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响起一片笑声,从贵金气的脸色铁青,可欲加驳斥,一词皆无。
恭王皱了皱眉,听身旁谋士低声言道:“孙兰仕一向谨慎,怎么今日言词这般激烈?”
“不止今日了┄┄”另有人撇了撇嘴:“才辩会已经几次把话说到了圣上心坎里,投机有术啊!”
“此人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谋士悄悄向恭王进言:“主子要不要招揽?”
恭王朝武德帝弯起的唇角看了一眼,一笑摇头:“圣上业已看中,本王无须再费心思啦!”
辩论仍在继续。
沈莫听叶恒向云瞳赞道:“这位孙大人真是人才,几场论战都拔了头筹,盐铁粮赋就没有不懂不精的!”
云瞳点了点头。“此人前程不可限量┄┄”
沈莫咬着唇,望着场中意气风发,宏谈阔论的孙兰仕,暗自想到:表姐就快有出头之日了┄┄唉,真好!枫哥嫁他,也能穿戴凤冠霞帔(这里指诰命服饰)了,大爹┄┄唉,一定高兴!又见她遭到以从贵金为首的世族贵戚围战,不免生出担心:当官也不容易呢!
“莫莫?”云瞳命他添茶,见人眉头紧皱,不由好笑:“怎么,刺客这会子还没来,等着急了?”
“啊┄┄”沈莫恼她乱开玩笑:“王主,你又口无禁忌,小心戏言成真┄┄”
云瞳抿嘴儿一笑,偷偷问他:“不是着急,那你愁眉苦脸是为着什么?”
“我是在想┄┄”沈莫瞧着场中各色衣衫的女子,叹了口气:“为什么世人都想当官呢?”
“当官好啊!”云瞳挑眉笑道:“有名、有权、有財!”
“可也无闲、无情、无己了!”
“┄┄怎么说?”云瞳禁不住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案牍劳神,应酬费神,钻营伤神。自然没有了空闲。”沈莫叹道:至于无情┄┄姑母被逮入狱,那些素日与她姐妹相称的“至交好友”一个不见踪影,都忙着摘清自己,甚至不惜落井下石。便是表姐┄┄不也几次暗示不想被我连累?让我抛出爹爹,求以自保。幸亏遇上王主仁厚慈悯,否则┄┄
若论天家冷血,官场无情,再无人比云瞳体味的深,便空过这两字不提,又问“无己?”
沈莫偷指场中:“我听她们动辄引经据典,滔滔雄辩,也不知圣贤说的是不是真那个意思?”
云瞳一怔,转而轻叹:“不错。语境不同,心境未必相同。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圣贤之言遭了曲解。”
沈莫又道:“此外,我也不知她们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不是一个意思?王主您说做官好,可以得名、得权、得財,可一连听了几日,人家对名权利都是嗤之以鼻啊?”
云瞳失笑:“那个自然不好放在台面上说。”
“所以做官“无己”啊,真正舍身为公的少,还是另有所图的多。”
“唉┄┄”云瞳想到自己和三姐:虽出身皇族,之前哪有什么清闲日子过?为了能活命,咬着牙一步一步杀将出来,她坐上了宝位,我当上了亲王。之后,重任在肩,难题成堆,顶风冒雨,不敢后退一步┄┄不也是另有所图,身不由己。
“不过我知道┄┄”沈莫定定望向了她:“王主就不是这样的人,您是真心要为天下百姓做点事的。”
云瞳瞬间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不禁笑道:“你这一夸,我都飘飘然了!”
“我┄┄我不是奉承您,是说实话。”沈莫有些脸红。
云瞳禁不住握了他的手:“你怎么这样肯定,我当官就不是为了名权利?”
“我┄┄我就是知道┄┄”沈莫嗫嚅一阵,着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瞳越瞧他那呆直的样子越爱,又问:“莫莫选好了吉日没有?”
沈莫登时红了脸,偷眼往四周一瞧,论战正酣,叶恒、韩越并周围人等都听得聚精会神,无人注意到自己。
“选┄┄选好了。”
“哦?”云瞳俊眼一眯:“哪日啊?”
“到时┄┄到时再告诉你┄┄”
那可不行!云瞳凑近他耳边:“怕有事错过了。先和你说定,再安排其它。”
沈莫脸红如血,见她郑重其事,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感动,便伸出一指颤颤勾起。
“初九?”云瞳这才展颜:“我可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女配都要强势登场啦!
这周更几章哈。
第475章 承平论战-2
正喁喁私话间,云瞳忽觉摆在自己面前的小桌一震,茶碗叮咣,水珠四溅,却是韩越怒发拍案,大声质问场中一位仕女:“阁下何敢说天下男子百无一用?”
