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回云断,春浅香寒,佳人轻笑,飞瀑流泉,直是令人心旷神怡。
云瞳一时痴住。抬起手轻轻捋了捋他额角旁被风吹乱的乌发,顺手编出两条辫子来,又撸下腕套的红结,系在辫梢。
韩越摘了面纱,往水里照了照,见两人靠坐在一起,似乎无限亲密。又拿起那两条辫子看了看,心中喜悦,小声唱道:“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1)……”唱着唱着,红了脸回眸一笑:“常听奶公公唱这个,好听不好听?”
“好听。”云瞳并没听清他唱了些什么,只觉语调婉转,便点了点头。
“那你也唱一个。”韩越建议道。
云瞳一愣,赶紧摇头,转而躺倒在大石上,半眯着眼睛看空中流云舒卷。
“你想谁呢?”韩越见她久久不说话,转过头来问道:“聂赢还是叶恒?”
云瞳微微一笑,并没回答。
“你不是说玄承璧不可能不答应那份求亲的国书么?”韩越皱了皱眉:“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云瞳吁出一口气:“不知道聂赢会不会答应。”
“他在那个大司马府是死路一条,不答应就是傻瓜!”韩越也躺倒身躯:“至于叶恒,这两日就要来了,你还想他作甚?”
“阿恒每次来信都只说凰都怎样,政务怎样,春叔夏叔甚至沈莫怎样,只字不提他自己。我送他的耳饰,他也没戴……”云瞳轻叹了一声:“不知是什么缘故?”
“还能有什么缘故,他是个傻瓜呗!”韩越侧过身来:“你家阿恒那性子,一向是怎么别扭怎么来。我要是你,就晾着他几日,等他自己学乖了再说。”
云瞳想起从芦城到凰都一路,自己可没少晾着叶恒,结果倒好,他越来越瘦,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沉默,直至最后晕倒了爬不起来……半点都没有学乖。
韩越见云瞳一脸苦笑,扯了扯她衣襟:“喂,良辰美景,别想那两个傻瓜了。我有一件事,请你帮忙。”
“你说吧。”
“你向圣上求个情,别让我进宫。”韩越拿一双晶晶亮亮的眼睛瞅着云瞳:“那个地方我想一想就头疼,怎么住得下去?”
“放心。”云瞳一笑:“不用我求,圣上也不会选你入宫,让凤后不舒服的。”
“真的?”韩越高兴起来:“那就太好了。”
云瞳等他笑过一阵,又问道:“圣上虽不选你入宫,可要是指给你一门亲事呢?”
“啊?”韩越似乎并没想到这一点,撅着小嘴儿嘟囔道:“那么多军国政务圣上不去操心,怎么老惦记管我的婚事啊?”
“你的婚事就是军国政务里的一件呢。”云瞳笑道:“圣上和你娘都是忧心忡忡,成日百般计量。”
“唉。”韩越也叹了口气:“到时再看吧,若是把我指给了你,我也就认了……”
云瞳一愣,转眸盯着他看了半晌,小心翼翼问道:“月郎,你真明白这桩婚姻是怎么回事么?”
韩越直瞪了回来:“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要我嫁给你么?”
“当英王正君可有的操劳呢。”云瞳眨了眨眼睛:“要会奉上,会应酬,会打理王府一切琐事,你可能做到?”
“停!”韩越坐起身:“你是要韩家爱子嫁给英王,还是要月郎嫁给紫云瞳?”
云瞳一怔:这有什么不一样么?
“当月郎的妻主可有的操劳呢。”韩越也眨了眨眼睛:“要真心相待,要遇事相商,要有难相救……你可能做到?”
“……”
韩越仔细看了看云瞳:“你若做不到,趁早和圣上说一说,别纳我进宫,也别给我胡乱指婚。算了,不必劳烦你,等侍子大挑时我自己和圣上说去。她若真是明君,必不会强我所难。”
“月郎?!”
韩越跳下溪石,转头又说了一句:“你莫觉得我是信口开河。我若真嫁了妻主,也会这般对她……”
云瞳望着他的背影,呆坐半晌,反复咀嚼着那几句话:真心相待,遇事相商,有难相救……月郎,月郎啊……
三月见云瞳和韩越一前一后归来,凑上前笑道:“主子,我们一直在这里,没抬头,没说话,没……咦,韩少爷多了两条辫子,是谁的手艺?”
