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呵出口热气,温热了手指肚,困得有些睁不开眼,恨恨道:“那几个混蛋到去蹭吃蹭喝,还能有香软的大美人开开眼界,到让老子在这儿吃风。”
黑娃一抬头,似乎觉得海面上的风浪有点不对劲,仔细看了看,乌漆嘛黑的,又瞧不见什么。
老黄瞧他畏畏缩缩的模样,嘿嘿一笑:“傻子,这可是大晚上,你真当戏台子上演戏呢,谁还能玩夜袭?唔,要是真夜袭,咱们也不怵。”
现实真不是什么戏本子,戏文里夜袭是极好的战术,时常会出现在名将的履历中。
但是现实里,夜袭可是稀罕的很,不是迫不得已,谁也不会兵行险招。
尤其是如今,大家伙眼睛不灵光,到了晚上,大部分人都跟个瞎子没多大差别,伸手不见五指,就是在地面上打仗,那都是九死一生。
再者,对方要偷袭必要乘船,夜间行船能不点灯?
海面上亮一盏灯,老远就能看得见,怎能起到奇袭的作用!
“自从有龙王岛以来,就没被人夜袭成功过,小子,踏踏实实吃你的饭。”
黑娃应了声,缩了缩头,老老实实吃饭。
风高浪急。
夜姑默默拿着夜视望远镜,咬着嘴唇盯着后面大船的甲板,只觉得身上的皮甲缝隙里都是湿气,虽然盾牌后面,护卫队的弟兄们都悄无声息,连呼吸声都很细微,但是她还是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紧张。
杀人难吗?
夜姑呼吸一停滞,看到后面的旗语,压低声音低叱:“亮灯!”
一瞬间,船上打出一道雪白的,闪亮的,刺目至极的灯光
将对面的港口,码头,舰船和人,照得一片雪白。
海浪滚滚中,仿佛听见有什么人惊叫,只是从一点细弱的惊叫声中,也能听得出那种刻入骨子里的惊骇欲绝。
第691章 决胜
夜姑紧紧地握着望远镜,默默数数:“三、二、一……准备——放!”
所有人就像训练中时做得那般,整个身体前倾,缩在护盾后,抓紧安全带。
船头上
碰!
整个船身只是轻微震动,外面却传来惊恐地叫声,轰隆,耳朵里嗡一声,有点刺痛。
夜姑声音很冷:“准备,投弹!”
侧舷上瞬间竖起一排铁架子似的的机关,无数简陋的燃烧弹划过夜空,落到对面的岸上,静默了瞬间,一团白光爆开。
夜姑一时间甚至能闻到肉体烤焦的味道。
一刻钟之后,夜姑放下手中的望远镜,轻声道:“登陆。”
黑娃呆愣愣地坐在地上,他下来撒尿,没成想这一泡尿到救了他一命,裤子还没有提起来,就看见老黄连滚带爬地跑到他身边。
地面上火红一片,映得海面也是红的。
老黄扑倒在地上,跪下念念有词:“龙王息怒,龙王息怒!”
不只是他一个,幸存的帮众都是满脸的茫然,惊慌失措——这是龙神发怒了?
黑娃忍不住抬头看前面。
两只眼睛射出来灼人的白光,白光晃动,显然是巨龙在盯着他们。
黑娃整个身体都僵住……
究竟发生了什么?
本来一切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不对,就是浪花卷得高些。
就是一瞬间,一道雪白的,凝固的闪电落到他们的码头上面,好多人眼睛刺痛,几乎要被闪瞎,泪流满面,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一道道火龙接连而至。
一定是龙神喷火,降下的惩罚。
恍惚间,老黑好像看到了龙头,龙的身体,龙的尾巴……尤其是龙的眼睛,就像铜铃那么大。
随即,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
“趴下,双头抱头,乱动者死。”
那声音极洪亮,简直震天响,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响亮的声音。
真不愧是龙神,连声音都这么大。
黑娃趴在地上,抱着头,脑子里不由得想——龙神竟然说得也是人话?跟天上人神学的?
夜姑领着人,三人一组向前走,最危险的登陆竟然没有遇到太严重的抵抗。
后头到是遇见了一点有效反抗,但是他们队形都没有被冲乱,一切就……尘埃落定。
大部分土匪根本连头都不敢抬。
夜姑心中有点不可思议。
她是土生土长的南安人,听着龙王岛的故事长大的,曾经的她心目中,龙王岛就是一个庞然大物,那些土匪每年甚至能逼得南安城给他们送银子,送粮食,送女人,用来买一场太平。
如此可怕的龙王岛,竟然……不堪一击?
