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渍并非从动物颈内直接喷溅染上,而是很有目的性地东沾一点、西沾一片。石台也并非空白一片,而是以极精细的手法雕作一幅画卷。
画中有人有兽有妖怪,还有旁人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古怪生物。可他们都在顶礼膜拜,目光全部朝向画面正中央一株大树。
这雕绘实在太传神了,甚至连生物脸上的神情都细刻出来。
那种敬畏、崇拜和臣服发自内心。
冯妙君轻轻咦了一声,玉还真立刻道:“怎么?”
“没什么。”冯妙君摇了摇头,心下却觉震撼。这幅画卷她也觉得眼熟——在她从峣国宗祠里收取的稷器碎片上,就有这样的人物绘像。只不过那碎片里表现的内容有限,她只知所有人像都朝着某物看去,却不知那物是什么。
现在她大概猜到了,是石台中央绘着的那株大树。
界神祭坛如果完整,是不是也绘着这个图案呢?以天神和界神的关系来说,她作此关联是很有把握的。
“只是觉得,这石台雕塑没有着色,很是奇怪。”冯妙君举目四望,“你们看看周围。”
经她这么一说,众人才觉出异常:
莫说天神主殿了,神庙里所有建筑群的内饰色彩都非常鲜艳,以红、蓝、绿为主。并且殿内处处还有挖凿的痕迹,那是镏上的真金在后世被寻宝者硬生生撬掉了。
但无论如何,这反映了当年人类的审美取向。石台就在神像足下,在整个大殿居于正中位置,其重要性不言自明,却保留了原本的灰白底质,竟然不着半点颜色。
它的雕绘也不知凝聚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当年的建造者怎么可能疏忽大意,忘了给它上色?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故意这样“留白”。
再结合血渍的位置,玉还真恍然:“有人用血迹来寻找机关。”
如果往后退开数十步,就会发现血渍沾染的位置有讲究,多半是在画中生物的眼部,以及他们膜拜的那株大树的叶片上。
说是“染”,更像是“拓”。
录取碑文、器纹,就时常要用到拓片的方式,沾上墨汁,以纸蒙覆。这里用鲜血代替了墨汁,在它们的指引下,众人发现但凡沾上了血迹的雕刻都有往外鼓起的特质,像是——
像是按钮。
也即是说,寻宝者中有人和冯妙君一样,留意到这块石台的特殊之处,并且想得比她更深远,尝试用血液染拓的办法来寻找藏在石台里的机关。
也就是说,那人笃信石台里面有东西。
这倒很有可能。神像如此宏伟,它脚下的石台也高达一丈,长度有数丈之多。如果它是中空的,那么里面的空间可真不小,至少也有几十个平方。
陈大昌摸着石台道:“也不知什么材料制成,好似很坚固。”
冯妙君更干脆,取出星天锥,直接刺在石壁上。
“叮”,几个火花冒出来,石壁完好无损。
她逐渐加大力道,但结果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灰白色的石面上连个白点都留不下。
“难怪那人要费力气找机关,原来这东西硬得离谱,不能被暴力开启。”冯妙君说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是了,赵允!”
第549章 石台
浩黎帝国覆灭后,来这里打秋风的人不计其数,但寻宝者都是找到东西就走,一而再再而三、百折不挠地翻寻应水城的势力又能有几个?
至少冯妙君知道,燕王就是其中之一,而赵允在这里花掉大量时间当然不是为了玩耍,必定有所斩获。
“那个魂淡!”她喃喃骂道。
旁人都不明所以,只有陈大昌知道她以这种咬牙切齿的语气说话,指骂的对象大概是云崕。
昔日云崕杀掉赵允前,不仅从他口中获知燕王意图,必定也弄清了他在应水城里的收获。可恨这家伙始终将她蒙在鼓里,两人同行那么久,他只字不提!
这时忽然有个侍卫低呼一声:“有缝隙!”
众人顺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到石台边缘下方露出半块布片。
布片也是灰白色,上面布满灰尘,这里杂物又多,众人方才竟未注意到它。陈大昌蹲下来轻轻一扯,没扯动:“下半截被夹在石台里了。”
冯妙君和玉还真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讶色:
竟然已经有人打开石台、进去过了!
当下众人在血渍处轻轻敲击,挨个儿试换,最后也不知按对了哪个组合,那一组浮雕在沉闷响声中向两边分开,露出了里面的石室。
众人没有前进,反而一阵掩鼻后退:
臭,太臭了!
