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逾矩,验尸时曾解开宝林身上寝衣。”应粤低声说。
泰安捂住嘴巴,压住几乎溢出口外的惊呼。
应先生再是仵作,对宫妃不敬也是杀头的大罪!应先生能这样对太子坦诚,可见两人虽是初见,他对太子的信任却很深厚。
小太子也是这样想,眸光立刻温暖起来,看向应粤的眼神充满欣赏:“医者仁心,无分性别。先生能如此尽责,我心甚慰。”
应粤到底还是轻舒口气,继续说:“恰逢冬季气温偏低,宝林尸身保存尚可。臣仔细检查过宝林全身上下,有一小发现。”
“说起来,倒也无足轻重。”应粤仍有忌惮,吞吞吐吐地说,“只是宝林肌肤赛雪,光滑细腻似凝脂一般。全身上下,从指尖到足底,无半分伤疤磨茧。可见家境优渥,养尊处优。”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颇有些不得章法。
泰安听得云里雾里,只是感慨难怪应先生这般吞吞吐吐——他对着小太子说你老子的宫妃皮肤十分光滑,即便在民风开放的大燕,也太难让人接受了些。
秦宝林出身优渥,皮肤养得好,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可是应先生特意将秦宝林皮肤好这件事点出,又是为了什么?
小太子却并不在意应粤言语中的冒犯,反倒眉头紧锁,思考片刻之后朝应粤深深一揖:“先生所言,我已知晓,多谢先生直言不讳。”
他挥手示意应先生退下,又对李将军深深望了一眼,说:“鬼胎便依父皇所言,于南城乱葬岗中草草丢弃。大司马若遣吏跟随,便以礼相待,万勿令父皇起疑。”
李将军低头应诺。
小太子将沙苑召至身边,吩咐他跟随李将军出宫:“我久未见太子妃,甚是思念。你去送张帕子给她,就说我已相思入魂,形销骨立。”
言毕,他从怀中捏出一条素色帕子,略思索片刻,提笔赋诗一首。
“听闻南城玉兰开得甚好,太子妃虽在孝中,也可与秦二小姐一同赏花散心。”小太子轻声说,又将帕子妥妥叠好,递进沙苑手中。
李将军走后,泰安迫不及待从太子怀中爬了出来。
“你送了什么给太子妃?”她睁着大眼睛,满肚子的疑问。
太子轻轻“嘘”了她一下,伸手点点她的额头:“如今东宫有三百近卫,人多耳杂,你也不知道小心些,当心隔墙有耳。”
泰安满不在意吐吐舌头,被小太子拿眼一瞪,便嘻嘻哈哈凑上去。
小太子轻叹一声,到底还是答她:“给秦家卖个巧罢了,告诉他们哪里去寻那鬼胎收敛尸首。”
他眸色深沉:“宫中秦宝林的尸首,势必留存不下来。且让秦家亲眼见见这鬼胎,就当是那一箱金叶子的酬劳。”
泰安似懂非懂,又问:“方才应先生为何特地告诉你,那秦宝林皮肤甚好?秦宝林好歹也是你父皇的小老婆,他说这话,好生奇怪。”
小太子一噎,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喔,你可曾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泰安点头:“那当然啦,应先生说秦宝林皮肤甚好,养尊处优家境优渥。秦家本就富庶,嫡小姐养得尊贵些,不是当然的吗?”
太子轻叹:“应先生方才那句话的重点,并非是秦宝林肤如凝脂,而是在于她周身上下都无半点伤痕和磨茧。”
泰安不解:“世家贵女,没有伤痕磨茧又如何?说起来,我也没有啊!”
太子抚额,半是好笑半是无奈看着她:“你这丫头...”
“我且问你,你可会抚琴?”小太子正了神色,问道。
泰安一愣,瞬间有些心虚:“呃…略懂。”
小太子嘴角轻抽:“书法如何?”
泰安声如蚊蚋:“还…凑合。”
小太子忍笑:“骑射呢,会吗?”
泰安哼唧:“…勉强算。”
小太子一声长叹,忍不住提高语气:“我大燕皇子皇女,四更伊始便做早课,礼乐书数御射,样样皆须精通。你好歹也是中宗堂堂正正的公主,六艺一样都不会,这么多年到底都学了些啥?”
他不待泰安回答,一鼓作气继续说:“世家贵女,养尊处优不假,但是哪个能像你这般不用功不努力?秦宝林为秦家长女,受秦老淑人教养,六艺岂有不精通的道理?”
“琴乐书法舞蹈骑射,若要精通,必得经年累月寒窗苦练,手指脚掌又怎会半点磨茧都没有?”
小太子伸出手,摊开摆在泰安面前:他的食指和中指上,都有厚厚一层常年握笔磨出的老茧。
小太子似笑非笑:“给我看看你的手?”
