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愠恼的将脚重重一跺,刚一转身,就看到绝儿直愣愣的立在他的身后,怅然若失的看着暮色四合的远方。
“丫头,我们……”张先生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哪怕他平时多么的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可遇到这样的情形,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绝儿。短短几个钟头,她就接连失去了两位至亲至爱,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别说是年纪轻轻的绝儿,哪怕是活了大半辈子的张先生本人,只怕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本还以为绝儿会大哭一场,没想到这回她竟连一滴眼泪也没流,如果不是脸上仍笼罩着深切的悲痛,恐怕不会有人知道在这之前她遭遇多么大的痛苦。
徐恩予听到外面没了动静,便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他看到绝儿无助悲凉的背影,正欲上前安慰几句,就看到她突然噗通一声跪到了张先生面前。
张先生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连忙收起手中的软剑,弯下腰想要将她拉起来,没想到她却倔强的埋着头,不论张先生怎么拉,她都不愿意起身。
“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别吓我啊!”
绝儿紧咬着牙关,两只手死死抓着地面一个劲地摇头。张先生只得松开了手,静静的看着她。
她虽然没有哭,可微微缩动着的嘴角却因为无意识的齿间咬压而溢出了一丝鲜血,本就娇小的身体也因为无处发泄的沉痛心情而抑制不住的颤抖着,一眼望去,就仿佛是一个受惊的小动物独自瑟缩着,不知该如何去打破困境,叫看着她的张先生和徐恩予揪心不已。但她越是这样,看着她的这两个男人就越不敢惊动她。
良久之后,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忽然仰起头,定定的看向张先生,几欲落下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好几个来回,最后还是被她给强抑了回去。
她的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眼泪是最软弱、最没有用的东西。哪怕流再多的泪,也丝毫都改变不了任何的现状。
“张先生。”她艰难的从喉中吐出这三个字,末了,却仍是忍不住地哽咽了一下。
她停顿了几秒钟,忽然深深吸了口气,一鼓作气将心中酝酿了许久的话给说了出来,
“求您收我为徒!”
这是张先生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不等他给出答复,就看到绝儿向他磕起了响头,一下接着一下,一声重过一声,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原谅在这之前,自己像个废物一般的无能为力——她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男人离开而无力挽留,眼睁睁的看着师父为她付出肉体和精神上的所有一切……可她却什么也回报不了。
地面很快就被她额头的鲜血给染红了,徐恩予要上前去制止,却被张先生摇摇头,拦了下来。
他比徐恩予更明白绝儿此时需要的是什么。
她特殊的生长经历让她比大多数同龄女孩都要坚韧顽强,比起同情,她更需要的是别人和自己的认可。她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同时也越来越了解自身的弱小;她迫切的想改变现状。这个时候与其向她施舍毫无用处的安慰与同情,还不如让她从切肤之痛上寻得发泄与救赎。
直到最后,张先生发现她的上半身已经隐约有些支撑不住,在原地晃动了起来,他才立刻用手托起了她的额头。
“丫头,我答应你。以后,就好好跟着我学道吧。”张先生低头往手心一看,是黏糊糊的一层血,还沾粘着绝儿额上磕破的皮肉。
绝儿抬起晃晃悠悠的身子,脸上已经血色全无,看着张先生解脱的笑了笑,脑袋无力的前后晃动了两下之后,终于因体力不支而昏倒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暗暗下定了决心,管它海角天涯还是沧海桑田,一定要将馒头给带回来!她不允许自己好不容易付出的真心就这样付诸东流!
此时,远在石屋另一头的邓家,正在冥想打坐的萌宗的胸口忽然袭来一阵刺痛,他猛地睁开眼睛,惊觉那日留在馒头身上的心印已经破了。
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安,这时,邓恭忽然闯进了房里,焦急得连礼数也顾不上,扶着门框满面通红的看着他说:
“大师,柔儿被人掳走了!”
萌宗大惊,连忙起身下床,紧紧皱着眉问:“被什么人掳走的!?”
邓恭心慌意乱的摇了摇头,喘着气说:“那人穿着黑袍子,大半张脸都被帽兜罩着,看不清模样,不过从身形来看,应该是个和绝儿年纪相当的男孩!”
