯一一辆车都开来了,得赶紧回去,20号左右录取通知书就送来,9月开学一定不要忘了啊!”
叮嘱完了,李教授又觉得自己说得多余,哪有人会忘了自己入学的日子?
这位老教授风风火火来送了个成绩单,一口水都没喝上,又急急忙忙赶回申城去了。
剩下程星北被一群人围着,各个盯着他手里的信封。
“成绩单啥样?”
“给我们看看成不?”
程星北带着和煦的笑,给他们打了个太极,回家去了。
坐在床边,程星北又把成绩单拿出来仔细看了看,就把这张纸和结婚证一起,妥善放好了。
不知道为何,他感觉自己现在有点激动。
也许是那个老教授的心情感染了他,程星北在家里转悠了几圈,实在坐不住,拎了把椅子,带着纸笔跑邮局门口坐着去了。
小县城的消息传得飞快,程星北坐了没多久,就有人来找他。
“能帮我写几个字不?”这位妇女问。
“写什么?”程星北铺开一张信纸,抬起笔。
“就……”妇女想了想,才道,“我儿子说,写‘勤能补拙’,写大点儿,他贴墙上。”
“什么?”程星北一愣,抬头看她。
妇女局促地对着程星北笑了笑,道:“我家儿子也准备明年去考试呢,你是状元,写的东西有灵气的哩!”
程星北哭笑不得,最后还是给她写了四个字,没收钱。
瘦金体写出的四个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妇女看不懂字,却也开开心心地捧着纸,回家给儿子贴上。
在旁边围观的人一拥而上:“状元,给我写个呗!”
“我也要写……”
一上午写了几十张字,赚了三毛钱,正好够买两斤米。
中午时候,程星北拎着椅子,哼着自编的小调子,买了米菜回家,自己给自己做饭吃。
相比起一个月前,他现在至少知道米水该是什么比例,饭才不会太稀或者过硬,还能自己随便炒个青菜下饭。
正洗菜时候,毕晴居然回来了。
她激动地推开门,见程星北坐在小板凳上择菜,立刻冲上前去夺下他手里的青菜。
“怎么了?”程星北疑惑道。
“哥!”毕晴捏着青菜,脸上红红的,眼睛亮晶晶,“你考上状元了!”
程星北闻言笑了出来:“怎么你在厂里也听见了?”
“全厂都知道了!”毕晴激动道,“厂长都知道了,特地给我批了半天的假!”
摸摸她汗湿了的额头,程星北笑道:“正好,来,夫人给状元爷做个午饭吃,光吃青菜也太可怜了。”
“你等着!”毕晴拉着程星北让他在凳子上做好,翻了吃的放到他面前,“我去买肉!我给你做好吃的!”
程星北束手束脚坐着,看着毕晴脚下就跟按了滑轮一样,从橱柜里翻了票出来,兴冲冲地出门买菜。
看了看眼前的麻糕,程星北掰了块芝麻少的吃掉,起身又坐到小板凳上去择菜。
毕晴买菜回来,发现青菜们都已经洗好放在竹簸里,顿时急道:“你不要沾手啦!坐着,马上就好了!”
程星北只好收了手,像个无业游民一般,凑在毕晴身边转悠。
“好饿。”程星北说。
听他说饿,毕晴顿时恨不得自己长了八只手,十分钟内就把饭菜做好,最后还是程星北劝她别急,才没出错。
手巧的姑娘,花了半个多小时,收拾出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倒了两杯米酒,开心得不行。
“干杯!”
毕晴举起杯子,和程星北的杯子稍稍一碰。
喝了一口,她吐了吐舌头:“老米酒,好冲哦。”
“少喝点儿。”程星北把她的杯子拿过来,倒了一半进自己的杯子,把剩下的一点给她。
吃完了饭,毕晴又去找布票,要给程星北做新衣服。
程星北疑惑地按着她:“怎么了你,急匆匆的。”
毕晴被他拉着,终于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程星北。
“你要上学去了,是不是以后见不到了呀。”毕晴说。
说完,她嘴巴一瘪,眼泪就起来了。
程星北急忙把她抱进怀里,无奈地哄着:“申城离浦县又不远……我每周都会回来的。”
“那、车……”毕晴抽噎着,“来去都要一天……”
“我肯定每周都回来,好不好?”
“好……”
过了会儿,毕晴闷闷道:“我可以去看你不?”
“可以啊,”程星北的手掌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发,“求之不得。”
这四个字令毕晴的脸瞬间红透了,连哭也忘记了,脑子里全是这四个字,和程星北低沉的声音。
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