石室当中,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首,还未完全化作枯骨,然而皮肉在狭小的空间中慢慢腐化,石室又几近于密封,因此样貌恐怖、奇臭冲天。
这里面不仅是空的,甚至还有死尸!
就连冯妙君都觉得太刺激了。
当下众人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至尸臭稍散,侍卫才进去挨个儿检查。
其实站在石室外就能将内部一览无余了:
它是空的,除了这几具尸首之外,连一张多余的纸片都没有。只是有个死人的半截衣角被夹在石室门外,这才让他们发现了端倪。
陈大昌轻声道:“莫不是已经被人搬空?”
既然石室早都有人进去,无论里面原来有什么也都被搬走了吧?
冯妙君却直勾勾盯住墙面,一瞬不瞬。
对她来说,这里并非空无所有——石室最内侧的墙面上,赫然雕着一个圆形图案。
那线条、那笔法……
冯妙君蓦地闭起了眼,才能稍稍抑制住激动的心情。
玉还真也看到了这个图案,轻呼出声:“天神印记?”
她和冯妙君一样,都精研天神印记多年,甚至这也是杨家历代先祖的功课,只一眼就能看出它的特殊和相似之处。
尽管这里的符文和线条排列方式与她的手链截然不同,玉还真还是能认定,这两个印记是用同一种方式绘写。
这就怪了,天神印记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空荡荡的石室里?
进入石室检查尸首的陈大昌突然道:“这些好似都是燕人。”抬起手,掌上挂着三枚令牌,“这是燕王廷赐给修行者的识牌。”
燕国竟然有三名修行者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在修行者匮乏的年代,这可是惊动全国的大事。可是燕国从来没有作过通报。
冯妙君也回过神来:“死因?”
“有两个伤在后心和脖颈,应该是遇上背后偷袭。”陈大昌挨个检查,“这三个被扭断颈骨而亡,还有两人被锐器刺死。”
“扭断脖颈啊?”冯妙君沉吟。这么巧,她刚好认得一人,对扭断别人脖子有格外偏好。
“从指甲和头发的生长来推断,这些人死了不到一年。”死人里有个光头,至少原来是光的。这就能帮助陈大昌判断死亡时间。
“燕人,死了不到一年……”冯妙君轻轻吸了一口气,“他们是赵允的手下。”
光从配置来看,这支燕人小队的战力很强,不可能是普通寻宝者,又有王廷的赐牌。凑巧的是,她知道大半年前赵允恰好就带人在这里活动。
赵允的下场,她是知道的——被云崕所杀。那么推导可知,这些人八成也是死在云崕手里了。击杀手法也为这猜想提供了有力支撑。
“那么从现在来看,进过密室的人至少有赵允,有云崕。”
玉还真喃喃道:“却不知他们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冯妙君摇了摇头:“赵允是发现了密室,却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陈大昌也投来关注的眼神。
“否则,这里就不值得他一再逗留。他也不会等来云崕下杀手。”冯妙君走到在死人面前蹲下,“再说这些死人,从击杀手法来看,如果都是云崕一人所为,那么他当时的脾气可不小。”
杀人手法干脆利落,的确是云崕的风格。但她对他太了解,还能从中体会出一种暴戾。
似乎云崕杀掉他们时,心中怒气满满。
以他之城府,赵允做了什么事能那样惹怒他,从而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唔,换作她是云崕,应该留下赵允一命的,才好在魏燕交战时拿来做博弈的筹码。燕王还是很喜欢这个十九王子的。
玉还真望了冯妙君一眼,笑道,“你何不问问魏国师?”这两人的关系真是有趣,分明是热恋的情人,私下却要互相猜疑、揣测。
说来说去,都是身份和地位导致。
冯妙君盯着那枚天神印记,顺口答道:“他不会说的。”
为什么身为国师的云崕,明知道魏燕终有一战却怒杀赵允?
除了当时要嫁祸给她之外,或许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云崕很清楚自己和燕王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不死不休。
又或者,赵允在这里找到了不该被发现的秘密!
既然是秘密,那家伙会告诉她么?
“休息吧。”冯妙君也知道这事急不来,“明日一早,将壁上的图案拓下来,孤要带回去研究。”
众人应了。
夜半,玉还真调息完毕睁眼,发现冯妙君正襟危坐,面对着石壁上的印记出神。
女王对这个印记还真是上心。玉还真走了过去:“何必急在一时?”
冯妙君答非所问:“我在想,这石台的打开方式也太容易了些。”
第550章 讳知录
“这还容易么?”