泰安心虚地将手背在身后,冲太子摇摇头。
她受阿爹和兄长娇宠,从来也没吃过苦头,周身上下养得乳白水嫩,羊脂玉一般,哪里体会得到“豪门贵女”的半点艰辛。
“所以…”泰安滴溜转着眼珠,“秦宝林虽是秦家嫡女,却也如同我一样很受娇宠,不曾努力抚琴练舞,所以才肌肤滑嫩没有磨出茧子?”
小太子缓缓点头:“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应粤一番话,一字一句都有深意。
养尊处优、家境优渥。
这八个字,形容得压根不是世家贵女。
秦家这样的门第,与皇家有些相似之处。家资虽然丰厚,对子女教育却极严苛谨慎,生怕富贵乡中生出败家纨绔。秦宝林身为秦家寄予厚望的嫡长女,德容言功绝无可挑剔之处,必定是下过苦工教养过的。
四更起床寒窗苦读,背不出书被先生教训打手掌心,骑射磨破虎口和大腿内侧,都是再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秦宝林若是下过苦工习书抚琴,又怎会“半点磨茧都没有”?
何况如果仅仅是普通少女的“皮肤好”,又怎会让应先生连续强调数次“肤如凝脂”,字眼之间隐含深意,语气轻佻又很唐突,不像形容妃嫔,也不像形容贵女,分明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应先生暗示什么?”泰安着急,一个劲儿地追问。
小太子本不愿告诉她,被她缠得无法,也只好坦言直说:“肌肤赛雪凝脂般滑嫩,这听起来并不像自然生成的少女肌肤,倒像是刻意豢养出来的…扬州瘦马。”
应先生言辞之间那般唐突旖旎,何尝不是为了令太子心中生疑?
“世家贵女以德为重,绝不会滋养肌肤以色/诱人。应先生怕是查验尸体之后,生了疑心。”
秦氏嫡女,怎会六艺不精,又怎会以色/侍人?一具尸身,肌肤吹弹可破,无半点握笔抚琴的磨茧,又怎会是世家教养出来的贵女?
泰安恍然大悟,望向小太子的眼中写满震惊:“你是说,死去的这个人,并不是真正的秦宝林!”
小太子缓缓点头:“不错。”
无论真正的秦宝林身在何处,那具冷藏在地窖中的尸体,极有可能并不是她。
李代桃僵,金蝉脱壳。假宝林有孕,顶着秦相英的名头落葬。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秦宝林入宫两月却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才能解释为何秦家表现得像是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泰安心中激动,一把握住小太子的手指:“秦家,让秦家指认尸体!”
小太子叩了桌案:“...可是秦家,必定见不到尸体。”
追封秦宝林为昭仪的圣旨,和小太子送给太子妃的那方素帕,前后脚来到了秦家。
秦缪刚刚才接到圣人要将秦昭仪风光大葬的消息,千恩万谢送走了宫中的大监,又立刻从角门迎来了太子身边的内侍沙苑,恭恭敬敬将人引到了秦老淑人的面前。
“殿下数日未见太子妃娘娘,心中惦念,相思入魂,形销骨立。又知秦二小姐与太子妃交好,甚为欣慰。”沙苑一字一顿,“听闻南城玉兰盛放,香飘百里,殿下说,希望三日后秦二小姐能与太子妃娘娘一道赏花,切勿误了花期。”
秦缪躬身下拜:“必不负殿下期望。”
沙苑含笑,递过一方染了墨迹的素帕。
秦缪凑近辨认,认出帕子上面是太子字迹,写了一首咏颂玉兰的七绝,便小声读出:“灵柳树下玉兰芽,五朵云须上白麻。冷熏沁魂悲乡远,送客销骨西风怨。”
秦老淑人默念数遍,牢牢记在心中,待秦缪重金送别沙公公后,便挥手将他召至身边:“太子诗中有深意。灵柳云须白麻,皆是在讲坟场。沁魂送客销骨,分明是指送葬。玉兰花信未至,此时仍是雪白鼓出的花苞,远望如坟头一片。太子口中的城南玉兰,如我理解无误,当是在说城南那片乱葬岗。”
“三日后,你着人守在南城的乱葬岗。太子这方帕子是在递话给我们,说三日之后,会有人将相英的尸体送至乱葬岗的一株柳树下。”秦老淑人缓缓说。
秦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一个时辰前,儿接过圣旨,说要将追封相英为昭仪风光大葬。一个时辰后,儿接过太子的素帕,又说三日后会有人将尸体送至乱葬岗。”
“娘,儿子…信哪个?”