第138章
两个月之后, 建京调查统计局二楼的空荡荡的过道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十分清晰而又突兀的, 从楼梯口那头传向沈卫勋的处长办公室门外。
“处长,有紧急情况!”程风焦急得连门都没顾上敲, 直接转动门把手走进了沈卫勋的办公室。可办公桌后一个人影也没看到, 桌上摆着的透明玻璃沙漏刚漏下最后一注沙, 看起来办公室里的人刚离开没多久。
程风抬手看了看手表, 刚过上午8点,这个时间沈卫勋应该会照例在办公室里泡一杯咖啡,然后抽一根烟, 以此来细细思考和安排一天的工作内容, 雷打不动。
正当程风立在门边感到疑惑不解的时候, 身后传来了清洁阿姨的声音。
“程队长,来找沈处长啊?”清洁阿姨仰头看了看他,侧过身用拿着扫帚的手抬手往走道那头一指,“沈处长刚去会议室了, 那边我才刚打扫了一半, 就被局长给喊出来了, 还进去了好几个眼生的。”阿姨回忆起那几个人的模样, 努嘴翻了个白眼,“那几个人神神秘秘,打扮的怪里怪气。”
程风想了想, 阿姨口中的眼生的大概指的就是不在局里工作的。他作为一个小队长, 自然没资格去参加局长和处长都莅临的重要会议, 但是他认为,自己现在所要汇报的信息也十分重要,如果没有第一时间向沈卫勋报告的话,以他的性格,自己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他毫不犹豫的走向了会议室,刚走到门边,就被站在门口的两名卫兵拦住了,不过隔着会议室的门,仍是能听到门内沈卫勋的咆哮。
“所以,这么重要的事,我从头到尾都是被蒙在鼓里的?”沈卫勋倏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两只手往身前的会议桌上重重一拍,满脸涨得通红。当着外人的面,完全没有给杜局长任何面子,
“局长,如果你信不过我,当初就不应该把这个任务交给我。现在北平处在水生火热之中,那些日本军恨不得将全中国都划到他们国家的版图里,况且我们还要分出精力去对抗地下党组织——”
他顿了一顿,瞄了一眼面色铁青、好似就要发作的杜局长,很快就意识到当着外人的面,不应该谈论这些政治话题,只得轻轻吁了口气,控制好情绪之后往靠墙立着的一个绑着锁链的黑麻袋上一指:“他们那些疯子到底储备了多少个这样的炼僵?”
杜局长绷着脸将身体往前挪了挪,两手交叠搭在桌面上,望了坐在他对面的人一眼。
“我们在墓底看到的陪葬坑里大约有五百具。”
说话人的声音听起来尖细刺耳,如果不看他的脸,很容易让人将他的声音与戏台子上掐着嗓门唱戏、眉清目秀的小生联系在一起。
沈卫勋只是瞥了一眼他脸上那数十道骇人的伤疤,就十分不适的将脸飞快的扭向了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的人。
“保守估计,郭宏经的后人手里应该有相当于陪葬坑十倍数量的炼僵。我说的应该没错吧,严老。”苗三转头看向那个满脸伤疤的男人。
严老微微一点头:“从墓里拿出的龙袍和诏书还有密函上来看,应该是如此。”
沈卫勋看了杜局长一眼,不紧不慢的走到了严老的身旁,一手撑着他的椅背,一手往他面前的桌沿上一放,颇有些审讯犯人的姿态:
“既然有诏书和密函这种东西,为什么你们递给我们的却是一封告密信?把你们从墓里带来的东西给我们看不是更加简明扼要吗?”
“沈处长,我想你大概是有什么误会。”严老抬头看向他,不温不火的笑了笑,“我们是倒斗的,并不是替你们统计局鞍前马后的小兵,这件事告诉你们是情分,不告诉你们是本分,那些陪葬品是用我们同行十几名高手的性命换来的,不能因为你三言两语就拿出来充公吧?”