冯妙君伸手抚着雕塑:“普通人自然瞧不出端倪,但在行家眼里,这组雕塑就大有问题。像赵允这样的有心人做足了功课,最终就能打开石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你看我们按照一定顺序敲打血渍的位置就能打开,虽然有赵允提示有先。可如果这里就有燕王想要的东西,那么得来未免容易了些。”
玉还真沉默片刻,然后道:“无论如何,你也得到最想要的了。”
冯妙君嘴角微翘:“连它在内,我们有三个印记可以研究了。”话到这里,忽然想起云崕曾说过的一句话来。
虽然不能辨识出鳌鱼印记的真实符义,但他却能一口咬定它既不是诅咒,也不是封印。
现在她知道,云崕早就见过石壁上这个印记了。
所以,这个印记是诅咒呢,还是封印?
如果是,那么天神将它放在这里,是想诅咒什么呢,还是想封印什么?
她正在思忖,玉还真足尖在地上划了两下,拨开几片败叶:“这里有个坑洞。”
冯妙君低头看去,地上果然有个圆洞,约莫是小酒杯底那么宽,边缘打磨得异常平整。先前众人未注意到它,只是因为洞口被圆形的石条严丝合缝地塞住了,地面又有厚树叶挡住。错非玉还真眼力极佳,大概谁也不会注意到。
冯妙君小心将石塞拔开,发现里面深不及两寸即到底部,有一丁点积水。
“用途不明。”她看了看圆洞,再看看神像。它位于石台正前方一丈三尺之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
一夜无话。
次晨,地方官亲率数百人队伍迎接女王。冯妙君命他小心拓印壁上的印记,而后开始搜查宫城里的书库。
这里地方太大,只能靠着人海战术来完成这项工作。
两个月后,浩黎书库的搜索才算完成。书库里还有那么一、两个机关不曾被寻宝者发现,今回也重见天日。因此新夏还是收集到不少前朝资料,包括上古秘史。
冯妙君有些苦恼,这里头并没有关于天神印记的任何线索。不过她的搜查倒是无心插柳,从故纸堆中翻出了支离破碎的一点纪录。
这是关于天魔的只言片语。
浩黎帝国有人专修内史,记载不为人知的朝野秘事,称作讳知录。此书每十年筛编一次,千余年来可是积攒了好大的体量。可惜应水城破之后,它们也和其他书籍一样被抢的抢、烧的烧,至今只余零星几卷,还是被蛀得千疮百孔、残破不已,已经失去了偷盗的价值,这才被留在原地。
这次搜索过后,就有专人将它们拣出来,呈到冯妙君面前。
这里面内容杂乱,但有数条提到,在历代帝王执政期间,天魔虽然已被封印,但人间信徒众多。许多人类甚至是修行者、妖兽受其蛊惑,站出来对抗王权,更要寻找天魔封印之地、研究救出天魔的办法。
浩黎帝国对这种行为当然是零容忍,发现一次就剿灭一次。冯妙君就从讳知录的残页里看到,仅仅是浩黎历五百七十九年这一年,帝国派人抓剿天魔信众,光是人头就斩掉了七千多颗,其首领更是得到了应水城悬首三日的待遇。
如果天魔信众不曾变作毒瘤,浩黎帝国不会如临大敌,甚至动用了这么高规格的手段去阻吓他们。
讳知录里写得清楚,天魔虽被封印在无人知晓之地,但它们从来蠢蠢欲动,甚至通过多种方式蛊惑世人将它们放出。浩黎帝国虽然动用多种方式,始终无法杜绝。
讳知录也记载,有帝王就明确指出,随着天地灵气的衰变,施加于天魔的封印越来越薄弱,这也是浩黎帝国执政后期,天魔信众数量越来越多的重要原因之一。
只有寻到新的办法,才能继续镇压天魔。否则它们一旦破开封印而出,没有了神灵的世间再无人可以是他们对手!
或许,这就是后世天魔入侵的前奏了。
资料毕竟不全,冯妙君命人继续收集来的,也不过就是史海里的几个浪花罢了。
她有预感,历史中潜藏着更深沉的黑暗。
就好似她离开应水城的最后一次回眸,总觉得这个古老又破败的城市里还埋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却发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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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三年过去。
南北大陆风平浪静,不仅没有人祸,甚至老天也很赏脸,大范围的天灾一个都没有。
不过接下来就有一条消息震动各国:
蒲国国君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