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仪袖中手猛地一紧,冷声打断他道:“朕有令?”
那侍卫微微一惊,将头压得更低,低声道:“那时,是沉玉拿着令牌亲自传达陛下口谕……”
话一出口,那侍卫也反应过来。
沉玉谋逆在前,如今已经下狱,那么他曾经传达的谕令,又如何信得!
沉玉频频出入南宫,里面却不传出一丝一毫的动静,他们原以为沉玉不过代女帝盘问世子,故而从不怀疑。可如今一想,后知后觉地,后背冒了一层厚厚的冷汗。
那侍卫连忙磕头认罪,华仪也立即反应过来,在原地冷冷伫立良久,闭了闭眼。
又是一桩事情,一条人命。
沉玉究竟瞒了她多少事?
华仪忽然转身,快步推门而入。
屋内昏沉,外面日光一现又隐,甫一开门,一股腥臭味便扑面而来。
华仪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稳,又被一只手稳稳撑住后背,不让她摔倒。
华湛紧跟在她身后,低声担忧道:“皇姐还是别看了……”
华仪却紧紧盯着面前被白布遮盖的人影,勉强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强自定神道:“朕无碍,阿湛,你先出去。”
“皇姐……”
“出去!”
女帝语气不容置喙,华湛叹了一声,虽然放不下心来,最终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华仪僵立在原地,面朝华铖尸体,心已降至冰点。
她站了许久,才慢慢抬脚,一步步走向那发臭的尸体。
白布上都已渗透了暗红鲜血,越靠近,越有些作呕。
华仪慢慢弯腰,手指攥紧白布一角,蓦地掀开。
不过迅速瞟了一眼,她便狠狠闭上了眼!
静了许久,连呼吸都沉重起来,手指打颤,哆嗦着关上白布。
太惨了……
简直匪夷所思!
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手中亦有他人性命,也从未想过,一个人的死法可以残酷至此!
华仪的胃里翻滚着,脸色越来越惨白,如堕冰窖。
这是沉玉做的?
他一边对着她温柔微笑,一边用刀慢慢凌迟华铖?
究竟是有多大的仇恨,才可将人虐待至此,不留一丝余地?
她踉跄着后退,连走路都有些不稳,连连撞翻桌上许多东西,捂着口鼻,慌乱推门出去。
刚一走出去,华湛便迅速地扶住了她,惊唤道:“皇姐!你没事吧?太医!李太医!”
华仪半靠在华湛怀里,浑身发冷,茫茫然抬头,眼底水意甚浓。
触及这样的目光,华湛心底一惊,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太医忙提着药箱奔了过来,华湛帮他以轻纱覆上女帝手腕,李太医迅速把了脉,对华湛道:“郡王殿下,陛下如今无碍,只是刚刚受惊,有些情绪不稳。”
华湛暗自咬牙,就不该让她自己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要成长起来了,男主下章出场。
第46章
华仪低眼沉默许久, 才慢慢抬起头来, 拂落肩头紧扣的手, 直起身,冷颜扫过众人,漠然下令道:“对世子死状知情之人全部软禁, 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朕若听到一丝关于此事的议论,杀无赦!”
旁边跪伏的宫人侍卫闻言一颤, 忙磕头求饶,却被人拉起带了下去。
华仪冷颜而立,面色晦暗下来。
华湛暗暗端详女帝神色,心头微惊, 回头看了一眼半合的小门, 眼神半含深意。
平南王听到女帝急召后,马不停蹄地赶入皇宫,在路上便得知了世子突然薨逝的消息,眼前当即一黑,随即便有了怒意——他处处隐忍退让,这便是女帝给他的态度?
待到了皇宫, 内侍直接带着平南王赶往南宫, 才远远觑见偏僻宫苑的影子,便惊觉南宫外已围了一群侍卫, 汴陵郡王脸色欠佳地站在外面,里面气氛死寂。平南王经过通报后, 径直跨入门槛,便发觉宫苑里侍从几乎全被屏退,只有几个亲信暗卫守在女帝身侧。
女帝坐在太师椅中,身上围着玄白大氅,素手掩在长袖之下,见他来了,才淡淡道:“皇叔可算来了。”
平南王匆匆行礼,抬头愠怒道:“陛下是不是该给臣一个交代?”
“事出突然,沉玉假传圣旨,虐杀世子,朕无话可说。”华仪神色冷漠,目光掠过平南王激动的面庞,冷笑一声,道:“朕还想问,皇叔是不是该给朕一个交代?”
平南王眼皮一跳,气极反笑道:“什么?”
“当初卫陟和朕先后遇刺,此事并非皇叔的手笔吧?”
