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术也有很久没有在这个季节去大兴安岭地区了,最近一次还是大前年,一位阔商将店里的大部分人参鹿茸等补品都扫光了,东家不得不让他们临时去那边挖货,这个季节去大白山最重要的就是防冻防寒和准备足够的食物干粮。
他先带着两人去买了能防风的皮大衣、手套和帽子,又买了一斤白酒和五斤大饼还有两斤卤牛肉,这些是主要的,另外还买了几件攀山用的工具,绳索、小铲子、铁钩等等,其他的也就没什么了。
他们备齐所有的东西之后正好赶上工厂发车,驾驶室里只能额外坐下两个人,为了能顺利过卡,不让驻守的日本兵起疑,张先生和绝儿两人只能躲在货箱里,用盖木材的帆布盖在身上以掩人耳目。
“只能暂时委屈你们了,车程有些远,估计明天早上才能到。”临出发之前,丁术不好意思的向两人解释了一番,指着货箱最里面隔着驾驶室的玻璃窗说:“有什么需要就敲这个。”
“明天早上……”绝儿苦苦的叹了口气,将憋闷了半天的雪风从包里放了出来,算下来是一天一夜的路程,而且是在这么颠簸的货箱里,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吃得消。
雪风一获得自由就立刻撒起了欢,空荡荡的货箱俨然就是一个能足够的发泄精力的天然游乐场。车外呼呼的风声和头顶车篷呼啦呼啦的拉扯声,完美的掩盖住了它跳跃奔跑的声音。
绝儿弓着腿蜷缩在角落里,身上搭着青绿泛灰的厚帆布,只将脑袋露在外面枕在膝头上,茫然的看着雪风在她面前奔来跳去。过了没多久,它玩得累了,就乖乖钻回她的怀里趴着睡下了。
张先生看着它笑了笑,对绝儿说:“路还远,还是先睡一觉将精神养足,也不知道后面有什么在等着咱们。”
绝儿忧虑重重的看着他点了点头。颠簸的车厢起初还让她有些难受,可时间久了习惯了之后,反倒成了催人入睡的良剂。
绝儿也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的睡了多久,直到感觉车停了下来,车厢外隐约有两群人在用不同的语言对话,同时头顶上的玻璃窗咚咚的响了两声。
她和张先生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看了过去,只见丁术在玻璃窗那边的驾驶室里冲他们使眼色打手势,让他们赶紧藏起来,别露头。
队长站在车外的哨卡前,刚刚将两包烟和五块钱偷偷塞给了替日本人做翻译的当地人。
他们木材厂的车队长期跟这些日本兵打交道,为了顺利运送木材,木材厂的老板私底下给了他们的长官不少好处,可每到了过卡的时候,最底下的这些日本兵仍是贪得无厌的借机盘查,想要多捞点好处到自己的口袋里。
两名负责盘查的日本兵走到车后,攀爬跳到货厢里,正要掀开盖着绝儿和张先生的帆布检查一下,收了好处的翻译便立刻赶了过去,将两名日本兵的胳膊一拉,熟练的往他们的手心上各塞了一块大洋,一脸谄媚的用蹩脚的日语笑着说:“花月坊新来了几个姑娘,晚上带两位去瞧瞧?”
两名日本兵盯着手里的钱□□了两声,立刻勾着翻译的肩膀从货箱里跳了下去。
绝儿抱着雪风一动不动的缩在帆布下面,听着外面缓缓向自己这边靠近的皮靴声,吓得连气都不敢出一下,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直到听到日本兵跳下车的声音,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心有余悸的与张先生互看了一眼。这时,驾驶室的门被关得重重一响,几秒钟之后汽车才再次发动了起来。
翻译摸了摸口袋里的四盒烟和五块大洋,看着地上的重合覆盖在一起的数道车辙纳闷的犯起了嘀咕,今天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怎么出境的人这么多。
货车驶出一段距离,直到刚才的哨卡彻底消失在车后,丁术才让队长将车停在了路边。
他攀到货箱里,用力将帆布一掀,对绝儿和张先生说:“行了,我跟你们换,你们坐到到驾驶室里去,那里面舒服暖和些。”
绝儿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一件军绿色的大棉衣,兴许是从车队的队长那里拿的,不管是驾驶员还是队长,还是跟车的伙计,清一色穿的都是这种棉衣。虽然看起来略有些松垮不合身,可相比丁术之前单薄的穿着,这样看起来要暖和多了。
车越往北开,绝儿就越能明显的感觉到温度的下降。特别是到了夜里,即使是坐在封闭的驾驶室里,从车门缝隙里钻进来的寒气仍能沁到骨子里,冻得人直哆嗦。
