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骊山行宫内。
侍卫跪在地上,殿中气氛压抑至极,气息窒闷,让人连喘息都难。
楚王擅自出宫的事情刚刚被发现,女帝听闻之后,整个人已临近怒火边缘。
枉顾君令,擅自行动,尤其是在这样的当口。
当真以为他顶着一个亲王头衔,单枪匹马回京还无人敢动他?!
他华湛自己不惜命,又怎想得到他长姐该如何担心于他?
华仪心底冰寒刺骨,闭目也知此刻骊山行宫外乱象该是如何复杂,手足一瞬间都冷了下来,连太阳穴也在狠狠作痛。
她带华湛出京,便是想看牢他,便是料到这小子行事冲动,常常陷自己于危险之中而不自知。
华仪沉默许久,忽然吩咐道:“传朕令,动用一切暗线,迅速在暗中彻查楚王下落,朕身边的暗卫……都尽快敢去京城,切要保证楚王安全。”
身边的常公公闻言一震,不禁出声劝道:“陛下三思啊!暗卫干系陛下自身安危,万万不可离开啊。”
“朕的弟弟不能出事。”华仪眸底火光浅跃,垂下眼来,强制镇定道:“暗卫即刻出发,寻得楚王之后将消息尽快回报,必要护楚王周全,此外……”
“朕还有一物,也将之带去京城,交由大理寺卿。”
靖元九年,大将军卫陟失踪,边将再次哗变,宁武、雁门二关相继沦陷,太守王志等人被斩首祭旗。
逾七日,天下书生文官伏阙上书,无果。
三月癸丑,圣谕楚王华昱归京待察。
四月甲申,两隘将士于卯时攻城,势如破竹,直占南武关。
逾三日,朝中解决无法,女帝与京中消息暂且隔断,天下大乱。
……
再逾五日。
黎明,天色森凉。
皇宫西苑,除却倒戈之臣之外,七成百官俱被困于一处。
隔着一面宫墙,也能看得见火光照亮了大半天空,竟比那天边微露一线光的骄阳刺目耀眼万分。
皇宫多处已被死死封锁,负隅顽抗之人还在做困兽之斗,宫墙外血流成河。
叛军气势格外骇人,说是奉成宗遗命“拥立正统,匡扶正义”,反将一群忠心之臣逼得退无可退。
一边用狠厉手段迅速占领压制,一边说华昱殿下仁慈,凡中途悔过臣服之人皆可不杀,一时贪生怕死之辈也纷纷临阵倒戈。
前期宫变倒有几分阻碍,到最后越发畅通无阻,短短时间之内,城内竟快肃清干净。
未时,城外战鼓擂起,京城之外,又有一支军队突袭,箭矢如雨,攻城之势丝毫不减。
华湛高踞马头,目光紧紧黏在城头。
他浑身鲜血都在缓慢逆流,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眼底腥红一片。
果真是宫变,果真是血流成河。
他不会让沉玉得逞的,无论是为了皇姐,还是自己,还是天下。
现在,他的身后是很多兵马,即使不可能肃清整个天下,却可以在这里一战。
只要这一战赢了,俘虏沉玉,便还有一丝希望。
华湛和秋大人齐马而立,他狠狠扯动缰绳,身下马匹喘着粗气,赤蹄踢蹬不止。
“华昱欺君在先,谋反在后,得蒙今上仁慈,念其血脉,故而赦免其罪,封亲王、享供奉,而今再次逼宫谋反,煽动将士杀人攻城,至于江山沦落,天下大乱,我华湛便是为这天下人,为这朗朗乾坤,也需在此一战,镇压奸人!”华湛高声怒喊,抬手喝道:“攻城!”
“杀——”
“杀——”
上前箭矢其发,力道狠绝,城头之上不断有士兵中箭惨叫,人一个个从城头跌落下来,摔得血肉模糊。
厮杀声震天,原本内部已经平定的京城忽然再次迎来外乱。
华湛虽无什么作战经验,也是第一次见这血流成河的惨象,但危急在前,他冷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秋大人是老将,此刻正在迅速指挥攻城,箭矢之下,将士以铁钩勾住城垛,迅速上爬,部分将士狠撞城门。
沉玉站在城头,周身依旧一派清风霁月之色,眼色却阴寒至极。
他对此早有应对。
逾小半个时辰,文族麾下军队便率援军奔赴而至。
原本包抄夹击的战况宛若一场笑话,再严密的部署也顺便被更强大的力量撕碎,甚至这并非是一场关乎战术的博弈,而是一场纯粹的肉体厮杀。
秋氏麾下军队大溃。
华湛眼见败势无可转圜,脸色愈发惨白惊心,身子不禁微微发抖,终于下令停战投降。
输了。
他输得一败涂地。
地方将士拥上前去,将他死死摁在地上捆绑几下,随即擒住他的双肩,压到沉玉面前。
沉玉蓦地抽出身边将士腰间佩剑,寒光凛然的刀刃就贴在他的颈尖,冰凉的触感下,是正在流动的血液。
他目光睥睨,似笑非笑道:“为什么就不听你阿姊的话呢?”