平南王惊道:“自然不是!”
华仪唇角微掠,语气更加冷了三分,“沉玉先是构陷于皇叔,让朕起削藩之心,后又亲手杀了世子,朕倒是好奇,若王爷与他别无瓜葛,他会恨你至此。”
平南王大惊,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仍强自镇定道:“他为何对臣抱有敌意,臣又怎会知晓!陛下尽可亲自去逼问沉玉……可是,小儿的死,陛下就打算算了吗?”
华仪目光睥睨,将他神色尽收眼底,嗤笑一声,“朕是君主,自然会给皇叔一个交代。”她慢慢起身,一步步走向平南王,清风卷起阔大衣摆,龙涎香早已掩盖了淡淡尸臭,“但是,朕了解沉玉,皇叔与他发生了什么,居然不敢告诉朕?”
前世,沉玉第一个开刀的人,也是平南王。
她原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可是,华铖的死明显提醒了她。
很多很多疑窦,也便慢慢浮现出来。
萧太尉历经三朝,本是肱骨之臣,为什么会突然反戈帮助沉玉?
那些仍和朝廷较劲的老将,为何始终不肯罢手?
为何成王不亲自出手对付沉玉,在沉玉下狱后,却一力主张杀沉玉而不顾哗变将士?
沉玉,他的心结又是什么?
仅仅只是因为,她不能只是他一个人的吗?
她不傻,傻的是那些还想着糊弄她的人。
一个个都觉得她对万事不闻不问,自己为自己伪装得极好。
卫陟早就说过,沉玉的身世根本查不出,而无端出现在宫里的少年,可能遭遇了什么?
为何会恨平南王?
一刀一刀,从脸到身子,深可见骨,惨不忍睹。
该是多滔天的恨意,才能如此地虐待,甚至不顾东窗事发,被人趁机诟病打压,绝无翻身之地?
在遇见她之前,那个卑微纤弱的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平南王心跳如擂鼓,在女帝不掩敌意的逼视下,后背渐渐深处冷汗。
他定了定神,咬牙否定道:“陛下如此态度,明显还护着沉玉之流!臣如今痛失爱子,陛下不给交代也罢,当真还打算倒打一耙?陛下此举,就不怕天下人寒心吗?”
华仪定定看着他半晌,忽地甩袖,抚掌赞道:“皇叔也能说理,当真是觉得自己智谋无双,所为之事天衣无缝,朕一介女流,当真眼盲心瞎了。”
“陛下!”平南王面上冷意昭然,怒极道:“臣绝无做过一丝有害于陛下之事!陛下如此袒护沉玉,又是何意?”
他语气过于冲撞,华仪略眯水眸,身边侍卫已呵斥道:“放肆!”
平南王惊觉自己过于冲动,脸色微变,忙后退几步,朝华仪一礼,道:“臣无意顶撞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华仪冷笑一声,道:“皇叔还是进去看看世子吧,自己好好考虑考虑。”说完,拂袖而去。
留下平南王独自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才推门进去。
进去不久,便传来人倒地的闷响,外间留守的侍卫见状不妙,忙冲进去将脸色惨白的平南王扶了出来。
女帝摆驾回元泰殿后不久,便听侍从来报平南王受惊,她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淡淡吩咐道:“折日将世子好好安葬,是葬在京城还是带回藩地,皆由平南王定夺。”
想他华铖入京时还是风流王孙模样,这才一年未到,便先入大狱,后惨死于他人之手。
身在皇家,华仪早已看惯了转瞬间的生死荣辱,除了吩咐安葬之外,也别无其他了。
到了将近入夜时,又是一波大雪围困皇城,宫人来往脚步匆匆,布履踏在雪上了无声响,唯有西风卷着铁马乱摇。
女帝趁着半暗的天色,终于亲自摆驾去了刑部大牢。
刑部的大小官员吓了个半死,纷纷仓促地出来迎接女帝,刑部尚书腰带都来不及系紧,便赶忙恭候在大牢外,引颈远眺,便见为首女子身量纤瘦,玄裳白氅在天地间鲜明异常,到了近前,冷漠眉眼便愈发清晰,尚书心尖微颤,忙俯身下拜。
华仪脚步未停,直接略过他走入大牢的门,刑部尚书忙起身跟上,在女帝身后赔笑道:“臣这些日子谨听陛下吩咐,不曾对萧太尉动过私刑……”
华仪淡淡“嗯”了一声,道:“沉玉在哪?”
