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事舌结语塞,半晌,方不情不愿地掏出信函。三月一把夺下,奉到了案上。
云瞳看了看并排两封一模一样的信函,先拿起老管事奉上的,拆开一看,果然是寿宁侯从贵金所写:先是对儿子嘘寒问暖了一番,复又言爹娘都好,无须牵挂。继而说到近日与恭王紫云昂相谈甚欢,其人容貌如何端秀,才情如何出众,性子如何温雅,对孩子你如何倾慕喜爱,且已然请旨,将以正君之位相迎。总之她一切皆好,胜过那个长相妖孽,不学无术,成日只会打打杀杀的大老粗紫云瞳数倍。宝贝儿子若能嫁于恭王,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自己也老怀堪慰,余生无甚烦忧之事了。最后又嘱咐从奕务必提防紫云瞳,不可给其可乘之机。若她欲行不轨之事,就搬出皇姐恭王压她一头,谅其也不敢嚣张云云。
云瞳越看越是生气,心中大骂从贵金不识好歹!时至今日,自己于六国享有盛誉,怎么在这个顽固死板的寿宁侯眼里还是一无是处……
再拆开“山羊胡”奉上的书信,见是一张飘着花香的素柬,打头用秀丽的蝇头小楷写着:从郎如晤。云瞳一愣,再看下去,竟是一封情书,字里行间写满了对从奕的恋慕之情,缠绵悱恻,情丝缱绻,其中几句颇见暧昧:自与君相识,始知浊世有佳人矣,鸿才钜学,风华绝代。每望亲近,奈何身在禁城,不宜多话。后承君回眸赠笑,顾盼多情,不胜欣喜,盖知君心意与昂同也。今相隔千里,日思夜盼,期以五月之后,琴瑟和鸣……
云瞳翻到最后,见落款处题着岁昌(恭王紫云昂表字)两字,不由连声冷笑:“六皇姐行事一向自诩光明正大,怎么如今也搞起了阴谋诡计?”
“山羊胡”听她语气不善,匍匐在地,一言也不敢答。
云瞳将两信重新封好,叫来小北,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他给从奕送去。自己拿过那些问安函件,漫不经心地翻着,心中暗道:紫云昂,你的算盘打得真精,可惜这封煞费苦心的情信晚来了两天……
……
从奕坐在灯下,正盯着那个木鱼刻章发呆,忽听身边的人来报:“少爷,侯主派人送来了两封家书。”
“两封?”从奕觉得奇怪,随手先拆开一信,刚看了一眼,就“啊”地叫出了声,再一瞧落款,立刻丢在旁边,两颊生出气恼的红晕。
“怎么了,少爷?”小仆们尽皆愣住。
从奕也不答话,见有人凑上来想要看信,急忙抓起那张素柬,直接投进了灯罩之内,由着它片片烧化。
小仆们面面相觑。
从奕又拆开另一封,见是母亲的字迹,连忙起身恭读。越读越是心惊,越读越觉无望,勉强看到最后,双眉蹙紧,两手微颤,颓然坐回了椅上。
“少爷?”小唐问道:“要不要见一见家下来人?”
从奕摇了摇头。
“那,总得回一封家书,让侯主放心。”
从奕长叹一声,见案上已备好纸墨,只得提笔写了几句,等问候过爹娘安好,说到自己的婚事,心中刹时涌起无边的苦涩来,怔了许久,眼光又望向那个木鱼刻章……
……
小北给了从奕院中小仆一块碎银,拿着那封回信匆匆又到外书房,将听来的从奕看信后的种种反应对云瞳详说了一遍。
云瞳有些忐忑地拆开他的回信,见那纸上泪痕犹在,却只短短的写着几句话:“……孩儿缘铿命薄,此生已无意婚姻,待回上京,卸去内职,请入家庙修行,不应今年侍子之选。孩儿自知不肖,深负爹娘养育之恩,然实不愿匹配恭王,请母亲万勿相逼……”
三月见云瞳刚生了喜色,接着就是一阵失神,偷眼往信上瞄去,被六月紧拽了一把:“瞎看什么呢你?”
