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未来得及让眼睛适应房间里的灯光,就忽然仰起了头,用嘶哑的嗓音焦急的问道:“钱庄怎么样了?”
大太太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给吓得一蒙,可见他转危为安清醒了过来,连日来心里紧绷着的弦终于松解开了,忍不住捂着嘴失声啜泣了起来:
“老爷,你可算是醒了,真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多担心你……”
隆老爷艰难的撑起上半身,挤着眉头将一屋子人横扫了一眼,并没表现出吃惊疑惑的神情,而是冲站在最后的来福做了个喝水的手势:
“来福,给我拿点水来。”
“是、是!”来福看到隆老爷醒了,一时激动都忘记了伺候,正在后面偷偷的抹眼泪。
平日隆老爷虽不苟言笑,严于律己,可却十分宽待下人,特别是他这个贴身跟着的小厮,从没有给过他半分委屈受,逢年过节还总私底下给他塞红包。他这一倒,别说是隆家人,就连隆家的下人都别提有多难受和紧张。
来福急急忙忙往房外走,正巧碰到隆业取完东西回来,跟他撞了个满怀。
隆业刚想发火,瞥见来福脸上挂着泪痕便觉得有些纳闷。他往房里一看,就发现他爹不但已经醒了,而且都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心中先是一喜,可很快又因隆老爷眼中那份严厉的目光和肃穆的神情而感受害怕。——心头的大石总算是落地了,可整日挨骂被人管的日子却又近在眼前了。
“愣在门口干嘛,来。”隆老爷淡淡的瞥了隆业一眼,冲他拍了拍床沿。他一醒,两位太太才真正有了主心骨,也有了活干。
二太太亲自端来了一盆温水,大太太便拧着热毛巾替他擦脸擦手。
隆业见了他爹一下就没了底气,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蔫蔫的走到了床边,不知道他又要挑他的什么不是。
“我昏迷这段日子,你小子干得不错。”隆老爷少有的看着他温和的笑了笑,指着他手里的锦盒说,“将东西给人家吧。”
隆业没想到,一愣,“爹,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隆老爷对两位太太摆了摆手,长长吁了口气,“我虽然昏迷着,可外面的声音和动静都能听到感觉到,只是不管我怎么努力,人都醒不过来。”
隆业惊讶的眨了眨眼,往张先生身上看了一眼,像是询问。
“你爹说得没错,被吸了阳气的人就是这样,明明什么都感觉得到,想醒却醒不过来。”张先生直直的盯着隆业手里的锦盒,想着它马上要被送到萌宗的手里,脸都快气绿了。
绝儿抱着雪风,虽然只是静静在一旁听着,可是心里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舍利肯定是没她的份了,可那一千块大洋就不一样。她可记得清清楚楚,萌宗是个出家人,是不贪财的!到时他会拿那一千块大洋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绝儿便美滋滋的偷笑了起来,肯定得有她的份!毕竟,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馒头见她奇奇怪怪的,张先生他们说的那些自己又不感兴趣,无聊之下,便手欠的往雪风脑袋上一摸。
雪风受到惊吓,一下子就从绝儿的怀里挣了出去,躲到隆老爷的床下躲藏了起来。
“你干嘛!”绝儿之前的气都还没全消,馒头就又惹是生非,她一气之下便狠狠往他手背上拍了一下。
隆老爷注意到动静,于众人的身影中找到了绝儿,冲她笑了笑:“赵绝儿,你也在。”
绝儿一怔,没想到隆老爷竟还记得她的名字。
“是,隆老爷……”面对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绝儿立刻就变成了一个乖乖女,拿不出半分大姐头的气势。
“多亏你帮忙了。”隆老爷笑着说,“听说我这病的起因在梦月楼?”
“恩。”绝儿点了点头,本想再给隆老爷细说细说,可一想到他的身份,却又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毕竟以他的身份和平日里树立出来的形象,进出梦月楼这事总有些不够光彩。
“都怪我老糊涂被迷了心,年级这么一大把了,还做了这等让脸上蒙羞的事。”隆老爷有些懊恼和后悔,可却没有对自己做过的事有任何的遮掩,也算是光明磊落。
说着他看了隆业一眼,又摆出了严厉的模样:“你要引以为戒,不要再荒唐度日了,经这一遭,隆家的家业也是时候让你来接手了,我老了。”
隆业郑重的点了点头,看着他爹鬓角的灰白,又经历了家中的这场骤变,他早就意识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仍抱着侥幸躲懒。
“对了,方才是谁救醒我爹的?”
