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男人当时所言,军中事务,原本皆由将军掌管。倘若不是发生迫在眉睫的大事,赵将军不会这个时候贸然相请。
这会儿苏婉容旁听了胤莽与士兵的一番交谈,更是印证了这个想法。
粮仓失火,对于一支军队而言,显然是十分棘手的事情。倒不是不能从别处寻得供给,关键是运粮极为困难。粮食若是断了,仗还没开始打,军心就得散乱。
苏婉容虽记得前世的晋元帝在之后西夏战役中,最后打了胜仗。但对于晋元帝军营失火,粮草被烧的事情,她却是毫无印象。
倘若上辈子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只是她这个深闺女子不晓得,便是好的。怕就是怕,中间出了什么个差错,万一这辈子与前世不一样,那就麻烦了。
苏婉容发现,在大事面前,她会不知不觉地与那男人站去同一战线。约莫也是因了,她名义上是他皇后的缘故。他若是因为缺失粮草的问题之后打了败仗,那她自然也会跟着遭殃。
但她的这种忧虑原本就是毫无意义的。毕竟对于军中之事,她亦不甚了解。
可单凭直觉而言,苏婉容就觉得,即便与前世不同,这么一个将来要一统天下的男人,必然也能够寻得解决粮草问题的办法。
当下唤了倚翠和凝香两个丫头进来。取了热水从头到脚地洗了个澡,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这才躺回炕上。
赶了一个多月的路,现下突然安静下来,只觉得眼皮子渐渐沉重。等了许久,也未见着那男人的影子,最后终于熬不住了,这才孤自睡了过去。
一整个下午,胤莽都没有回来。
苏婉容醒来的时候,已是日落西山。晚膳两个丫头早便备好了,见她欲要起身,倚翠忙放下手中的活,上前扶持,凝香则是留在案几前,将温好的菜从食盒中取出,一道一道摆放整齐。
“娘娘,这个时辰了陛下还未回来,说不准今夜便直接宿在军营里了?要么娘娘先用了晚膳再说?”
其实从长安行至西夏这一路上,一日三餐她都是同那男人一道儿吃的。习惯了两个人一起用膳,时不时便听那男人讲一些没皮没脸的浑话胡话。这会儿只剩她一个,耳根清净了,反倒是有些不太适应了。
这会儿由倚翠扶着走到近前,垂眸扫了眼案几上的菜色。牛羊肉都是那个男人喜爱吃的……通共七八道热菜,只她一个人,显然也是吃不下的。
于案几前落座,苏婉容却未动筷。倚翠和凝香正感到疑惑,却见她启唇,淡声这么吩咐道:
“左右我现下刚想,也没什么胃口,这菜便先这么放着吧。等会儿皇帝回来了,热一热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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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莽回到窑洞的时候,已近亥时末。
军营失火,一把火烧坏了粮仓近五十万石的粮草,问题确实棘手。不过好在发现及时,火势很快得到有效控制。还有二十余石兵粮幸存下来。这么点粮草虽勉强可以应对燃眉之急,却固然是远远不足够的。于是他便下令调动中原边境地带粮仓,以最快的速度将粮食运往西夏军营。
解决了粮草问题,胤莽没有立即回来,是因为一直留在军中试图揪出此次纵,火烧坏粮草之人。若是无意之举,犯了此等大过,必定严惩。若是有意,此番行径更为恶劣,决然是不能放过的。
推门而入,便察觉屋内暖融融的。已经这么晚了,灯竟还未熄,这叫胤莽感到有些意外。抬手褪下了披风,阔步朝里屋走,走了没几步,往窗棂边的矮桌不经意一扫,登时愣住。
案几上的饭菜已经都凉了,娇娇软软的姑娘斜坐于矮凳,脑袋枕在纤细的胳膊上,竟就这么睡着了。
巴掌大的小脸红扑扑的,这会儿正对着他。她睡得很熟,长发如瀑垂散下来,卷翘的眼睫,呼吸间,像蝶羽那般微微颤动。一下一下地,撩着他的心。
胤莽确实没想到小姑娘会一直趴在这里等他。
小姑娘虽然嫁了他,做了他的人。却是因了最起初的半诱半骗之下,勉强哄她答应的。后来经历了许多事情,小姑娘待他的戒备或是抵触已经减轻不少,每每也能露出一两个小脸。可,即便如此,胤莽还是觉得自己与小姑娘之间,有那么一点不远不近似乎总也跨不过去的距离感。
她似乎总是在顾虑一些什么,以至于迟迟不肯对他真正的卸下心防。
可这一会儿,瞧见小姑娘守着一桌的饭菜,等他等得睡着,那种无端的距离感似乎一下子缩短不少。
铁一样刚毅的心,在这一刻也软成了一滩水。就这么驻足看了良久,高大的男人这才缓缓步去近前,俯身,轻轻揉了揉她的脑顶。
大抵是睡梦中被人骚扰,小姑娘蹙起眉尖,不满地闭着眼睛嘟哝了两句什么,便扭头,将脸藏进了胳膊里。
实在可爱,胤莽忍不住便低笑出声。长臂探出,分别抱住她的肩膀和腿弯,将她抱了起来。原本想要将她直接抱回帐内,叫她好好歇息的,胤莽却忽然觉察到怀里有些不寻常的温度。
略微一怔。便伸出大掌,尝试着去探怀中小姑娘的额头,
竟已经热得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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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半晌,反应过来以后,忙抱着小姑娘放去炕头。借着油灯,这会儿才发现她脸颊烧得红彤彤的,实在不自然。紧闭着眼,呼吸也有些重。
“婉婉?”胤莽倾身上前,拍了拍她的脸。
她嘴里难受地嘤咛了一声,黛眉蹙得更紧。
胤莽低头站在那儿,一双剑眉也跟着拧了起来。
小姑娘看不惯赵龙妹子,他二话不说就把人给送走了。原本想着抵达西夏以后,再寻一个靠谱的女医师。谁料到这才刚刚安顿下来,好巧不巧,竟是这会儿发了高热。可眼下这个时辰,又不是在宫中,哪里去给她寻大夫?
