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仪低头看着烛光下的影子,淡淡道:“梦罢了,没什么好提的。”
她的手虚垂在身边,他伸手抓了抓她的手心,发觉她满手都是冷汗。
她下意识抽出手来。
他抬眼,目光微微冷了下来,薄唇微抿。
她有心事。
自三年前开始,他便隐隐觉得有些事情失去了掌控,她没有按着他预想的轨道一步步成长,他也不能完全猜透她的心思。
有些事情不太合理,有些事情又过于合乎常理。
她在瞒着他什么?
沉玉温声道:“自你嗜睡沾染风寒,夜里便常常睡不安稳,还是要好生养病。”
“嗯。”她在心中暗舒一口气,面上叹道:“朕少有生病的时候,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一闭眼就做噩梦。”
沉玉问道:“还睡得着吗?”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坐着发了会儿愣,对沉玉道:“你也早些回去歇息。”
“好。”沉玉说:“我等陛下睡着了再走。”
“不必了。”她道:“朕一时半会睡不着。”
沉玉也不再坚持,低头吹熄了蜡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推门走了出去。
迎面扑来一阵凉气,元泰殿里暖如夏日,殿外却冷得叫人发颤。这样冷的夜风下,沉玉的脸色也冷了几分。
他素来冷淡孤傲,常人不敢冒犯,此刻清隽玉颜凉如霜雪,只让守夜宫人更加畏惧三分。
沉玉慢慢行在黑暗里,走到皇宫的一处偏僻角落,有人借着黑暗守在假山后,早已恭候多时。
沉玉拢着衣袖,低声吩咐道:“去查女帝这三年来发生的所有不寻常的事……不,查她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部报来。”
那人低声应了,又道:“公子如今可是已经出手……”
“我自有分寸。”沉玉斜斜撇了那人一眼,冷淡道:“把我给你的任务做好便是。”
那人忙噤了声,沉玉再交待一些细碎的事宜,便离开了。
当夜难眠。
沉玉披衣起身,垂袖立在窗前,不无冷意地想:他既然已经对华仪挂心到了这种程度,那么,他所挂心的东西,没有一个不应牢牢握在掌心的。
窗外老树被风吹得枝桠摇摆,叶子簌簌落下,深秋将至,凛冬也不远了。
熬好的汤药还冒着热气,黑沉沉的汤汁便让人望而生畏,仅仅盛到瓷碗里,苦味就已飘了很远。沉玉合上瓷盖,等女帝更衣完毕,才端着药进殿。
分明睡了一夜,华仪此刻却格外无精打采的,伏在桌上不肯配合,给她梳头的宫女不知如何是好,沉玉抬手让她退下,将瓷碗搁在梳妆台上。
华仪闻到扑面而来的苦涩药味,精神也好了几分,坐直了仰头道:“朕喝了十日了,这个风寒还不见好……”
她的声音微微沙哑,好像又严重了几分。
沉玉淡淡一笑,道:“风寒本就好来不易,陛下又总是坐不住,睡醒了便要出去走走,哪里会好这么快?”
她叹了一声,摇摇头,低头凑近那药碗,眉心拧得更紧。
沉玉不由得好笑道:“闻来闻去有什么用?”
她不愿意喝药,抬手拉了拉他的袖摆,试图说服沉玉:“御药房那群庸医定然给朕使错药了,今天早上就暂且不喝了吧?朕稍后见平南王世子,满口药味怎么行?”
沉玉在这方面最为较劲,抬手拂开她的手,拒绝道:“不可。”
“就这一回。”
“陛下不是不怕苦吗?”
“朕就算不怕苦,一日三碗一连数日下来,瞧见这药也觉得恶心。”
“不可。”
“沉玉!朕说了算!”
沉玉拉开她的手腕,阻止她企图勾着自己手指撒娇的动作,又无视掉她故作严肃的表情,屈指轻弹她脑门,“帝王以权压人,我无话可说,但是身体是你自己的,你当真想清楚了?”