华湛脸色灰败,闭上眼道:“这与我阿姊无关,是我自己不甘心。我知道你早就想杀我了,我如今于你也无什么用处,我输了,劳烦你给我一个痛快。”
虽是如此说,他的身子却在发颤。
明显是怕的,并无口上那般视死如归。
沉玉的目光划过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庞,蓦地将刀掷到了一边去。
华湛愕然睁眼。
“我不杀你,单单只是因为仪儿。”沉玉转过身去,再不看华湛一眼,冷淡吩咐侍从道:“把他暂时关押。”
第65章
华湛被关押在皇宫里。
干戈止息之后, 整个京城都已经在控制之内, 甚至包括京城周围的几座城, 其镇守官员见情势如此,或主动投诚示好,拥立新主, 或闻风而逃,或殊死抵抗。
一部分兵马驻扎在南武关,虎视眈眈, 两边的消息已被彻底隔断,上至帝王,下至百官,都如被置于案上, 任人宰割。
最后一步, 便是擒王,逼其退位了。
沉玉垂袖立在皇宫南面的城楼上,俯视着京城紧挨的碧瓦飞甍,战后的荒凉和凄惨一览无余。
远处依稀可见一片泼天血色,晚霞沉沉压下,天地间都是茫茫赤色。
染红了他的眼。
他知成王败寇便是如此, 对此只有漠视, 才能夺得天下,可当那权势于他如探囊取物之时, 他也觉得不过尔尔。
除了名分之外,他在她身边多年, 也曾翻云覆雨,不是没有体会过手握大权的滋味。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沉玉回头,见是侍卫押着一个人上来了。
大理寺卿李文盛。
他是女帝的亲信,这是整个朝堂都知晓的事情。
侍卫长禀报道:“殿下,李大人忽然吵嚷着要见您,属下见他声称是急事,便不曾阻拦,将他带来了……”
沉玉看着李文盛冷峻刚毅的面容,抬了抬手。
侍卫松开李文盛,躬身退下。
沉玉面朝着他,薄唇含笑,慢腾腾拢了拢袖子,道:“不知李大人有何事,非要见我不可?”
李文盛直截了当道:“如今帝京沦陷,大局基本已定,殿下现在该要准备登基了吧?”
沉玉笑意淡淡,黑眸晶莹泛凉。
李文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扯开衣襟袖口,手往里伸去。
里面提前加缝了一层内衬,两指并着一抽,便露出一角明黄布帛来。
沉玉眸光一凝,笑意全无。
李文盛将圣旨抽出,理好之后,忽然对着沉玉深深鞠躬,双手奉上圣旨,道:“臣奉女帝之命,将禅位圣旨交给殿下,请殿下登基!”
双手之上,一缕明黄在夕阳下刺眼。
沉玉落睫扫了一眼那圣旨,并不接,只冷冷问道:“为何她不等我见到她之后,再行亲自颁布禅位诏书?”
李文盛心知他口中的“她”是谁,心下微凛,却只能答道:“臣只奉君令行事,不敢妄自揣测君心——请殿下接旨!”
手上一轻,沉玉拿过了圣旨。
他将圣旨打开,果真是华仪端正娟秀的字迹,不过随意扫了一眼,便知里面所说大概。
他合上圣旨,抬眼道:“禅位诏书可以伪造,她必然还准备了别的东西。”
李文盛点了点头,低声道:“传国玉玺便在臣的府邸里,埋在后院的树下,陛下尽可派人去挖。”
沉玉眉眼漆黑,目光从他脸上慢慢划过,道:“圣旨是何时给你的?”
李文盛一愣,随即飞快道:“便是在五日前,陛下身边暗卫奔赴于京中,将圣旨秘密交给了臣。”
沉玉眸子一沉。
果真是这样。
本来不该如此匆忙的,他大可以再捱几日,等到亲自见到了她,她再顺理成章地将天下给他。
为什么这么匆忙?非要他快些继位不可?
沉玉袖中的手攥了攥,将圣旨收下,转身大步走下城楼。
才走一半,脸上有冰冷的夜风刮过,刺得他神思也清醒了三分。
脑中火光蓦地一闪。
不对。
他若提前有传位诏书,得以继承皇位,他手下臣子必然停止干戈。
这一切未尘埃落定之前,有些事情便不能保证。
譬如,华湛的性命。
沉玉蓦地回头,冷喝道:“将圣旨给你的暗卫是何人?当时有多少人?”