云瞳狠瞪了她一眼。
六月赶紧把那眼睛看不对地方的笨蛋拉到了身后去,自己问道:“主子,是回去还是再猎一阵?”
“时辰还早。”云瞳看看天色。
小北怯生生挨了过来,低头小声说道:“王主,那边有座小庙,是我和池公子当日避难之所。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池公子?”云瞳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离凤,见这孩子眼巴巴盼着自己能点头,有些不忍拒绝:“也好。”
小北刚咧开小嘴想笑,“啪嗒”眼泪先滚下来两颗,急忙背身擦去,牵起骕骦马的缰绳,领头走了过去。
“里面供的是那尊菩萨?”
“观音大士。”
推开庙门,小北四下看了看,立时便又红了眼圈:“都和那日一个样子呢……”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三月转了两圈,踢了踢供桌:“又是灰又是土的,猫还坐了窝了。”
几只野猫相继被赶出了小庙。
小北打开供桌下的暗洞,抹着眼泪说道:“我走的时候,公子还藏在里面好好的,可等回来,这里就不见了他人了。也不知他是死了,还是被人劫走了。王主,求您别不要他……公子可是一心念着能回您身边呢。”
众人都听得愣住,云瞳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北,你说什么?他一心念着我?想回我身边?”
“嗯。”小北使劲儿点了点头。“公子心里只有王主您一个人,日思夜想,念念不忘。他姐姐要把他送给赤司炀,他不愿意,挨过无数打骂冷眼。他在三皇女府,不肯依从赤司炀,差点没命回来。他弟弟害他落到湖水里,救上来都奄奄一息了,要不是我跟他说您会接他回去,还惦记着他,他真就活不下去了。”
三月听得目瞪口呆,看看六月,也是一脸震惊。
那个执意要走的男人,盼我接他回来?云瞳不禁想起两湖烟波和离凤急迫慌乱又绝情的别语:春梦无痕,不如相忘……
小北跪到云瞳面前,一边淌着眼泪,一边把他数月来和离凤在一起的事详细说了,最后磕下头去:“王主,求您别忘了公子!他长得很美,性子也很好,又恋着您,盼着您……不知他现今在哪个火坑里等着您去救呢!王主,求您,别不管他……”
说罢大哭起来,哭得人心烦意乱,云瞳叹了口气,转身便叫六月:“加派人手,再去寻公子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他是被什么人养在后府了,不要轻举妄动,先来禀告。”
“谢王主。”小北抬起哭花了的小脸,破涕为笑。
云瞳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就留在我身边等消息吧。”
三月让叶子带小北出去洗脸,自己凑到云瞳身边笑道:“主子,您不是说那位公子是自个儿求去么?怎么竟是对您一往情深?为了能回来,要死要活的。”
云瞳也是迷惑不解:“这男人心,谁明白怎么回事?”
“呵呵。”三月笑了两声:“听十二说过,他们都爱口是心非,嘴上说不乐意,心里却是乐意得很。面上一套,心里却是另一套。主子,也难怪您不明白,这门学问比兵书战策更难琢磨呢。”
“你的意思是说……”云瞳想起叶恒来:难道他当日退还狐裘,心里却是想要的?那他说不想当公子,其实还是想的?或者是想要个更高一等的名位?
正想得糊涂,听韩越在旁冷冷说道:“三月,还有那个叫十二的,你们又不是男人,怎么知道男人都心口不一?我就从不如此!”
“是,是,那是!”三月赶紧一竖大拇指:“韩少爷您谁啊?奴才一向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五体投地!”
韩越冷哼了一声,不再理她。
云瞳摇头失笑,忽而又想起一事:“赤司炀会不会就是从这邙山逃往青麒的?”
第126章 邙山密道
云瞳向众人问道:“韩飞禀告说,徽州破城后她曾派出四五队精锐人马追击赤司炀,直到边境,尽灭其师,却始终未见那位三皇女的踪影。如今,青麒方面却有探子回报,赤司炀确乎已成为老青泰的座上宾。难道她是凭空变过去的?”
众人都面露迷茫。
云瞳又问:“四五条通往青麒之路,只有邙山未派人马追击,是为何故?”