华仪:“……”
沉玉笑道:“乖,喝完药,随你闹。”
华仪最后还是没拗过沉玉。
她喝了药,又喝了一杯热茶润喉,提神之后,方才移驾御书房。
女帝身子不适,为免政事堆积如山影响国务,华仪早已钦点了几名老臣,各司其职,负责批阅奏折,批红急令都要专门放在御案之上,待女帝亲自复审过关。
御书房打扫事务仍是常公公包揽,但奏折整理好之后,是由沉玉一起交给女帝,沉玉办事牢靠,倒是从未误事,偶尔还能提醒女帝一二,只是他与前朝老臣们一来二往的接触几回,便有些不一样了。
那些个老臣倒没有什么巴结讨好他的意思,只是撇开沉玉出身不说,单看他气度言谈,日常行事,便暗暗对他有了几分欣赏之意,只可惜这样的儿郎不是任何一个新秀之臣,而是女帝身边的人。
这日华仪看奏折到一半,便着人唤来萧太尉,细问边防之事。
萧太尉刚一踏入御书房的门,便和正要出去的沉玉打了个照面,两人互相颔首示意,萧太尉跨入门槛,沉玉反手带好了门。
萧太尉每回见沉玉,心底都不由得有几分感慨,这回刚刚见了沉玉,便见御座上方的女帝抬眼看来,淡淡道:“今日只你我二人,关于边防兵力部署之事,朕要与太尉交代一二。”
是交代,不是商量。
三年多以来,女帝在政事之上从不含糊,所下诏令无一不准。
萧太尉微微一凛,低头道:“陛下请说。”
……
华仪与萧太尉细细说了约莫两个时辰,关于要塞兵力重新部署之事,萧太尉在心底暗惊,实在不知为何而女帝偏要挑如今这个时机来大动军事。
但是后来,他便有些明白过来了。
因为华仪提到了平南王。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到这么晚码字,就要忍不住放慢进度水一水。
第25章
作者有话要说:
通告:本文将于2018年十一月一日入V,也就是明天。
届时晚上三更奉上!!!
然后智障一般的作者在这里给小可爱们说个抱歉~
由于我的蠢,入V章节填错了,所以这章挪了上章的一千字,看过的小可爱就不用看了!!抱抱你们!你们想看小剧场还是车车我一定抽时间在微博或者作话里面给你们补上!!爱你们!
平南王当年助先帝扳倒咸丰太子即位,回藩地后老实本分,因而除了成亲王外,这是唯一一个未遭贬斥的亲王。
这么多年来,满朝文武已经默认了平南王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加之女帝即位之后,之前根基不深,平南王得以暗中扩展势力,百官对此心照不宣,也不认为短期内女帝会动这位“皇叔”。
但是华仪这三年的成长太快了。
羽翼丰满不过一朝一夕之间,随即遮天蔽日,皇权收拢于掌心,眼底更揉不得沙子。
华仪要动平南王的兵权和藩地,无异于直接与平南王摊开了说事。
萧太尉再一想近期世子入京之事,忽然恍然大悟,所谓叙旧贺寿,不过是开刀前的送行酒。
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的?
满朝文武都道女帝越发不理政事,可她不单单在理,还要搅出大事来。
这帝王心术啊……
萧太尉在心底叹息,抬手一礼,道:“臣都明白了。”
华仪点了点头,道:“太尉三朝元老,朕相信,您不会让朕失望的。”
萧太尉想了想,还是问道:“只是,臣还有一事不解。”
“何事?”
“陛下既然已经打算了那么多,又有何必要罢朝不上?放权无异于养虎,陛下当谨慎才是。”
华仪笑了笑,“连太尉也觉得,朕没生病吗?”
萧太尉微微一愣。
华仪看着太尉苍老的面庞,缓缓道:“朕生病了,确实难以理政,这于朕是个麻烦,也是个契机。”
太尉叹道:“陛下小小年纪,如今心思过重了些,臣都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华仪笑道:“心思过重,怎么会是坏事?”
“聪明太过,难免适得其反。”太尉道:“陛下相信身边最亲近的人吗?”
华仪一愣。
太尉摇了摇头,叹道:“先皇后早年便与臣说过,陛下必为圣明贤君,可是薄情。”
敢当着帝王的面说这样的话,朝堂之上,不出三人。
太尉便是其一,于华仪来说,他为长为师,提携辅佐不可谓不呕心沥血,华仪此刻听他言,生不出丝毫怒意,反而被击中一般,呆在了原地。
萧太尉告退而去,华仪仍是一动不动的。
许久,她才慢慢地,自言自语道:“朕薄情?”
何谓薄情?
何谓重情?
她那个薄情寡义的母亲,居然也有反过来说她薄情的一面?