刑部尚书心头微惊,华仪一时不听他回答,侧眸眯眼看来,他忙收敛了心思,低声道:“陛下随臣来……”
华仪随刑部尚书一路走到监牢深处,越往里,潮湿和腥味越发浓重,华仪从未闻过如此刺鼻之味,抬袖掩住了口鼻,深深地皱起眉。
心上微悸,这样的地方,她便是连片刻也呆不得。
……沉玉竟被关在这种地方?
她原本沉下去的心微微乱了,想到最后一面,那人阴鸷又火热的眼神。
心似被揪住,狠狠揉捏起来,难受不已。
她和他,真的到了这个地步。
到了最里边的一处监牢前,刑部尚书迟疑着站在一边,华仪抬眼一看,目光便立即锁定在杂草之上安然静坐的人影之上。
他还穿着那日的衣裳,衣衫沾了尘埃,面容却隽秀清雅如旧。
背脊靠着冰冷的石墙,双目轻阖,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可是衣襟下却蔓延出冰冷的黑色铁链,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惊怒,转身喝道:“谁许你动他的?”
刑部尚书吓得噗通跪下,惶恐下拜道:“臣、臣也不想,实在是郡王殿下,还有成王世子那边给了压力,说把人用玄铁锁着,给他一点教训,若有乱党劫狱,也把人救不走……”
华仪气急,抬脚将他踹翻在地,冷冷道:“看来,朕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刑部尚书顾不得肩头剧痛,忙伏地紧张道:“臣知罪!陛下息怒!”
处置沉玉,实在契合了朝中大多数权贵的想法。
他们想着,既然女帝迟迟不肯下旨,那便不知不觉地把人弄死在牢里,倒是追究起来,谁也没有责任。
用最冷最重的玄铁,让他在严冬遭受蚀骨之寒,寻常人撑不了几天。
他们暗地里心照不宣,可谁知,女帝居然亲自来了!
事发突然,锁链来不及撤走,也来不及给沉玉更换牢房,刑部尚书第一个遭殃。
华仪眸中腾火,她又如何看不出这些人私底下的动作!
她只是没想到,万万不曾想到,他们会枉顾她的命令,用这样狠辣的手段,就为了置沉玉于死地。
她阖眸,道:“自己出去领四十大板,算上刑部侍郎的,旁的六品以上刑部官员,二十大板。”
刑部尚书狠狠一哆嗦,只得谢恩出去,老老实实领板子去了。
华仪复又睁眼,便见那安然坐着的男子早已睁眼,正淡淡看着自己,瞳仁雪亮,如打磨的上好黑玉。
他看着她,她便看着他,目光激烈相撞,竟挪不开眼。
跳动的心渐渐歇止,连血液流动的声音都清晰起来。
良久,方听他淡淡低笑一声,道:“陛下为了一个罪人,对一个刑部的人大发雷霆,是不是有失妥当?”
华仪脸色微白,抿唇道:“他们枉顾君令,这便是下场,这世上无人可以忤逆朕。”
他点了点头,道:“仪儿帝王的威仪,看来是再无人敢触碰了。”
他语气深晦莫名,她静了许久,才低声问道:“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沉玉微微一笑,竟是好笑般地望着她,“你问这个做什么?总归我没死。”
她心头似被堵住,偏就不肯再在他面前示弱,冷硬道:“朕是想知道你疼不疼,当初敢那般对朕,朕随时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她话音刚落,以为沉玉与她又无任何好声色,他却垂下了眼帘,轻轻道:“疼。”
她微微一怔,唇抿得更紧。
华仪心底微软,不由得低声道:“沉玉,不管他们如何,只要你肯配合,朕可以护你一命……”
他低头不言,她咬住下唇,偏过头,飞快道:“我问你,华铖是不是你杀的?”
“是。”
她抬眼,望定他道:“什么仇恨,让你恨他们至此?”
一出口,她便看见沉玉彻底敛去笑意,眼神陡然阴鸷下来,眼底藏锋带刃,对她嗤笑道:“什么仇恨?”他慢慢起身,身下铁链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讽刺地笑出声,“陛下居然连这个都查不到,那几个老狐狸,当真是瞒你瞒得紧啊。”
华仪不知他是何意,犹自劝慰道:“沉玉,只要你肯暂且放下……”
“放下?”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及其可笑的事情,大笑出声,眼神更加阴寒,“你以为,这叛党的身份,我会轻易甩掉?”
他还没罢手!
她骤然一惊,心底一软又硬,恼怒道:“你这样……你又让朕——让朕如何!”
他黑眸紧锁她的身影,慢慢走近,锁链在地上拖曳,钝响惊人,“陛下如何,听从自己的心不就行了?”
分明隔着监狱木栏,他一步步靠近,她却忍不住后退。
直到他再无可靠近,华仪才贴着身后木门,咬牙道:“你非要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