她有些担心在货箱里待着的丁术,那里可比驾驶室冷多了,而且透风,他就裹着一件棉衣,也不知道吃不吃得消,后面进山的路还全都指望着他。
绝儿扭过头往玻璃后看了两眼,发现丁术正打着手电筒,有滋有味的拿大饼包着卤肉下酒,吃得耳根和脸通红,最后燥热得连大衣扣子都解开了。
“姑娘,别操他的心了,那家伙机灵着呢,绝对不会让自己挨冻。”队长看着绝儿笑了笑,缩起脖子将衣领一拢,眯起眼睛斜靠着座背说:“睡吧,天一亮咱们就到了。”
第145章
太阳刚出来的时候, 汽车就已经开进了林区。
绝儿在张先生和队长的说话声中醒来, 身旁的车窗玻璃上已经起了一层白雾。
她悄无声息的用手指将玻璃上的白雾抹开一个圈, 从这个小圈里看到了一个南方人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景象——车外正飘着细雪。
她兴奋的将车窗摇了下来,凌冽的寒风裹挟着分不清是雨还是雪的水点, 立刻就从车外呼呼地灌了进来。队长被冻得抱起了胳膊, 赶紧抬起身子越过绝儿和张先生将车窗又摇了上去。
绝儿只被吹了这么一下, 鼻头和脸颊就全都被吹红了, 她抱歉的看着队长说:“我这是头一回看到雪,刚才太激动了就没想那么多……”
“没事没事。”队长豪迈的挥了挥手,笑着说:“南方人见了雪都这样, 我也不是第一回看了, 说实话, 看起来傻了吧唧的,哈哈哈哈。”他一边大笑,一边指着窗子外,也没拿绝儿和张先生当外人, 介绍了起来:
“这边只是林区, 还没到山上, 这点毛毛雪算不上什么, 落不到地就化了,还弄得天气又湿又冻,其实这样的天气我们北方人最不喜欢。听穿山甲说你们是要去大白山的?等到了那边, 那漫山的鹅毛大雪才真正能让你们大开眼界。”
队长说着想到了什么, 动了动嘴唇像是想问, 却没有接着说。与己无关的事,还是不要知道太多得好。
绝儿顺着他说的望向车外,道路两旁全是茂密的原始树林,一望无垠,层层叠叠的红松、白桦树和山杨,红黄绿随性相间的三种颜色,将整片大地晕染成了不着笔迹的泼墨画。
绝儿还没来得及从浩瀚林海带来的视觉震撼中抽出神来,就看到汽车在路口转了个大弯,然后停在了路边。
“老大,是这个月的最后一车了吧?”车门被人从外拉开了,一个满身木屑,戴着手套和棉帽,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工人奇怪的往绝儿和张先生身上看了看,问队长:“这两位是?”
“顺路捎过来的。”队长敲了敲身后的玻璃,扯着嗓门往货箱里嚷嚷起来,“穿山甲,别睡了,到了!”
丁术将脑袋从帆布下面伸出来,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半睁着眼睛冲队长点了点头。
绝儿跳下车之后才发现对面的树林里还有十几个工人正在往这边打望,他们有的拿着斧头和铁锯,有的肩上扛着刚砍下来的树桩,一旁的空地上堆着小山似的一堆木材,木材旁搭着两个帐篷,帐篷前用石块架着两口升腾着热气的大铁锅。
“锅里有东西吧?赶紧给我们打一碗来,跑了一天一夜又冷又饿。”队长拍了拍刚才那名工人的肩膀,招呼起绝儿和张先生他们,说道:“你们要是冷就去火堆旁烤烤火,这趟我算是给你们带到了,之后该怎么走,你们就听穿山甲的安排吧。”
丁术边捂脸边搓手,从车后小跑了过来,绝儿正想叫住他,就看到他涨红着脸冲她一挥手,提着裤子急哄哄的钻进了树林里。
“他这是……”绝儿尴尬的看着张先生。
张先生和队长相视一笑,对绝儿说:“估计闹肚子了,别管他,我们先去烤烤火。”说完他取出了用布包着的大饼和卤肉,对队长说:“要不要来一点?”
队长笑着一推:“你们留着上山吃吧,林子里什么野味都有,我们想吃能自己抓。”
绝儿独自走到了火堆旁烤火,张先生则跟队长站在一旁谈论起了这边的山林气候,过了一会儿,丁术一脸轻松的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他大约经常和木材场的工人打交道,和所有人都能聊上一两句,锅里炖着的兔肉也是毫不客气的直接拿手抓着吃。
“你要不要来一点?”丁术见绝儿盯着他手里的肉皱巴着脸,便另外从锅里夹出一块往她面前一递,“野生的兔子可比城里圈养的香多了,什么调料都不用放,随便炖炖就鲜嫩的让人流口水,来一口?”
绝儿看着他手里的那块肉,脑中就瞬间浮现出了一只活波可爱的兔子被剥皮剁成肉块的血腥画面,顿时觉得太过凶残,赶紧抱紧雪风将脸微微偏了偏,不忍直视的说:“不用……不用了,我不饿。”
丁术看着她笑了笑,三两口就将手里的兔肉给咽下了肚,好奇的盯着挂在她胸前的布包,问道:“你这个包里装了什么?好像还会动?”