“这个和尚。”大太太笑眼看了萌宗一眼,“没想到大师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修为。”
“施主谬赞了。”萌宗觉得胸闷难忍,只怕尸毒就要发作了,眼下该做得既然都已经做了,他只想着早些离开,便说:“既然隆老爷已醒,那在下便不必继续叨扰了。”
“那行,这一千块大洋和舍利就是你的了。”隆业爽快的将东西塞到萌宗手里,幸灾乐祸的瞥了绝儿一眼,见她这次空手而回,似乎十分开心。
绝儿横了他一眼,懒得跟他计较,便静静的蹲到床边,唤了唤床下的雪风。
雪风瞄了馒头一眼,见他离自己还算是远,便畏畏缩缩的从床下钻了出来,跳回到了绝儿怀里。
“这只小狐狸是你养的?”隆老爷也注意到了雪风,看起来并不讨厌它。
“算是吧。”绝儿笑了笑,摸起了雪风的脑袋,安抚着,想让它镇定下来。
“姑娘家养着小动物,有爱心,挺好。”隆老爷看着绝儿,又往隆业身上看了几眼,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了起来,期待的看着绝儿问:
“丫头,你可还是待字闺中?”
第71章
绝儿抚着雪风的手蓦地一顿, 只是冲隆老爷怔怔的摇了摇头。
隆老爷大喜,指着隆业问:“那你看我们家隆业怎么样?”
他这话一出口,房间里的一干人都傻了眼, 隆业更是急得口不择言了起来:
“谁要娶个神婆回家当媳妇啊!难不成天天看她跳大神,耍那些下九流丢人现眼!?”
“你这孩子!当着这么多人怎么说话的!”大太太连忙将隆业拽到自己跟前,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后怕的往隆老爷身上一瞥,生怕他人才刚醒, 就又被隆业给气厥了。
“数你最下九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刚说你一句好,就给我蹬鼻子上脸。咱们钱庄的主顾里什么人没有, 按你这么个想法, 难道还要给他们安插个三六九等的身份,区别对待吗!?混账东西!”隆老爷纵然动怒, 当着眼前这么多人,他还是稍加克制了。骂完隆业便重重叹了口气,和蔼的看着绝儿说:
“论起性子本事, 我们家隆业倒还配不上你, 好在我们隆家还算有点家底,你若是嫁进门, 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吃穿用度上全给你最好的,我只求有个女人能降得住他。”
绝儿愣愣的站在原地, 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隆老爷提的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么?
隆家什么身份地位, 大户人家的女儿都上赶着往他家挤,更何况是绝儿。这不正是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机会?
“老爷,成家立业这种大事,你也不能一时兴起就随随便便给定了吧……总得先好好合计合计,跟我们商量一下,就算要按你说的来,也总得规规矩矩的三媒六聘吧?”
大太太虽然不讨厌绝儿,可她跟隆业一样,对她的职业和打扮也不甚满意,更何况他们家连绝儿的家世背景都没打听清楚,不可能由着隆老爷,在口头上就将亲事给定了。
绝儿一听到“三媒六聘”这四个字就立刻清醒了过来,到底不是在做梦。隆老爷要是知道她的身世背景,肯定就不会是这个态度了。
“隆老爷,我想还是——”
她正欲拒绝,忽然从背后伸来一只手,将她往后一拉,挡在她和隆老爷中间。
“不行!我们不嫁!”馒头死死盯着隆老爷,掷地有声的回绝道。
“你是?”隆老爷疑惑的看着他,还有他光秃秃的上半身,不悦道:“怎么连衣服也没穿,是天太热,还是家里太穷?”
“我嫌热!烧了!”馒头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又焦躁又上头,总之他一听到对方想娶绝儿,心里就不安乐。管他九九八十一,张嘴就胡来,“实不相瞒,其实我们绝儿已经有婚约了,不能嫁给你们家。”
绝儿越听越不对劲,她什么时候有婚约了,怎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那方才她怎么没说?”