这个时候榻上的小姑娘吭吭唧唧的不安分,嘟哝着嘴开始胡言乱语。
胤莽喊了下人进来,吩咐把军营里的军医,但凡能叫到的,全部火速召来。倚翠和凝香见自家娘娘半夜里竟是发了高热,也是急的不行,想来便是这段时日的舟车劳顿一直没有休息好,再加上今夜熬着等皇帝回来吃饭,身上原本穿的也不多,时间久了,这才受了凉。
两个丫头,一个去取棉被和水盆,一个寻来了火折子,点亮了几盏油灯放于暖炕附近,屋内一下子便灯火通明了起来。
“这个放下,朕来给她擦。你们去看看军医为何现在还没有来。”
倚翠听罢这一道吩咐,忙将手里的面盆及巾帕小心放下。应了声是,识趣儿地叫上一旁的凝香,便一道儿默默退下了。
门被关上,胤莽取了巾帕在面盆里沾湿,自她额头开始,为她擦面颊上沁出的汗。单手揽住她的肩,大掌扯松她的衣襟,探进去帮她擦拭里面。
做这样的事情,胤莽倒是心无旁骛。其实仔细想想,这个场景似乎有些似成相识。
当年是在太傅府,小姑娘待字闺中,夜深人静的也发了一次高热。同样是他,给她仔仔细细擦拭了身子。
小姑娘那个时候烧的迷迷糊糊,闺阁里入了狼也不晓得。细嫩的小胳膊抱着他,傻乎乎地喊他嬷嬷。
第074章 有关前世皇帝的第四个梦
想到了这里,胤莽勾唇笑了下,给她翻了个面,继续擦她后背。
半个时辰之后,军医到了。为苏婉容仔细把了脉以后,开了两副退热汤药。胤莽叫人把水盆撤走,没片刻,倚翠端了煎好的药汁过来,胤莽接过,欲要亲自喂她。
小姑娘烧得神志不清,胤莽扶住她靠在自己肩窝,低下头,温声去哄:“张嘴,药喝了再睡。”
苏婉容道:“不喝。”
胤莽好脾气地问:“为什么不喝?不喝药病好不了。”
“不想喝就是不想喝,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始终闭着眼,迷迷糊糊间似乎小声咕哝了一句:“罗里吧嗦的,烦死人了……”
他烦人?