李文盛陡然被他一喝,浑身一个激灵,一愣之后方才答道:“臣不识得陛下身边暗卫,只是当时有三人护送圣旨,为首一人襟口绣着银纹,倒是与其余二人不同。”
襟口银纹,暗卫指挥使。
沉玉原本清冷的眼底蓦地有火腾起。
她身边贴身保护的暗卫本就人数不多,以她秉性,更当派人保护华湛,可托付诏书便已有三人,那她身边……又还剩了几个人?
或者……一个也没有剩下。
沉玉面色陡然阴寒,再不等待,转身大步走下城楼,神色冷峻得史无前例,守在城楼之下的将士们都不约而同抬眼,而后同时惊住,便见殿下快步掠过了他们面前,只留下清冷的嗓音,“将华湛关在何处?”
侍从忙小跑着上前,硬着头皮开始带路,斟酌着道:“属下们念及楚王身份尊贵,将楚王单独关押在一处宫苑……”
沉玉浑身被怒意燎得似火在烧,脚步如飞,衣袍被风掀起,到了那别苑处,忽然伸手抄过了一边守门侍卫腰间佩剑,不等侍从慢慢开门,直接抬脚将门踹了开。
华湛原是坐在桌前喝茶,此刻只听得一声巨响,下意识抬眼,瞳底便被一湛寒光刺痛,连避闪都来不及,便觉颈间微痛,冰冷的剑刃已快速划破了他的颈间皮肤。
鲜血沿着剑身慢慢滴落,伤口不深,血腥味却慢慢弥漫开来。
华湛的心跳得极快,许久,才慢慢平复了呼吸,他强自保持镇定,抬眼看着沉玉,讽刺地问道:“怎么?你还是觉得无法容忍,又特地过来杀我?”
沉玉薄唇冷划,看他的眼神已降至冰点,“你阿姊为护你,将自己置于险地,我若杀你,岂不是负她?”
华湛微微一惊,睁大眼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沉玉手腕微动,那剑刃又深了几分。
鲜血涌流更甚。
他目光睥睨,扬声道:“还想看他如何被折磨,几位才肯出来?”
四下并无动静。
沉玉寒声道:“再不出来,我便真杀了他。”
华湛听得这话,心底大震,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他随即便听见动静,有人从屋顶悄无声息地跃下,站在了他们面前。
看服侍,是天子暗卫。
华湛面色大骇,一个字也说出不来。
他皇姐……竟随后就派了人来护他?
沉玉曾亲任暗卫指挥使,与他们如何不熟悉?他们人数虽少,武功天下却罕见,只听命于女帝一人。
果真是来护着华湛。
为首指挥使对沉玉弯腰一礼,道:“陛下有令,让我等护着楚王殿下,您是新君,往后也是我们的主子。”
沉玉心底寒意更甚,只问道:“她身边可留了人?”
指挥使抬眼看着沉玉,缓缓摇了摇头。
华湛脸色陡然惨白。
沉玉怒意更甚,抬手将手中剑狠掷了出去,那剑直朝那指挥使面门袭来,寒光凝成一线,指挥使瞳孔一缩,险险偏头去避,那剑仍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划破两缕发丝,狠狠钉入地上,剑身摇晃不已。
指挥使回头一看,心底惊骇不已。
沉玉脸色狠厉阴沉,道:“既然认我为主,便即刻去骊山行宫护驾,她若出事,谁都不必活。”
干戈未息,帝位飘摇,世家安危尚且不定,四面消息阻塞,抬眼只看得见铺天盖地的绝望。
这样的处境之下,那些世家之首,奸猾老臣,都极有可能反噬君王。
太危险了。
沉玉眯了眯眼,右手骨节咯咯作响。
只盼她安然无恙。
骊山行宫里,帝王寝宫外宫灯高悬。
红光透着窗子映进来,却融不暖殿中寒凉。
分明是在极其惨况之下,四下却宁静地一如既往。
一丝萧条之象也无。
华仪沐浴过后,穿好衣裳坐在软塌上,捧着瓷碗慢慢饮下安胎之药。
药汁苦涩,她却不觉有一丝苦。
想到腹中孩子正在缓慢地生长,还有七个多月便可出世,她便觉万分高兴。
什么天下,什么名利,都不如这个生命来得让她惊喜。
华仪起身放下碗,对身边侍奉的常公公道:“什么时辰了?”
常公公压下心头慌乱,忙答道:“已经戌时了,陛下还是早些歇息。”
华仪看他面色不佳,想起这几日人心惶惶,不禁安慰他道:“你也不必担心,朕不管如何,都波及不到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