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是义庄,绝儿不明白为什么会在伏崖山上也有这种感觉。而她的感觉向来又准确,这使她不得不怀疑这山上是不是有什么阴气重的东西,难道真像传言说的那样,有鬼?
她刚想到这个节骨眼上,不远处的一片树后忽然传来了沧桑低沉的哭声,呜呜呀呀一阵一阵的,叫听的人头皮发麻、汗毛直立。而且那声音听起来极其阴森诡异,一时竟无法让人分辨雌雄。
第25章
绝儿不相信世上会有鬼这么猖狂,大白天阳气正盛的时候还敢这样吓唬人。
而她一直跟着的血迹也正好是沿着哭声的位置越变越少,这就意味着她已经离邓柔的位置很近了,而且必须朝着哭声的源头靠近。
她再次挪动起步子,身侧的树木因为她身体的擦动而发出了沙沙的响声,那哭声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动静,竟蓦地消失了。
绝儿倒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是加快了步子,不过却没有丝毫的放松警惕,这样的诡异情形只是让她变得更加得谨慎。
她想,那哭声怎么想都不可能是邓柔的,这个山上还真是有古怪。
她拨开挡在面前的一片十分浓密的枝叶,小心跨过脚下的灌木荆棘,没想到眼前忽然明亮了许多,原本密集的树木在这个位置突然变得稀少了,而且地下也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透过面前稀疏错开的树枝,绝儿隐约看到对面似乎有一个山洞的洞口。
她刚往前跨出一步,就突然听到十分规律的“嘣——嘣——”的声音从山洞里传了出来,就像是什么东西正在朝着地面重重地砸。
绝儿紧张的吸了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洞里看看究竟,没想到脚下一个没注意,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子,恰巧朝着洞口的位置滚了过去。
“谁在外面!?”
“嘣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分古怪的人声,就像是人说话的时候故意掐着嗓子,让人听起来十分难受。
“谁在里面装神弄鬼!?”绝儿猫着身子,聚精会神的往山洞里看了一眼,虽然嘴上那样问,可心里也在打鼓,万一洞里的东西如她所料不是鬼,却也不是个人——是个妖怎么办?
洞里的“东西”没有回话,绝儿听到“它”剧烈的咳嗽了几声,一阵阴风从洞里吹了出来,她清楚的看到几缕如银丝般的白发随风在洞里飘荡了起来,惊得她两脚向后趔趄了一步。
“我都不记得有多少年没在山上见过活人了,没想到今天碰到了三个。”洞里渐渐显出一个人形,随着话声缓缓向洞口靠近。
“三个?”绝儿没工夫想那么多,一手提剑,一手抓起了一叠黄符,只要从洞里出来的这个东西不是人,她就将手里的家伙全都用在“它”的身上,先将“它”定在原地再说。
“呦,也是个小丫头。”一个极度佝偻的身形缓缓从洞口的阴影里显现了出来,绝儿第一眼就被他那一头几乎拖地的银色长发给震惊得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额头有些发红,像是刚被撞过,面色宛如墙上的白灰,如果不是看到那人喉间隆起的喉结,绝儿几乎就要将他认错是女人。
“你、你是什么人?”她看了看地面,他是有影子的,便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对眼前这个如此苍老、看起来毫无威胁的老人施加任何制裁手段。
老人身上的靛蓝色长袍虽然已经十分陈旧褴褛,他却依然十分讲究了抬头理了理衣襟。
绝儿看到他的手背上的青筋凸爆,指节严重变形,整双手有如枯枝一般苍老。
他没有回答绝儿的提问,而是满面悲凉的摊开手掌接下了从头顶漏下的阳光,嗫嚅后问道:“现在是哪朝哪代了?”
“哪朝哪代?”绝儿纳闷的皱了皱眉,“现在是民国21年。”
“民国……”老人喃喃自语,长叹了一声:“终究还是改朝换代了。”
绝儿看着这个古怪的老人,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仔细端详起了他。
从他的口气来看,似乎已经很久没下过山了,加上这副模样,看来就是周村人说的那个“鬼”。
如果又真像邓恭说的那样,是当年清朝覆灭之时,被革命军逼上山的,那他莫不是……
“你是清朝的余……余孽?”绝儿言辞之间有些窘迫,因为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陈述这位老人的身份。
“混账东西!”老人往地上啐了口吐沫,脸上瞬间狰狞了起来,咬着腮帮子说:“你们这些数典忘祖的东西才是余孽!”说着他双手抱拳,抬向头顶拜了拜手,铿锵有力的说:“我乃清朝八品首领太监,论起官职,你这个小丫头还得给我下跪行礼!”