是时外间内侍从通传道:“陛下,用药的时间到了。”
一晃又到午时,华仪满脑子想法被这一声炸得荡然无存,正想开溜,便见沉玉推门走了过来。
她感觉眼前一黑。
喝药用膳是一场拉锯战。
华仪溜下座椅,绕着屏风不给沉玉捞到,沉玉哭笑不得道:“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华仪道:“朕想好了,朕现在宁可病着。”
沉玉冷笑道:“全天下人都不会由着你。”
华仪气得跺了跺脚,沉玉忽然大步上前,她借着屏风忙绕到另一边去,沉玉对着宫人吩咐道:“快点抓住陛下。”
满殿宫人不知如何是好,被当面以下犯上的华仪恼道:“你反了天不成?!”
她说话的这当儿,沉玉便走了过来,她惊叫一声,被他紧紧捞到了怀里。
“抓到陛下了。”
“……”
第26章
女帝用膳过后, 平南王世子便来求见女帝。
正是午休的当儿, 华仪靠着沉玉看书, 只觉温暖舒适,浑身绵软,十分不愿意起身去见旁人, 不过她也不会真懒到那种地步,只懒懒地多赖了一会儿,便不情不愿地起身了。
沉玉见她面上有不耐烦之色, 耷拉着脑袋喝茶,模样别提有多不情愿,忍不住笑话她道:“陛下堂堂帝王,见个人而已, 何必摆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
华仪拿过热巾敷眼, 口中含糊道:“他华铖哪有朕补觉之事重要。”
叙旧事小,犯困事大。
也不知华铖是怎么做到这么没有眼力见的,朝中大臣近日都不敢随意打搅女帝,下午觐见更是不要命了,哪有人初来京城,什么都还不打听, 就直接往女帝枪口上撞的?
女帝是什么脾气?
打搅陛下养病休息, 无异于拔老虎胡须。
入宫来住,来日方长, 华铖好歹也是个亲王世子,她也没有主动害他的道理。
谁料想他这么坐不住。
心思急躁, 城府不足,如她所料,也出乎所料。
华仪抬手喝了杯茶,淡淡吩咐道:“把御花园凉亭收拾出来,让世子在那处等候,朕随后就来。”
常公公忙应了声,弯腰小步退出暖阁,出去交代了。
华仪低眼盯着面前光洁的桌面,黑眸并不聚焦,淡淡思忖着事情。
沉玉放下东西起身,拿过一边挂着的墨色披风,道:“陛下转过来。”
华仪倏地回神,转身抬头。
沉玉抖开披风,动作娴熟地为她妥帖地系好带子。半身披风领口以金线纹着凤尾,雪领茸毛衬她白瓷般的肌肤,显得她更精致安然。
他道:“外面风大,既然想去凉亭,便要注意着暖和。”
“嗯。”她踮起脚尖,在他微凉的下唇上轻轻啄了一口。
帝王移驾来至御花园时,华铖正坐着赏花。
远远便见浩浩荡荡宫人走来,恭敬肃穆,不敢有丝毫造次。再看他们衣着皆像御前宫人,华铖便收回目光,抬眼看去。
华仪自御辇上提着裙摆步下,慢步走上凉亭,华铖忙起身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华仪颔首道:“免礼,坐。”自己已率先坐下。
凉亭内设长案,上面摆着热茶酒盏、水果糕点等,木制山水泼墨屏风置于亭内,纱帘帷幕垂落,另有一雕花黑檀木榻,是为专女帝备着的。
华铖落座,暗觑华仪面色,看她眉目清淡,精致五官一如宫宴之时,红唇水润,仅仅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眼风,眼尾已掠得极长。
美,却是无人胆敢冒犯的美。
只是略微不同的是,华仪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看来,人人都说女帝病了,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
只是她病归病,华铖又不是瞎子,自经过那次帝王寿宴,他便早已瞧出皇权集中于一人之手,女帝羽翼早已丰满的局势来。
面前这人,双九年华,与他的世子妃一般年纪。
他的妻子温柔娇怯,谦卑柔顺,恪守女则之道,被夸作贤惠端方。
面前的帝王含威不露,风流半敛,一个漠然的眼神,便能让人心惊胆战。
华仪的右手随意搁描金扶手上,广袖敛在膝头,对华铖亲切地问道:“在宫里可还习惯?”
华铖答道:“宫里自然比宫外好。”
华仪笑了笑,淡淡道:“那便好,朕这回也没顾及你自己的意愿,朕……幼时玩伴不多,先帝子嗣稀少,想来,你与朕算是格外亲近的了。”
华铖含笑道:“只是陛下到底是君,臣幼时不晓事,如今不敢轻率,唯恐冒犯龙颜。”
华仪抬起茶盏递到唇边,半掩笑意,道:“一个个都这样,非把朕弄成一个孤家寡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