沈卫勋不甘示弱的冷冷一笑:“有意思,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将见不得光的勾当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严老忽将眉眼一沉,眼底不由露出了几分凶狠的神色,转头看向一声不吭的杜局长,施压道:
“看来这回我是找错人了,贵局的处长似乎不太懂规矩。或许贵党处心积虑想铲除的‘那些人’更能处理好这件事。”
房间里的人都知道严老口中所指的那些人是谁,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尴尬,这时,严老拉开椅子起身站了起来:
“苗三,这回不能怪我不给你们七老头面子了,现在的轻人太不懂事了!话说回来,你们七老头好好的打理鬼市就行了,掺和这件事做甚。”
“世道要是乱了,我们鬼市的买卖也会受到波及。”苗三沙哑的咳嗽了两声,站在他身后的壮汉立刻从口袋里取出一小包药递到了他面前。壮汉额头上烙着的“奴”字不免让沈卫勋在意的多看了两眼。
苗三服过药之后便长顺了口气,向正在气头上的严老拍了拍他身后的椅子,劝道:
“有什么事坐下说,都不年轻了,别动不动就大动肝火,跟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后生晚辈赌什么气。”
严老被他的话逗乐了,讽刺的看了一眼苗三口中所说的“毛都没长齐”的沈卫勋,心情舒畅的又落了座,对苗三说:“行,这回我就给足你面子。”
沈卫勋被这两个老头子的一唱一和气得上下牙都开始打架了,正要发作,一直沉稳着的杜局长便发话了:“沈处长,麻烦你给我回座位上好好坐着。不明白的时候,就多听少说话。”
杜局长要不是看着沈卫勋父亲的面子,断不会对他的言行无状如此忍气吞声,但这回的事非同小可,不能让他胡闹下去了。
“实不相瞒,我们的沈处长早在收到严老的告密信时,按照信里提供的线索去调查过了,可是迟了一步。”杜局长面无表情的看向苗三和严老,“那位太子的棺材先一步被人发现了,而且棺材的下落至今不明,更不用提藏在棺材里的羊皮机关图了。”
杜局长看了沈卫勋一眼,接着说:“我们这里有拿走棺材的人的画像,只不过找了几个月都没线索,或许是信息渠道问题,可能将画像交给你们会更容易找到人。”
沈卫勋斜眼看了杜局长一眼,抱起胳膊冷冷的说:“画像在程风那里。”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
“什么事?”杜局长隔着门喊道。
“程风程队长说有急事要报告。”门外的士兵回道。
“正好。”杜局长看着苗三和严老笑了笑,对门外的士兵说:“让他进来。”
程风一进来就察觉到会议室里的气氛不太对劲,沈卫勋摆着的那张脸比他原来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臭。而且局长现在也在,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获得的情报到底是该向沈卫勋报告,还是杜局长。
“有话就说,有屁快发,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样子!”沈卫勋借着程风的出现给对面的两个老头来了个下马威。
“是!”程风立刻拿出了军人风范,昂首挺胸,将脚用力一跺,鞋跟落地踏得地板重重一响,“报告长官,魏衔安和何烈回来了!带回来了十分重要的情报!”
沈卫勋闻言立刻起身站了起来,精神也跟着一抖擞,得意洋洋的扫了桌上的其他人一眼,理着衬衣的袖口,故意扬起声调对程风说:“把人带到我的办公室里去。”
杜局长见他准备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立刻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对程风命令道:“将人带来会议室里来!”
“这……”程风左右为难的看向沈卫勋,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听谁的。
杜局长见一个小队长都不服他的管束,登时怒了:“到底谁是局长!?”
沈卫勋虽然嚣张惯了,但为官之道多少还是懂的,既然气也出了,自然也不跟局长对着干了,好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便冲程风一摆手,“程队长,既然局长都发话了,咱们就按他说的办吧。”
他重新回到座位上,将椅子拉得离会议桌远远的,痞里痞气的翘起了二郎腿,一手拍着大腿打起拍子,口里哼起了京剧黑旋风李逵中的一段唱词:
“嘿呀啊,适我下得山来,只见山清水秀,柳暗花明,若有人说俺梁山无有景致,俺便将他暴打一顿,呃——”
杜局长本正在气头上,一听他借着戏词,用不着调的唱腔来嘲讽挑衅严老对他们统计局的轻蔑,一下子就乐坏了,但也没有显在脸上,清着嗓门一脸严肃对苗三和严老说:
“虽然我们各自为政,可眼前的危机影响的绝对不只是任何一方的利益,关乎着国家人民,所以还是心平气和一些,一起想个应对办法出来才是。”
苗三和严老铁青着脸,不是听不懂沈卫勋唱的是什么意思。可是杜局长说的却是个无法挑刺反驳的实在话。国内目前的两股势力中,论装备和军力,很明显是他们现在选择的一方更有优势。
“如果我们没有机关图也不要紧,只要查到那些炼僵的藏身之所,大不了拿命去破那些机关。否则,一旦它们重见天日,以它们刀枪不入可以无数次复活的身体来说,没有哪个军队能轻而易举的战胜它们。”苗三说,“而且他们那些人手上应该还屯着富可敌国的钱财。”
“那份诏书是两百多年前,郭宏经的后人可能仍在不断的屯集炼僵,实际数量或许远远超过我们所估计的。”严老补充道,“既然那副棺材已经被取了出来,那就意味着里面的那位‘主子’也现身了,我想这些人很快就会有行动。”
严老看了看杜局长身后贴在墙上那张地图,上面用不同的颜色标出了许多不同的区域,分别代表着这个国家现在所面临的不同威胁和势力,他叹了口气,喃喃的说:
“不得不承认,以咱们国家目前的局势来看,是一个十分适合引发内乱的时候。”
他的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又被打开了,程风带着骨瘦如柴,满面憔悴的何烈和魏衔安走了进来。
他俩一看到沈卫勋,晦暗无神的眼中就立刻大放异彩,仿佛像是虔诚的香客在吃斋念佛许多年之后,终于亲眼得见神迹一般,一头扎进他的怀中放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