方才毓庆宫主脱口而出的一声赞扬,看在天下诸多“贤才”眼中,已大失检点。不想紫胤嚣张狂妄的小郎还不止一位,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跳将出来指斥博学儒仕。
“不成体统!”韩宜眉头大皱,就要出言训斥,忽被女儿拉住。
“月郎奉旨为英王亲卫,现是有主之人。这种场合,人家主子还没开口,您先出言管教,大不合宜。”韩飞婉言劝道:“况小弟那性子,没人理他,自己说两句,讨个没趣儿也就罢了。越是压着管着,越是不服,越要和人对峙蛮干。回头他说痛快了,没事人似的拍拍屁股走了,您倒气的吃不下睡不着,何苦来呢?”
“嘿!”韩宜压了压火儿,怒目盯着儿子:小畜生,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闭嘴。
场中仕女被问的一愣,本待解释两句,不想回身一看,质询自己的是个十七八岁蒙面散发的小郎,当即存了轻视之心:“何方小儿,没有读过闺训男诫么?在此出言不逊,有辱门楣,还不从速退下。”
韩宜老脸骤红,恨不得即刻把那不争气的儿子逮回来打死。
“何方腐儒,没有读过圣言孝经么?在此胡言乱语,有辱斯文,还不从速滚走?”韩越既不理会母亲的愤怒,也不害怕旁人的嘲笑,挺身即出,声震全场。
众人大是惊诧,纷纷侧目。
“你┄┄你说什么?”那位仕女几乎呆住。
“我说你不配戴此儒冠,穿此儒袍!”韩越怒道:“看似引经据典,实则数典忘祖。”
恭王假作饮茶,暗朝自己的亲信使了个眼色,就见旁边立起一人,不睬韩越,直接问向云瞳:“王府亲卫竟出此言,请问英王是何道理?”
“是啊,莫非是您授意?”那位仕女一经提醒回过神来,大感委屈不忿:“平白遭此羞辱,敢问王驾为何?”
“说有爱才之心,全无待才之道,岂有此理!”旁边又多了不少附和之音。
武德帝向云瞳盯去一眼,没有说话。
云瞳起身,向场中仕女们拱手一笑:“诸位稍安勿躁!且容此子把话说完。”
“何用再等?”有人嚷道:“男子抛头露面,罪一;不守法度,罪二;口出妄言,罪三;侮辱仕女,罪四;四罪入罚,还不足够么?”
“英王是不是舍不得罚啊!”
“法能避亲,那还叫法吗?又如何刑人,如何治国?”
“纵容亲信男子不法,英王亦难辞其咎!”
韩越怒极,却被云瞳挡在身后,听她朗声言道:“圣旨晓谕中外,在座诸位必有深研。才辩会未禁男子参加,也未禁男子论言,圣主求贤若渴,求言若渴,是以待诸位一视同仁,无关身份。今凤后千岁也伴御驾在此,本王亲卫随来旁听则个,不属违法吧?”
场中议论之声登时小了下去。
贺兰清澄仪态万方,面上笑容不减,内里却大骂云瞳:又拿本宫当你男人的挡箭牌,混蛋小七!
“至于出妄言,侮仕女┄┄”云瞳皱了皱眉:“话还未完,不知其意,姑且听之,再行处置。”见仕女们又要反驳,忙提高声音压住全场:“吾等身为女子,立天地之间,问心无愧,自当气量宽宏。圣者有言:闻过则喜。今诸位虽然不喜┄┄”
仕女们面色古怪,有人即问:“英王何意?难道吾等还畏过惧言么?”
“非也!”云瞳笑道:“有过改之,无过加勉,是为英雌本色!今日才辩盛会,小郎果若妄言,就请诸位严词教导,以正视听,本王绝不干涉。”
恭王瞧了一眼韩宜黑如锅底的脸儿,唇角微勾:梅花子特立独行,闻名大胤,每有惊世骇俗之语,还能不被仕女们严词教导?小七,你躲在一旁袖手不管,可要得罪韩宜那只最护犊子的老狐狸了。不智,实在是不智啊。
“那你说吧!”最先被韩越指斥的仕女皱眉言道:“在下何以不能正衣冠,继儒学,尊往圣?”
云瞳让开一步,露出韩越,示意他谨慎开口:你若不能有理有据,我也没法袒护,好自为之吧!
韩越星目大睁,英眉高挑,并无半分骇色:“尔言男子百无一用,那我倒要问问,从古至今,这世间是谁在担承生育大事?是谁为尔绵延女孙?又是谁赋予尔身尔命?”