绝儿本来还有些紧张,一听老人说他是个太监就莫名觉得可笑,而他脸上对自己身份的引以为傲又在这份可笑上增添了几分可悲。
不过既然已经知晓了对方的身份,绝儿也就没有继续逗留的理由了,两人这一番对话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
她看了看老人脚边就快干涸的血迹,准备抽身离开继续去寻邓柔。
老人见绝儿对他的态度如此冰冷不屑,颇有不满,可长年累月在山上的隐居生活又让他十分渴望和人交流。
他看到绝儿似乎正在地上寻找什么,几度纠结之下才开口问道:“丫头,你在找什么?”
绝儿匆匆看了他一眼:“找人。”
刚说完她就忽然想起了什么,两眼放起亮光,看向老人问道:“刚才你说在我之前你还看到一个丫头来过这里?”
老人看出了她的焦急,想起刚才她对自己那样无礼,便想抻一抻她:“现在知道拿正眼瞧我啦?”
“我哪敢啊!”绝儿面上一副讨好的模样,可心里却急得不行,就算这老头是个清朝的小官,可都活到这份上了,架子怎么还这么大啊!
老人哼了一声,缩动起了满是褶皱的嘴唇:“今天见鬼了,上山的都是怪胎。”
绝儿压着脾气,努力的讨好:“官老爷您就行行好快告诉我吧,晚了肯定要出大事!”
“官老爷”三个字老人听得顺耳,神色这才缓和了下来:
“你问的是不是一个满身是血的小丫头,还拽着一个瘸腿小子,说起来真是邪了,那小丫头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竟能将那小子拖在地上走,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对对!就是他们!”
“往这山洞后面走了。”老人随手指了指身后,“山崖边上。”
“山崖!?”绝儿不解,邓柔将瘸腿儿子带到山崖边上想做什么?不过没时间给她思索了,敷衍的跟老人告辞之后,她就连忙顺着他指的位置跑了出去。
“诶,你等等。”老人见状叫住了她,“看你这丫头也挺急的,跟着我抄近路吧。”
老人说完便背起了手,转身走进了身后的洞穴里。
绝儿举棋不定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这山洞到底是该进还是不该进,不会有什么陷阱等着她吧?
老人走了一段,见她没跟着,竟发起了脾气:“走还不是不走啊!我可难得好心一回!”
绝儿无奈的吁了口气,心想就赌一赌吧,便跟着他走进了山洞。
老人走进山洞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挂在山壁上的火把,这年头用火折子的已经很少了,人们大都是用火柴,这让绝儿更加认定他已经许多年没下过山了。
洞穴刚被点亮,绝儿就惊悚的看到好几十个木头削成的简易灵牌靠着山壁两侧紧紧排成一长条,上面只刻了一个“奠”字。
从灵牌暗沉的木色和上面的裂纹来看,绝儿猜想它们应该有些年头了。
第26章
“这些灵牌是……”
绝儿不禁放慢了脚步,看着这些连生辰名字都没有的灵位心里七上八下,怪不得她刚才浑身发冷,十有八九就是因为这些灵牌了,阴气太重。
“当年一起逃出来的清兵,还有我手底下的小太监们。”老人哽咽了一下,绝儿看到他抬手擦了擦脸,想来不久前就是他在洞里哭,“都死了,就活下我这个老不中用的。”
“那你怎么不下山去生活?”绝儿忽然有些同情起了他,想当年他也应该是活得风光,可转眼之间就成了一朝遗孤,被世人遗忘唾弃。可说到底他好像也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只是随波逐流的一株浮萍,却又没逢上好时候,身不由己的被时代更迭的洪浪给拍离了居所。
“丫头,你太单纯了。”老人自嘲的笑着咳嗽了一声,对于自己此时的境地似乎并不怎么介意,“我不是没想过下山,那阵子风头过了之后已是一年后,山下全变了样,我一个腐朽的阉人在新世界根本就没活头。”
说着他扫了一眼身旁的这些灵牌,悲伤而又长情地说:“更何况我连这些老伙计的故乡在哪里都不知道,不能让他们魂归故里,就只能在这里陪着他们了,反正我本就是个没根的人。”
绝儿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如果没有错的话,这位老人在深山里独居了差不多整整二十年了,很难想象这么寂寞漫长的岁月他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难道就像她刚遇到的那样,在这个潮湿黑暗的洞穴里,整日的对着这些灵牌哭诉?