显然并不是如此,队伍一推进到龙王寨附近,立时就遭遇有力抵抗。
对方的反击虽然散乱,不成系统,但是都是高手。
嗖一箭射过来,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夜姑一挥手,盾牌上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护得严严实实,脚步不停,继续推进。
穿过箭雨,前面又忽然冒出三个黑衣大汉,个个面孔狰狞。
对方速度极快,夜姑被一刀砍中前胸,要不是左右两边的护卫及时阻拦了一下,便是她这身能挡住刀枪的护身甲恐怕也不能完全保护她。
不死也要重伤。
三个黑衣大汉直直地冲入阵中,一时间竟冲击得阵型乱了一乱。
夜姑脸色大变。
“变阵,盾兵核心,蝴蝶阵。”
方若华的声音慢吞吞地响起来。
她只是三言两语,轻飘飘的,不疾不徐,几乎只片刻,乱了的阵型就重新稳固。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夜姑一时间也觉得肩头上的压力大减,压力一轻,却免不了羞惭——竟要劳动六奶奶亲自来给他们压阵。
但不得不说,方若华一来,己方立即就变得轻松许多。
对方的高手还是悍不畏死,单凭个人的武功,他们这些初学乍练,年纪还轻的护卫队,真不怎么是这些匪徒的对手。
可是夫人仿佛一个人就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整个战场都在她心中,每次遇到险情,只听她轻描淡写地提点两句,局面就立时转变。
护卫队虽说年轻,胜在有心算无心,武器上又着实高出很多,战局并没有太过胶着。
两刻钟之后。
整个龙王岛就被攻破,剩下的三个当家,被堵在地下密道里。
三当家甚至来不及启动机关,机关就被破坏,眼看着前后被堵死,那些毛还没长齐的小毛孩子,拿冰冷的眼神盯着他,就仿佛他是个阴沟里的死老鼠。
他不免神色略有几分茫然,转头看向身边的老四,老八,轻声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谁是内鬼,自己站出来。”
老四和老八苦笑:“三哥!”
三当家摇了摇头,举目看向不愿意多耗费体力,让人抬着进来的方若华:“你总得让我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栽的?”
方若华失笑:“不过是你们实力不如我罢了,有什么好说?”
她也完全没兴趣和他多说半句话,进来一遭,仅仅是不乐意让自己人为密道的机关费神费力。
天这么晚了,大家明天还有很多事情做,早点处理完,早点回家睡觉。
三当家脸色一沉:“你对岛上的密道,暗语一清二楚,就连地形都极为熟悉……是谁出卖了我们?”
方若华莞尔:“唔,那你慢慢……猜。”
最后一个字吐出之前,一挥手,护卫队齐齐举起一个小匣子,瞬间牛毛般细的针喷射而出,密密麻麻。
扑通扑通。
中了针的人,一瞬间就栽倒,连说句话的工夫也没有。
方若华点头:“药效不错,以后就装备这种麻醉剂好了,都带走。”
把这三个当家捆成粽子,护卫队调头离开,龙王岛上活着的土匪至少还有上百,再加上后山和后岛那边的村民也是惊疑不定,需要安抚。
善后工作可不怎么好做。
方若华和夜姑却先不管这些,提审了两个小头目,立时就知道,被他们掳来的教坊司的那些姑娘,都在后院的水榭。
今天晚上是四当家的内侄,龙王岛小四爷华丰纳妾的日子,在水榭摆了个小宴,好多帮众都凑热闹去了。
第692章 勇气
方若华神色沉了沉,立时带着夜姑几个赶到水榭。
水榭朱红色的围栏外面竖着几个幽幽暗暗的灯笼,淡粉色帷幔随风飘动。
桌子上散落了几盘菜,酒水横流。
一地狼藉,显然这里曾经有一场欢宴,但是此时此刻,夜色下却是半个人影都不见。
“啊!”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方若华蹙眉,带着人抬脚就循声而去,走了差不多十几步,一转弯,隐隐约约传来惊呼抽泣声。
“奶奶你看!是明月?”