仕女鼓唇无声,一下子就愣在当地。
“哼!生尔乳尔者,是尔父!为尔姓氏绵延女孙者,是尔夫!在这世间担承生育大事者,是被尔瞧不起的亿万男子!”韩越怒火高燃:“尔言男子无用,是忘春晖之恩,负鹣鲽之情,鄙薄慈父之心,无视生养之苦,唾弃天下之道。天地初开,鸿蒙伊始,郎鸳(类似于女娲的角色)独生,其时世间尚无女子,是其拜于大荒,祈求神明,折己阳寿,抽原椎命骨,塑成姒鸯,结为妻夫,生女育儿,创世人之兴!为此,男子体中有缺,需待孕中命髓重生,方能养寿。试问天下无男子,安有女子?拔骨赠命,恩何阔大?尔今敢说男子无用,真当诛心!”
场中鸦雀无声,数百仕女皆张口结舌,就听韩越一人痛骂:
“圣人有言:百善孝为先,教人先正己!尔戴儒冠,着儒衣,口诵经典,自称贤能,却连自己的父亲也不孝敬;尔为郎鸳后人,公然鄙夷祖宗,不是衣冠败类又是什么?口是心非、数典忘祖之徒,也想承君恩,继儒学,尊往圣,呸!”
韩飞听得咋舌,暗同母亲言道:“小弟厉害啊!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那女子在士林之中甭想翻身了!”
韩宜心下一松,口里却仍讽道:“他这会子倒慷慨激昂上了,全忘了自己在家时是怎么抱怨爹娘唠叨的?哼,都是说人容易。”
那位仕女身躯簌簌抖动,脸白如纸,汗流浃背:“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韩越怒“哼”一声:“今天下女男四六比例,因连年征战,人口锐减,而女子更少。田间地头,户有男耕。坊间衣料,皆为男织。商户卖卖,也多有男子当家。尔言男子无用,你一应吃穿用度,又是从何而来?”
这句话问出,连韩宜也大感意外:“怎么月郎还知道这些?他成日裹在绮罗丛中嬉笑玩闹,正经事根本一件不懂。”
韩飞摇了摇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小骨朵一晃就开花了。”
她们却不知道,这些都是韩越经几日才辩会零零散散听来的:“尔自命不凡,连世情之难,民生之苦都不知晓,还不如我一个闺中小郎有见识,何敢在此大放厥词?假充贤能?”
那仕女一个字也辩解不来,以袖挡面,惭愧无地。
月郎,你既已占了上风,就适可而止吧!云瞳先是朝韩越赞许一笑,复又以眼神叮嘱。
我还没骂痛快呢!韩越撅了撅嘴儿。
你再痛快下去,我们这些女子可就难受了!云瞳暗自腹诽,正要出面转圜,忽见孙兰仕走出人群,向韩越抱拳一揖。
“韩官人所言在理。得郎鸳抽骨赠命,姒鸯衷情感恩,之后为其凿山铸屋,遮风挡雨,盗火种,锻兵刃,拒野兽,开良田,甚至不惜射落九日,引水沧海,只为护夫女平安。亿万年来,女孙代代如此,小至有夫护夫,有家护家,大至得国保国,经天下,护苍生。女主外,男主内,和谐美满,圆顺安康。然,环顾今时,战乱频仍,民穷财尽,竟不能继古法,遵旧制,阳盛阴衰,使男子耕种、商举、劳心费力,实令我辈女子汗颜。”
“说的是啊┄┄”场中仕女纷纷点头。
“诸位!”孙兰仕向四周致意:“此非我等生不逢时,而恰天命所寄,已降重任于肩。兰仕愿与诸位共勉,奋起勃发,学以致用,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为民造福,为己全志!”
“好!”场中掌声一片。
孙兰仕余光瞟向武德帝,见她面带微笑偏头与毓庆宫主耳语,宫主小脸儿泛红,对上自己的目光迅疾避开,似乎很是羞赧。再瞧沈莫,却正低头发呆,不知神游哪里。侧后,恭王摸着下巴笑的意味深长,面前,韩越看来一眼若有所思。
“如此┄┄”孙兰仕把话落了回去:“方能为天下男子抚抱屈之泪,安惶恐之心。”
她自以为说的极是得体,哪知韩越并不认同:“孙大人此言差矣!”
“┄┄啊?”场中又是一片哗然。
孙兰仕微一怔楞,便恢复了彬彬有礼的笑容:“兰仕请教官人。”
“天下男子抱屈之泪,非因尔等女子无能相护而流┄┄”韩越傲然一笑:“是为尔等不识男子之心,不明男子之志,不晓男子之能而尽!”
“这┄┄”孙兰仕眉头一皱。
“孙大人以护家效国为己任,在下佩服!”韩越朝她拱了拱手:“可大人所言仍是看不起天下男子。难道男子就不能护家效国,而必须依附女子羽翼之下么?”
场中又变得安静下来。
孙兰仕沉吟片刻,回礼言道:“官人之言,兰仕还是头回听说。不知您所指男子之心为何?男子之志为何?男子之能又皆为何?难道不从妻主,不依母门,特立独行,不容于世,就是有心,有志,有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