过了半晌,云瞳眸色复杂地将信揣进了怀内,也不理老管事抗议的怒瞪,先对“山羊胡”说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她送来的大礼本王收下了,多谢。”
“山羊胡”疑惑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云瞳又冷声言道:“以后的事儿就不用她费心惦记了。”
“……是。”
打发走了“山羊胡”,云瞳扫了一眼从府的老管事。
“英王?”老管事怒道:“请将我家少爷的回信还给老奴,老奴要去向侯主复命。”
“哼”,云瞳冷笑一声:“你和寿宁侯说,看在她是小奕娘亲的面上,过去的事儿本王不与追究了。”
小奕……老管事愣了愣神,又听那位高高在上的英王傲慢言道:“听说侯府有金山银山,让她早点预备,给小奕整治一副好嫁妆,就算是……为她今天信中那些乱七八糟的蠢话给本王赔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写得极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停了一周手生的缘故,下一章眸眸要去见小白鸽了,当然小鬼儿也快来了。还是一个热闹的夜晚。
第196章 第193章 旧日青梅
云瞳理完军务,又和自己的月侍们密谈了一阵,方起身回到后院。小北跟在旁边,见她径直往西路走去,不由出言提醒:“王主,您走岔道了。”
云瞳并没答话,仍想着方才看过的两封来信和从奕的回书,暗道:圣上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让自己以联姻之名,替她安抚在新政之下“靠边站”的元勋贵戚。紫云昂并不甘心,竟千里迢迢追到洛川来制造麻烦。她那封情信假冒寿宁侯府家书,若早到两日,“凑巧”被我看到,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我恼恨从家更甚不说,还会误解从奕,便是日后依从圣旨娶了他也定然冷落,由此激怒本就心存不满的元勋贵戚们,使之与紫云昂走得更近,却与圣上笼络之意背道相驰。彼此积怨越深,则后果越难预料……紫云昂心机深沉,面上却从来谦恭有礼,为人亦是小心谨慎,一点错处也纠不出来,不知圣上在朝是何等的忧心!
云瞳想到此处,眉峰紧紧蹙起:她却不知从奕与我有旧。那一副他亲笔所绘的英王射日图留在洛川,受四方百姓膜拜,足以压住紫云昂散布的各色暧昧流言。什么对她回眸赠笑,顾盼多情,哼……人家接到她的情书,看都没看就焚进火中,又在回书中明言拒绝,哪有一分半点和她心意相通?
“王主?”小北见云瞳只顾闷头快走,也不看路,又提高声音叫道:“您是要去见从尚书么?他就在前面呢。”
“啊?”云瞳这才抬头,果见小桥之上,从奕正凭栏而立,形单影只,孤寂落寞,任由夜风吹动薄薄衣襟,簌簌作响。几个小仆都等在桥下,抱肩缩头,不时劝上两句:“少爷,这里又黑又冷的,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云瞳静静看了从奕半晌,心中更生出了对紫云昂的恨意:若中了她的诡计,从奕的后半辈子会不会也同爹爹一样,过得绝望而悲凉呢?那我和冷酷无情的先皇又有什么区别?她竟想害我变成自己深恶痛绝的那类女人,真是可恶!
小仆们看见了云瞳,慌忙要上前行礼,被小北奉命拦住,都喏喏退下。
云瞳慢慢走上小桥,站在从奕身边,也往黑沉的湖面上看去,只见晚风拂过,涟漪阵阵,月影若漂若浮,不由想起昨夜他在此处说的那句话来:“见了水中的冷月,想起御河的寒星。”
“英王?”从奕不想在此处又遇见了她。
云瞳凝眸看他,他却极快地避开脸去,从袖中取出蒙纱,自己戴好,后退几步,恭敬而疏离地行了一礼:“参见英王。”
“嗯……免礼……”云瞳没想到他是这般态度,不由脸显尴尬。
从奕躬身等了片刻,见她并无后话,又依礼言道:“王驾若无训教,在下先请告退了。”
“哎,且慢。”云瞳见他又是转身要走,急忙叫住:“我正要找你。”
从奕停住脚步,垂头静立,似乎是在等她问话。
云瞳紧紧盯着他,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方低低地叫了一声“从奕……”
从奕轻颤了一下,却是立刻答道:“夜阑人静,男女大防。此处私见不宜,恐碍王驾清誉。若有吩咐,请明晨宣示,或遣人传命。在下告退了。”
“站住!”
云瞳见他几次三番避着自己,心中也生了气恼:“前在徽州本王对你已行问名之礼,你也答了。私下见面说话,有何防碍?”
从奕身子一僵,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脸含愠色,眸露凶光,语气无赖至极,依稀又是当年那个气急败坏、跳出来张牙舞爪的小女孩……
“哼”,云瞳围着他转了两圈:“我问你:当年我邀你去御河看星星,你既然答应了,为什么最后不来?你拖到现在才告诉我叫从奕,凭什么怪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早就和我拜过天地,喝过交杯酒,画眉梳头,一样没落,如今怎么敢对妻主不理不睬,冷言冷语?你说曾与我爹爹有约,归家却不告诉你娘,害得我求亲遭拒,被她连番羞辱。这事儿赖谁?是你委屈,还是我委屈?你还只顾替她说话,半句安慰我的都没有!你说,倒底谁才是说话不算数的癞皮狗?
我还要问你,你说不会再为我哭,是什么意思?你不吃我送来表明心意的山楂糕,又是什么意思?你抬出男女大防的借口,怕和我私下相见,有碍清誉,这倒底是什么意思?哼,你是不是想背诺弃我,另嫁她人?”