“我听姐姐对母亲说,因邙山之背都是悬崖峭壁,不能通行。因而只派了韩玉一队亲军,例行搜查。”韩越答道:“赤司炀并未隐藏山间。”
云瞳笑道:“看似不可能,未必就真不可能。山崖翻不过去,山间就无通道么?这座邙山在舆图上看就奇怪得很,我早想来探探了。六月,率众军严密搜索。”
“是。”六月领命下去布置。
韩越皱眉对云瞳说道:“我说你陪我打个猎怎么还带着这许多兵马,原来是为搜山。”
云瞳凑近他耳边低声笑道:“本王假私济公了,回去再向你赔礼。”
韩越推开她,走出庙门,翻身上马:“我可打猎去了,今儿连头猛虎都未见到,只逮着几只鹿兔,好没意思!”
云瞳怕他有失,只得陪着出来,上马拾弓:“好,陪你再玩一圈,看谁猎的东西多。”
一时两人都纵马疾驰,各自引弓射猎。韩越正在抱怨“你不会跑去那边,干嘛非跟我挤在一处”,忽然看见一只狍子蹿出,急忙抬手一箭。
云瞳手疾眼快,也发出一箭。左右亲卫尽皆喝彩,韩越跃马上前,高兴地喊道:“我射中了!”
明明是我射中的。云瞳暗自腹诽,催马追上。
那狍子却是一身中了两箭,犹未毙命,拼死奔跑。韩越和云瞳一前一后紧追不舍,韩越方又搭箭,忽见狍子拐了个弯,寻不到踪迹了。
“咦?”韩越原地转了两圈:“怎么没了?”
云瞳下马细看了一刻,命六月带人过来,就在狍子滴下的血迹周围,一寸一寸查探。
没过一会儿,就听有一亲军叫道:“禀王帅,这里有条秘道。”
“哦?”云瞳快步上前,果见草木掩映之中,山岩之间,露出一条窄道,并排只能通过两匹马,四五个人。
三月惊道:“主子,怎么真有啊?”
“哼。”云瞳冷笑道:“咱们进去。”
六月连忙阻道:“您在此等候,奴才带人去吧?”
“这条秘道并未在舆图上勾画。”云瞳踏出一步,左右看了看:“也不似人工开凿,倒像是借天然之势稍加延展。咱们走一小段,试一试。”
六月便指挥部分亲军在前,自己和三月前后护着云瞳和韩越,进入秘道。弯弯曲曲走了一程,见两旁岩石越来越围拢,青天渐成一线,再往里走,阳光斑驳而下,渐渐转为一片漆黑。
云瞳刚命点起火把,就听前军来报:“王帅,秘道那边似乎有马蹄声响,像是有人过来了。”
“啊?”六月大惊:“主子,不知来者何人,咱们快撤吧。”
“狭路相逢勇者胜。”云瞳沉声吩咐道:“这里道路狭小,又不见光,难于拼斗。听这马蹄声响,来人不会太多。咱们离出口近,外面还有接应,不怕。先等一等,看来的是谁?”
过了一会儿,果然对面马蹄声迂回兜转、由远及近更清晰了一些,云瞳凝聚内力,侧耳细听:那一队人刚从岩壁后转过弯来,似乎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火光人马吓了一大跳,有人颤着声音禀报道:“少主,怎么前面有人!”
少主……云瞳正暗自琢磨,却听到一个男子答话,声音十分低沉:“不怕,过去问一问。”
这少主难道是个男子?云瞳俊眼一眯,便见对面走近十几个人来,有男有女,当中围着一人,端坐骏马之上,黑袍大氅,双手盖着一对金色护掌,脸上挂着一个张口狞笑的纯金面具,在阴森秘道之中、火光映照之下显得分外可怖。
小北刚抬头看了一眼,就吓得躲去了叶子姐姐身后。
一个女子过来搭话:“请问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还有多远能走出去?”
六月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进来的?”
那女子回头看了看金面男子,似乎得了吩咐,恭敬一揖:“我们是麒国人,护着小少爷在山中围猎,误入此间。少爷好奇心重,想看看这条路通向哪里,就一直走了过来。”
此路果然是通向青麒的……云瞳听了对方说辞,暗自皱眉,又打眼望去,见那十几匹马上除了各色兵器,确实也挂着不少猎物,就只那说来打猎的少爷马下悬壶还插着满满羽箭,似乎并没动过……
六月说道:“从这边出去是赤凤国邙山。我们也是在山中围猎,误走此道。主人好奇,也想往前探一探。”
对面女子并无惊讶,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又回身向金面男子禀告。
云瞳向他望去,忽觉两束寒光从面具之后射来,刺得人周身一凛。
云瞳下意识握紧了鞍桥上的金枪,马略往前移,挡住韩越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