他堂堂一九五之尊,屈尊纡贵地又是替她擦身,又是亲手伺候她用药。她倒是好,还敢嫌弃他烦人。
胤莽气笑了。念在她生着病,不跟她一般计较。正打算继续哄哄,却见把脑袋埋在自己臂弯里的小姑娘,这会儿嘟嘟囔囔地,嘴里又开始讲一些他听不懂的胡话。
胤莽皱紧了眉头,愈发俯身,贴近了去听。
……
苏婉容又做梦了。
相较于前几次,这次倒真算不得什么噩梦。
苏婉容回到了上辈子刚受薛砚之冷落的那几年。
那时候薛母早就看她不顺眼,见儿子终于厌弃了她这么个,只占窝不下蛋的祸害女人,心中大喜,堂而皇之地开始苛扣她院中用度。
以苏婉容的性子,既然与薛砚之关系现下已经闹僵,她和薛母婆媳间的这点矛盾,显然也不会跟薛砚之告状。
毕竟就算是她真告了状,会有用吗?诸如薛砚之这般的孝子,能为了她这样的糟糠妻,同自己的母亲翻脸?这话说出来,苏婉容自己都不相信。
当初苏婉容出嫁时,大夫人分给她的随嫁嫁妆原本没有多少。自从院中每月用度缩减,她与周嬷嬷及探春,主仆三人省吃俭用,在齐王府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极为辛苦的日子。
直至后来的某一天,有个不愿透露身份的人物,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她小院里送东西。
最起初是一妆匣的金银首饰,后来也有布料华贵的绫罗绸缎,都是女儿家会喜爱的样式。
送来的这些事物太过贵重,苏婉容虽然自己的日子过得拮据,可若是连接济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那么这些东西,她便不能收。
于是送来的这些东西,苏婉容便吩咐探春,原封不动地全给还回去了。并叫每次送东西过来的小厮带话给他的主子,感谢那位贵人的一番好意。可,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帮她,现如今她只是一个深闺妇人,无缘无故收外人之物,若是传出去了,影响总是不好。
贵人的心意,她已经心怀感激地领了。但更多的,她收不得。
之后的好几天,探春说再不曾见过经常送东西的那名小厮。苏婉容便是以为,话已经带到了,那个不知名的贵人理解了她,便不会继续派人过来。
拒绝的话,是苏婉容自己说的。即便如此,一想到往后再无法同这位贵人有更多的交集,她的心里竟有一点怅然若失。
人在落魄的时候,对施恩之人总是难忘。若是可能,苏婉容还真想知道,这位暗中帮她的贵人究竟是谁。
她很幸运,未过多久,大概是次月月初左右,一直盘旋于她脑中的困惑,终于得到了解释。
那个熟悉的小厮再一次登门造访。
此次不仅带来了上月被她退还的绫罗首饰,还有他家主人的一句话。
“我家主子身份特殊,现下不便透露给夫人知道。夫人只需晓得,我家主子乃宫中之人,身份尊贵。夫人收我家主子东西的这件事情,整个齐王府内,只有夫人和您的贴身丫鬟知道,所以夫人无需有任何顾虑。”
小厮的这一番话,虽则还是没有明确告诉她,这位贵人到底是谁。但苏婉容略一思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所认识的宫中之人,且身份尊贵的。除了与她同父异母的那个贵妃二姐,苏婉容想不出其他的人了。
如此一想,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未出阁的时候,除了爹爹,只她这个长房二姐待她最好。她与这个心性善良的嫡亲姐姐,关系相处也极为融洽。
外人的东西,苏婉容不能收。但如果说一直以来接济她的人,都是同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姐姐,苏婉容很感动,自然不会辜负。
父亲去世以后,苏婉容更加意识到亲人的可贵。
苏婉容开始给宫内的二姐写信,有些时候是告诉二姐,她手边的银两已经够多的了,二姐无需再送那么贵重的东西过来。有些时候是要二姐一人在宫中,仔细保重身体,她在齐王府,也一切都好。
信依旧是拜托同一名小厮,转送进宫中的。据那名小厮所言,她写的信,他家主子每一封都仔细看过了。后来送的金银珠宝确实少了,时下流行的首饰衣裙却仍旧每隔半月,准时送去她的面前。只不过,苏婉容她从来都没有,等到贵妃二姐的任何一封回信。
其实也能理解。
二姐既嫁入宫中,自然有诸多不便。接济给她的这些物件大多应当也是皇帝所赐。二姐此番借花献佛,总是不好被人察觉。若是回她书信,势必要留下自己笔迹,极易惹祸上身。
苏婉容替二姐想好了合理的说辞。可是,半年后发生的诸多事情,苏婉容渐渐便有些难以理解了。
二姐虽不曾回她书信,但自某一天开始,二姐会送亲手描绘的画作给她。
送画就送画吧,令她错愕的是,所画之物不是别人,正是苏婉容她自己。有她斜靠于藤椅上敛眸小憩的样子,有她静立于树荫里蹙眉不语的样子,更多的是她在不同的场景中模糊的一抹背影。
收到嫡系姐姐亲手描绘的她的画像。这种感觉,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
况且,尚未出阁的时候,苏婉容同二姐一道儿上的女学。她亲眼见过二姐的丹青。虽称不上上等,但在同龄人里也算得出色。
就算是几年不曾提笔作画,手法生疏了些,却远不至于退步成现下这般……稚嫩?
苏婉容努力地在想,为什么二姐的丹青会退步得这样快。想着想着,画面突然一转,她整个人又往天上飘。
她飘回了自己刚刚被诊断出宫寒的时候,那个自私又刻薄的薛母,也就是她的婆婆,每每总是寻来一些所谓助人受孕的药方子。那药汁又臭又苦,而且根本没用。苏婉容不愿意喝,坏心的薛母便化作了样貌可怖阴森的厉鬼,阴魂不散地追在她身后,硬逼她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