“……”从奕气得说不出话来,冷不防被她一把拽进怀里,立时惊呼了一声:“啊……”
云瞳抬手扯下他的蒙巾:“还有这个……谁许你在我面前挡着脸的?”
从奕见那蒙巾飘飘荡荡被扔下了小桥,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她钳住下巴,把头拧转,直直对上那双璀璨皎洁的双眸。
久别重逢……
物是人非……
两人想的不一样,但神情都有些怔愣。
“小白鸽,你没死,真好……”云瞳摩挲着他光洁的肌肤,呢喃了一声。下一刻,却猛地噙住那两瓣红颤的薄唇,辗转吻了起来。
“唔……”从奕睁大了双眼,脑子里忽而记起当年湖山密洞,钟怡宫主妻夫走了之后,她也是这样死抱着自己,想要偷香,只是那回她没有得逞……
“你敢再拒绝我一次……”云瞳伸手替他阖上呆愣的眼眸,稍一侧身,将他抵在小桥栏杆上,狠狠吻了个够:“让我等了这么多年,小白鸽,从奕……”
从奕半点挣扎不得,被她箍着身子,勾着舌尖,一寸一寸在唇间探索。胸腔中已无余气,脑海间空白一片,她却越来越是霸道,步步进逼,一刻不停,非要将人折磨得气促声喘,低吟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云瞳移开热烫的双唇,放他缓一口气。眼睛望着波心落月,思绪仿佛回到了从前,她贴着从奕的脸颊喃喃轻道:“御河的星空很美很美,漫天璀璨,晶莹闪烁,我猜你一定喜欢。可是那夜你没有来……过了三更,渐渐下起了雨,我等得心焦,就偷偷往宫里四处寻你。在九弟的毓庆殿后,我听见几个守夜的铁卫议论,说有个姓白的小宫监好几日给长门偷送食粮,被太女逮住,乱棍打杀了,小小的身子血肉模糊,卷进草席,扔去外面的乱坟岗了……
我如遭雷击,只怕那人是你,拼命想闯出禁城,亲眼去看上一看。中途被师傅截了回来,她替我去了一趟乱坟岗,拿回了一截弹弓,就是我们一起做好追打太女恶狗的那个……我失魂落魄,大病一场,以为你真的没了……叔叔们说我烧了数日,一直在说胡话,唯一能听清楚的就是‘小白鸽’三个字……
后来我病好了,背着所有人给你在御河岸边堆了个小坟包,里面埋着那条你当盖头的红丝巾、咱们喝交杯酒的两块小石头,我给你簪发的小木梳和一堆粉红的桃花瓣……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摆上一盘咱们分吃过的山楂糕……”
“眸眸……”从奕怔怔听着,及至此处,泪流满面,呜咽连声:“怎么竟有这样的事?怎么竟有人替我死了?那个弹弓我怕被太女的人发现,埋在一棵做了记号的小桃树前面了。它根本不在我身上……
我和爹爹进宫是为太后侍疾的,那夜我被召入慈宁宫,一直守在床前,实在没法赴约……第二日一大早,我就去了御河,没想到会遇见君上。他说你淋雨发烧,也生我的气了,让我以后好好哄哄你……君上问我的家世姓名,我都说了。他没有告诉你么?”
云瞳摇了摇头:“爹爹只是在临终前说,给我定了一桩婚事,从家的那个儿子他也很喜欢。还说等他走了,你会嫁过来陪着我,让我在这世间永远不觉孤单……他大概也没想到,先皇都同意了的事,寿宁侯竟会拒绝……”
从奕紧紧搂着云瞳,直是泣不成声:“我不知道你来求过亲,我真的不知道……我还一直在等,日思夜盼,望穿秋水,直到两个月前……怎么一步错过,之后就步步错过?天命便是如此么?”
眸眸,我年小害羞,没告诉你真名实姓,也没敢和爹娘提起心事,以致错过了美满姻缘,真是悔不当初!如今你已另有心人,聂赢、叶恒、离凤……在这世间再不会孤单,而我……
云瞳轻叹一声,吻去他腮边的珠泪:“天命不会总是无情的。你没死,没嫁,便是上苍眷顾于我。”
小白鸽,从小到大,我身边只有过你一个同龄玩伴,青梅情,竹马趣,我从没忘记过。如今你失而复得,国色天姿,学有所成,仍对我一往情深,我又怎么会再错过你呢……
从奕星眸润湿,微微睁着,却见她又缓缓靠近,终于贴上自己颤抖不休的红唇,缠绵地吻弄不休……
“有两件事你得记着……”云瞳一边把他吻得喘急,一边又恢复了无赖脾性,断续说道:“五月里去应侍子之选……还有,好好学做山楂糕,做得不好吃,我就不和你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