两人在接下来的一段路里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直到绝儿看到另外一端出口的地面漏下的白光,老人才用嘶哑干涸的嗓子说道:“出来了。”
“嗯。”绝儿轻轻应了一声,看着老人佝偻枯瘦的身体,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也许该谢谢他一声。
可是她却鬼使神差的说了另一些话。
“其实我觉得你应该下山生活,将你这些同僚的牌位一起带下去,找个像样点的地方安顿起来,外面没你想象的那么难活,现在大家都开明了。”绝儿说这话时一点把握也没有,她明明是最知道人世艰难的。
老人闻言后身子微微一顿,回头冲她开怀的笑了笑,难得的露出一口稀稀拉拉的老牙:“小丫头片子,管得倒是还挺宽。”
他虽然这样说,眼角的好几层褶子却因为久违的笑意而仿佛凝固住了一般。
多少年了,来这山上的人都被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得掉头就跑,就连一个字都没好好跟他说过。这几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弱,感觉日子就快到头了,没想到还能再遇上一个愿意跟他聊几句,甚至还带着些关怀的小丫头。
走出洞口,他指了指对面被一排松柏遮掩住了的山崖:“赶紧去找你要找的人吧,应该就往那边去了。”
绝儿有些难过的点了点头,她也从老人的气色看出他已到了行将就木之年。
刚才那样说也只是出于内心最直接单纯的想法,即使在说完之后,她也觉得那是多么的不现实。
她在洞口徘徊了一小会儿,不等向老人告别,就突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从对面的山崖边传了过来,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如果绝儿猜得没错的话,这声音的来源肯定就是邓柔带走的那个瘸腿儿子!
听到如此惨烈的哀嚎,绝儿和老人不禁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的朝着松柏树的对面冲了过去。
“何雪苓!”绝儿惊恐的瞪着眼珠子,眼前景象太过惊骇,让她一时无法做出反应。
年仅10岁的邓柔,或者应该说是何雪苓正背对着她,身下压着那位瘸腿儿子,并且用两手扣着他的一只胳膊。
不知她做了什么,绝儿清晰的看到她的手指和瘸腿儿子的手腕处挂着一汩汩鲜血,正在不断往草地上流。
瘸腿儿子听到了绝儿的喊声,十分艰难的弹了弹腿,仰头冲她呼救:“快救救我……我的手筋脚筋都被……都被这个怪物给挑断了!”
绝儿惊恐的瞥了一眼他的脚腕,果然也在往外渗血。
这时何雪苓忽然转过了身,将瘸腿儿子的胳膊重重往下一扔,表情狰狞的对着绝儿舔了舔手上的鲜血,仿佛在舔舐什么美味佳肴。
绝儿发现她的手指甲已经长得快跟小拇指一样长了,而且是青黑色的,这是典型的鬼上身才会有的现象。
不过邓柔那副身体的状态看起来也不太好,不知是不是在何家时双方有过纠缠,她的衣服有被撕扯过的痕迹,肩膀、腰间、胸口的布料已经全都破破烂烂,更为恐怖的是本该是服帖的扎在脑后的头发竟全都朝天炸开着,就像被雷电劈过一样。
跟绝儿一起过来的老人腿脚不便,姗姗来迟,看到眼前的恐怖景象差点吓得一屁股跌到了地上,颤颤巍巍的抬着胳膊指着邓柔,问绝儿:“这丫头怎么变成这样了……”
“您最好离远一点。”绝儿匆忙的瞥了他一眼,做了个后退的手势让老人离开,然后迅速掏出怀里的小瓷瓶,将瓶里的牛眼泪涂在了眼皮上。
在两眼一合一张之后,她就清楚的看到了附在邓柔身上的何雪苓的鬼魂,跟那天在棺材里见到的“新娘”相比,简直就判若两人。
一个犹如岁月静好的淑女,一个却宛若置身于无间地狱的修罗夜叉!
“何雪苓,不要再作孽了,这都是会记在你的功德簿上的,因为这些人,不值得。”
说话间绝儿就已经悄悄往手里抓了一叠定鬼的黄符,如果她劝不住何雪苓,就只能来硬的了,“人死了不能复生,就算你报复了他们,你也活不回来了。”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何雪苓茫然的歪了歪脑袋,仿佛在努力的回忆绝儿的身份,被她附身的邓柔也随着她鬼魂的动作将脑袋微微倒向一侧,不过动作极其迟钝僵硬,就像是生了锈的玩偶。
“你一点印象也没有吗?那天在你的棺材外面,问里面有没有人的就是我。”绝儿用真诚的视线毫无畏惧的注视着她,“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今天我来这里,不为别的,只是想帮你,你应该好好去投胎,来生去个好人家。”
何雪苓闻言,茫然的眼神里陡然有了一点亮光,抬起邓柔那纤柔瘦弱的胳膊喃喃道:“原来那天的人是你……”
“对。”绝儿感受到了她对自己态度的细微变化,乐观的将抓着黄符的手松了松,趁热打铁道:“可惜我还是没来得及救你出来,不过今天我一定能帮到你,别继续错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