第32章 屏风
哪个都要信,哪个却也不敢全信。
风云变幻局势诡谲,城中各方势力角逐,谁都不敢对谁真正交心。
秦家防备着帝王和太子,正如帝王和太子防备着秦家一样。
三日后秦昭仪落葬,丧仪果然十分风光。灵柩由朱雀门抬出宫城,一路行至城西的奉安太庙。柩车之后,皇帝特命秦家老少跟随以尽哀思。
宫中大监口口声声说是“圣人心念昭仪,施恩秦家”。然而秦缪随车一路哀哭至奉安太庙,冬末时分满身大汗,稽颡之后几难起身,着实遭了一通大罪。
而几乎与那丧仪同时,秦家埋守在城南乱葬岗的家丁等来了一队太子的近卫,眼睁睁看着一卷竹席被草草埋在一株垂柳树下。
家丁不敢耽误,立刻将那竹席送回秦家。
秦老淑人坐守家中,看见那轻飘飘的、诡异的一卷竹席,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亲手将卷席一点一点地展开来。
内室昏暗,秦缪做梦也没想到那竹席之内,竟会是一个半尺来长未成形的胎儿。小小的身躯青紫交加,清晰的血管肉眼可见,蜷缩着的小手和小脚上长着长长的指甲。
秦缪脑海中仿若钟声轰地一声,膝弯一软,险些惊得跪下。
秦老淑人却还把持得住,脸上只是些微有些波澜,细细将那胎儿查看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气,说:“太子…所言不假。”
至此,秦宝林失踪的风波,在沸沸扬扬数日之后,由一场盛大的丧礼落下了帷幕。
皇帝相信了秦氏自尽的说辞,秦家和陈家一言未发,而初春到临,当城南的玉兰终于成片之时,宫中早已恢复平静,仿佛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位行事张扬样貌明艳的秦家少女。
皇后孕相越发沉重,因体力不济,宫中诸多事宜皆放开手不理。
与此同时,年轻的皇帝有了新宠。
初初入宫的沈采女承蒙帝宠,已被连升数级擢至婕妤,与琅琊王氏出身的王昭容分庭抗礼。
风平浪静四年有余的后宫,暗潮汹涌,终于逐渐有了剑拔弩张的态势。
太子妃裴安素再一次送来亲手缝制的春衫。这一次,四个沉甸甸的楠木箱子满载金银,已丝毫不加掩饰,径直送入东宫中。
皇后撒手不理事的数月间,沈王两位新宠嫔妃拼命在宫中安插眼线和人手的时候,一向低调的小太子也在悄无声息地蚕食着宫中的地盘。
数月时间,东宫已经大变模样。
原本空空荡荡的游廊,如今摆放了一面紫檀嵌石大插屏。一尊半人高的白玉鱼缸,端正放在太子书房的窗外。
而原本房中的那张黄花梨方桌,如今已换成了一张紫檀书案。
略微令人奇怪的却是,太子那分外大气的桌案上,偏偏放了一架折枝花卉的绣屏,半透明的纱屏上花团锦簇,小巧玲珑分外可爱。
这屏风一看便是女子所用。东宫内侍之间早有传言,说这屏风为太子妃裴安素亲手所绣,是太子心爱之物,自来不许人碰。
传闻愈盛,便又有内侍添油加醋,不消数日,阖宫皆知太子对太子妃的尊崇优宠。
就连皇帝也有所耳闻,戏谑小太子道:“我儿如今心系佳人,日日瞧着一面屏风睹物思人,相思之苦可还好受?不若与裴家议定婚期,早些将裴氏娶进东宫?”
太子俊面微红,满面羞涩连连摇头:“阿爹,不可因我私欲,扰了安素守孝。”
言语之间满是维护,更是坐实了他一往情深的名头。
然而此时东宫内,那传说中对太子妃深情满满的小太子,正耐着性子冲着那张精致的绣屏后面哄慰。
“这已是我能寻到最好的一面绣屏了,情势紧张,你不要再挑三拣四。若将来我真有富可敌国的那日,再用金子做一面围屏给你,可好?” 小太子说。
花团锦簇的绣屏之后,正是泰安缓步走了出来。
她的身量又长了一些,站在紫檀的书案上亭亭玉立,远看倒似面目精致的小娃娃。
泰安弯下腰,一面细细端详屏风的绣工,一面不客气地回怼小太子:“谁挑三拣四啦?我又没嫌弃你什么,只是照实直说嘛。这透绡的屏风,要用金线来绣才不会喧宾夺主,偏你寻来这一面,五颜六色的都是花儿,也忒艳俗了些。”
她啧啧两声,又扫了太子一眼:“小太子,不是我说你,你这审美可真不行啊。”
泰安伸手拨开绣屏,露出别有洞天的一方天地。
太子书案小小的一角,却放了一张更加小的、半米长、极精致的黄梨木架子床,与泰安身量差不多长短,床上铺着青缎粉底的方巾锦帕,布置成少女闺床的样子。
泰安随意往床上一歪,脚上晃悠,一派天真烂漫,偏生嘴上还在不停地吐槽:“你这床,雕得也忒粗糙了些。昨夜我做梦荡秋千玩,睡梦中许是挥了下手。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袖子挂在床架上,划破了好长一条呢。”
她嘟起嘴,半真半假地抱怨,卷起袖子来给他看被划伤的那一处:“我就说你不靠谱,还不如托人去宫外买些成品的偶人床,又精致又漂亮,偏生你非要拿块木头,自己做木匠雕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