隆业就是个贱骨头,说来兴致就来兴致,上赶着的事他不待见,有了矛盾分歧,他还就爱往里凑。
“隆老爷,别听他瞎说,没有的事……”绝儿看不下去了,紧张的抱紧了雪风,拼命的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只是我身世不好,名不当户不对,不想……不想坏了你们家的名声。”
“谁说没有!”馒头转过身,气鼓鼓的看着绝儿,撇着嘴,小声的对她一个人说:“就有。”
绝儿哭笑不得,拿他没办法,也小声的问:“那你说还有谁要娶我。”
馒头紧紧咬着嘴唇,支棱着脖子,跟赌气似的,就是不回答,但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绝儿自嘲的笑了笑,轻轻地说:“难道是你呀。”
这一问,是解嘲,是调侃,更是试探。藏着更深的,还有自己心底怯于面对的期待。
馒头一怔,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似的,忽然抓起她的手,小心翼翼的问:“就是我,你说行不行?”
“你!?”绝儿茫然的恍惚着,心脏也噗通噗通乱跳了起来,分不清馒头这话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她期待着这样的回答,却因太过小心翼翼,而不敢去相信。
隆老爷此时实在有些难以消化这些复杂的状况,他的身子才刚好,还有些虚,只得虚弱的揉着太阳穴说:
“罢了罢了,或许是我太心急了,这事往后再说吧,时候也不早了,我想先歇一会儿。”
“对对……”大太太松了口气,连忙放好枕头,让隆老爷躺回到了床上。自己则起身招待起了屋子里的人,“如果各位不嫌弃,就先在我们家住一宿,等天亮再说。”
她看向来福,“去准备几间干净的客房,看看这几位贵客还需要些什么,务必让他们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是,太太。”来福一躬身,客气的走到张先生他们身边,“诸位请跟我来。”
“我就不必了,镇上有住处,离着也不远,就先回去了。”徐恩予婉拒道。
张先生瞪了他一眼:“你小子懂不懂尊师重道,就想这么扔下我一个人溜?”
“师父……我家就一间房……”徐恩予尴尬的说。
“你、你们是师徒?”隆业难以置信的看着两人。
“不像吗!?”张先生冲他翻了个白眼,“金吉银吉,你们是想睡在这里,还是想去师哥家挤一挤?”
金吉银吉互看了对方一眼,兴奋的说:“去师哥家!”
他们俩一直住在张先生的石屋,从未外宿过,当然更想去串门子凑热闹,毕竟自己师哥家自在。
“徐恩予,听到了么?这是你两个师弟的愿望,可不是我硬赖着你。”张先生得逞的笑道。
徐恩予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只好听之任之,反正也就一宿,忍一忍便过去。
张先生正要离开,忽然想到什么,对绝儿说:“我建议你们也跟我一起去徐恩予家落脚。”
“为什么?”绝儿奇怪的看着他。
张先生冲馒头扬了扬下巴,意味深长低声说道:“如果你想知道这小子的秘密,就听我的话,别问这么多。”
绝儿闻言,求之不得,对于馒头,果然张先生知道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事。
萌宗觉得自己的身体大概不足以支撑他回到邓家,只好选择暂时在隆家落脚,只是隆业给他的一千块大洋,他不能拿。
“两位且慢。”萌宗将装着钱票的盒子递到了绝儿和张先生面前,“此行两位也付出了许多,这钱于我毫无用处,你们收下吧。”
绝儿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这钱她拿得名正言顺。张先生没动静,她便先接了过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张先生,咱们二一添作五吧?”
张先生看都没她手里的锦盒,反倒是冷冷的瞥了馒头一眼:
“我又不差钱,这钱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以后要用的地方多了。”
第72章
绝儿随着张先生踏出隆家大门的时候, 天光已经微亮,睡觉自然是晚了,早饭倒是能赶个早。
萌宗也来送行, 张先生见了他那张气血两虚的脸,想了想,抬起一侧的眉头,走到他身旁低声试探道:
“你中了尸毒,又受了内伤, 要不拿我的金丹换你的舍利,也能让你的身体好得快些嘛。”
他想得舍利的心还没死, 仍算计着。
萌宗淡淡笑了笑, 立掌揖道:“有劳张先生挂怀,只要一时死不了, 我便能自医。”
张先生耸眉竖眼,一哼:“你这和尚,真不知好歹!”
他兀自往大门外走, 两个徒弟赶紧跟上, 一出大门,便躲在水泥墙外顿了顿, 往墙内偷瞄了一眼, 叹了口气,对银吉说:
“银吉, 拿颗金丹去给那和尚。”
金吉立马插嘴:“师父, 刚才你不是说那和尚不识好歹, 不拿金丹给他换东西吗?”
银吉点头附和,看着张先生半晌不动。
“翅膀硬了?敢质疑师父啦?”张先生潇洒的将怀里的墨镜往鼻梁上一架,“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银吉,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