夜姑抬头,远远地就看到水榭后面一片花木中有火光。
明月半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巨石,地上一团血,她身前还倒着一个穿了一身紫色衣袍的男人。
好几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挤在一旁,神色惶恐。
两个穿着黑衣短打的土匪也似乎反应不及,愣了片刻,随即拔刀,一刀朝着明月劈过去。
方若华摊手就是一鞭子,一鞭子便把两个土匪都扫到了旁边湖泊中。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几个姑娘压抑地哭了几声。
方若华领着人过去。
明月茫然抬头,踉跄了下,站起身,她还穿了一身大红嫁衣,脸上涂着浓妆,本来寻常的样貌,此时瞧起来竟有几分艳。
一眼见到方若华和夜姑,明月终于仿佛忍受不住,抬手捂住脸大声痛哭。
方若华心里也一颤。
本来大呼小叫地直喊热闹的水友们,慢慢安静下来。
“这孩子哭得我都心酸了。”
“演技真是特别好,我觉得三妹请来的演员,演技都好得不可思议。”
方若华跨过小径,走过去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给她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眼泪:“别哭,没事了。”
明月咬着嘴唇,转头看了看面上还带着惊惧的姑娘们,轻声道:“大家都还好,没有遭多少罪。两天前边姐姐派人来交涉,说是愿意赎我们,从那以后日子到好过了。”
方若华点点头。
所谓的从那以后就好过,想必在这之前,她们的日子是极难过的。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土匪窝里呆了这么长时间,还能周旋,保全自己,且精神稳定,不曾崩溃,这孩子真是有韧性。
别说一个年纪一丁点的女娃,就是成年男人遭遇这等危机,恐怕都不会做得比她更好。
方若华微微一笑,把斗篷解下来,搭在明月身上,叫人把姑娘们都带出来。
慢慢走到龙王寨外面,看着一众土匪都被捆成串,直接压到地牢里。
龙王岛的地牢,水牢有很多,塞下这些人,固然拥挤些,到也不至于塞不进去。
明月一抬头,死死盯着四当家,一伸手竟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忽然冲过去,恶狠狠地扎向他的心口。
方若华一怔,本能地出手拦了拦,以她的力气,竟一时没完全拦住,只是匕首偏了方向,扎在四当家的肩胛骨上。
“啊!”
四当家登时一声惨叫,昏死过去。
明月浑身发颤,吸了口气:“我本来只打算杀了华丰,毕竟这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不大好接近……他会死的,对吧?他们杀了建平哥哥,他们该死。”
方若华还未开口,明月眼睛一红:“我向来吝惜性命,也爱护姐妹们的命,为了活着,我曾经觉得我能屈能伸,什么都能做。”
“可是我发现我错了,就算我知道,我一旦动手,可能会害得姐妹们处境艰难,我还会死,可是我还是不想他活着。”
她委曲求全,虚与委蛇,耗费精神讨好仇人,只为了能有机会一击必杀。
“姐妹们心中怪我,我也认。”
跟在夜姑身边的教坊司的那些姑娘们,听着明月的话,也忍不住落泪。
“明月妹妹,我们不怪你。”
十三个女孩子,有的十四五岁,有的年近二十,身形纤弱,神色惶恐,充满忧惧。
置身贼窝这些日子,大家都很害怕,非常害怕,心中有说不出的恐惧,每时每刻都徘徊在死与生不如死之间。
生而为人,哪有不贪生的?但是此时此刻,明月一句话,道尽了她们所有人的心声。
她们也想有勇气,拿着匕首拼死一搏,杀人报仇。
她们在崇岛上弹琴,唱曲,拍戏,貌似过着和以前相同的生活,可是她们自己心里知道,其实是不同的。
就在半年前,她们教坊司的头牌花魁,阿离小姐病了,病得起不来床,可是贵人过来,她就得强撑着病体,画好妆容,前去卖笑陪客。
那些贵人明面上捧着她,给她作诗,夸赞她的美貌和才情,可是,她说到底也只是贵人们握于掌心玩耍的一个物件而已。
当年南安第一名妓,一笑值千金的曦月小姐,连亲妹妹病死当天,不想出台笑给人看,都会被王家家主羞辱,骂她一个千人枕万人骑的玩意,贵人垂青,还敢拿乔?
别说是死了妹妹,就是死了亲爹,贵人想看她笑,她也要笑。
这样的日子,大家一直过,虽说偶尔自伤自怜,到也将就着能过得去。
她们虽苦,可世间谁人不苦,就是外头那些有丁点自由的百姓,难道就能过得比她们要好?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命如草芥一般,没有挨过饿的人,永远不明白饿肚子的滋味,在生命都难保全的时候,人们其实不会怎么顾忌礼义廉耻。
她们这些教坊司的使女们,其实也是认命的。
可那一段在崇岛上的时光,明明并不长久,不过月余而已,却让她们一下子变得贪心起来,头抬得更高,站得更直,从一个物件,变成了一个人。
事实上,她们过得日子,似乎也说不出和以前有哪里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