“是我养的白狐。”绝儿将拉链拉开一个小口,雪风立刻就转悠着眼珠往外打量了起来。它也没在这么寒冷的气候下生活过,刚吸进几口冷空气,就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怪了,这野生的小东西竟然愿意老老实实的让你抱着。”丁术看着雪风笑了笑,几口肉下肚整个身体都暖和了起来。他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一块及膝高的大石块上往林海的最末端,白皑皑的山尖上眺望了一眼,喃喃的说:“看来那边的雪很大啊。”
绝儿好奇的往他看着的方向瞄了一眼,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等太阳升得再高些,这样会暖和一些。”他随手又往火堆里加了几根木头,将火烧得更旺了些,这时张先生走了过来,蹲到绝儿身旁取下手套,边烤火边低声对她说:“我听木材厂的伙计说,凌晨的时候有两辆吉普车从他们这里过去了。”
绝儿闻言猛打了个激灵,激动的抓着张先生的手问:“你的意思是……”
“恩。”张先生神情凝重的点了点头,看着绝儿说:“听他们说车里坐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我想可能是因为天色太暗他们没看清,那位满头白发的应该不是老人。”他压低脑袋凑近绝儿,悄悄的看了丁术一眼,避着他说:“十有八九是馒头那小子。”
绝儿没有吭声,只是拿起脚边的粗树枝挑了挑面前的火堆,火星子随着升腾着的热气飘舞起来,可很快又被冰冷的空气给吞噬的无影无踪。
对她而言,现在所有跟馒头有关的消息就跟这些火星子一样,乍听的时还免不得欢欣雀跃,可等冷静下来再去面对的时候,才发现这些消息并不能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她和那个人仍是隔着山林树海,还有遥不可知的重重雪山。
快中午的时候风小了些,随着太阳的升起,林场里的温度也高了不少,之前本就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细雪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停了。
丁术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就喊上绝儿和张先生,又从队长手里借了两杆□□以备不时之需。
绝儿和张先生两人都没碰过枪,不过在大兴安岭这边行走不比别处的普通树林,这里有许多凶猛的野生动物栖息生活,如果没有枪支傍身,随时都又可能丢命。而丁术的优势则是他十分清楚的知道走哪片树林,或者哪段山路能避开这些危险的动物。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张先生也跟他学会了□□的使用方法,两只□□正好一人一杆。
绝儿是女人,丁术自然没有将她当作遇险时的战力。□□的使用方法其实很简单,上好弹药,拉上枪膛,扣下扳机就完事了,虽然丁术没有要求,但绝儿还是在一旁听着他的讲解了解学习了一下。
各人清点好随身携带的食物和工具,确保万无一失之后,就从林场出发,沿着树林的北面行进开了。
大兴安岭地区因为人迹罕至,所以林区深处的树木生长得十分茂密,丁术在前面引路,一边走还得一边用镰刀将挡住了视线的树枝给一根根劈断,否则不光视野受阻,还容易割伤皮肉。
幸亏现在天气冷,绝儿他们穿得厚,否则胳膊腿早就被从身旁和脚下划过的树枝灌木拉出一道道口子了。
一行人走过的地方很快就因为这些被砍下的树枝形成了一条人工小径,张先生手里的地图在这片区域起不了什么作用,身处在这样浓密的森林里,除非是熟路的,否则根本无法顺利的进出。
“丁术,要不要我把地图给你?”张先生对丁术说。
丁术连头都没回就拒绝了:“不用了,地图上的位置我已经记住了,再说手上也没空。”他一只手握着镰刀,另外一只手还得抓着肩上□□的枪带。
“估计下午咱们就能穿过这片森林到不冻河了。”丁术停下来喘了口气,取下包里装着的保温水壶猛灌了一大口。
一路上他边走边劈树枝,身子骨一活动开就完全不觉得冷,反倒热出了一头汗,后来更是干脆的将棉衣解下一半露出清凉的上半身,直接绑在了腰上,“等过了不冻河再穿过一片湿地树林咱们就到大白山山脚了。”
“不冻河?”绝儿觉得这个名字稀奇,便问了起来。
“就是到了冬天也不会结冰的河啊,你们南方人没听过吧?”丁术回道。
绝儿摇了摇头,张先生私下琢磨着觉得不可思议,便问:“这边现在都这么冷了,什么样的河会在更寒冷的冬天都不结冰?”
丁术扭过头看了她和张先生一眼,有些得意的说:“其实不冻河的上下游是会结冰的,只不过咱们要去的那一段是中段,因为地理位置的特殊,地下温度十分高,那一段河就像是铺在热炕上,所以才不会结冰。”
绝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忽然听到前方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像是谁在拿着锤子往树干上敲,声音很短促但是却十分沉闷。
她赶紧叫住了兴奋的介绍着大兴安岭特色风光的丁术,拿手往前方一指,小心翼翼的说:“前面好像有奇怪的声音。”
丁术立刻收起了声音,迅速的将□□握在手里,向绝儿和张先生压了压手,示意让他们留在原地别出声,自己则猫着身子,轻手轻脚的往前走出了一小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