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灵——touchinghk
时间:2019-04-03 09:54:41

  她眼睛都未睁开,叽叽喳喳说了许久,却一直未有听到半句回音。
  她心中生疑,渐渐睁开了满是泪水的眼睛,认出了眼前站着的这个人。
  “彦秀?”她说。
  “泰安……”他答,瘦削白皙的手指沿着床畔,一点点地爬上了他身前的她的手背。
  泰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突然之间惊觉自己白皙细嫩的双手,不知何时开始竟然薄如蝉翼。
  她颤抖着收回手,摊在自己面前来来回回仔细翻看,才终于明白自己的手臂,变成了只有正反两面的,薄薄一张纸。
  “我变成了,”一张纸?”
  十五岁的公主泰安,足足花了好几日才接受了自己变成了一只鬼的事实。
  不仅仅是一只鬼,还是一只附身在一本书上,薄得像一张书页的纸片鬼。
  她撑起身子,轻轻抚摸着面前蓝色封底的《圣祖训》,有种往日重现的熟悉感,仿佛只要抚着书册,就有无限的伤感涌了上来。
  李彦秀亦步亦趋地站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迷茫的神色,柔声问:“可想起来了什么?”
  泰安抿起嘴唇,恍惚摇了摇头。
  不曾。过往种种像是千万块碎片,在她的脑中杂乱着铺放。
  一向康健的兄长骤然坠马,摔断了脖子。父皇一病不起,群臣骚乱不堪,她咬牙站了出来,协礼部一起操办了兄长隆重的丧仪。
  落葬当日,她眼中含泪,亲手将兄长生前的爱物九龙金杯塞入元陵棺木中,待马车渐远,才心痛欲绞地回过头,望着星罗棋布着十八座帝陵的渭北嵯峨山。
  “兄长遇难……可是,我又是怎么死了的?”泰安抚着眉心,疲惫不堪地问眼前坐着的李彦秀。
  他却避开她的眼神,只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已与你说了许多遍了。”李彦秀的声音温柔如常,“……黄门侍郎趁父皇病危之时谋逆,我救驾来迟,只在清凉殿的金柱之下找到你的尸身。”
  他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像是深陷入了当晚的回忆。金銮柱下四方横流的鲜血,宛若争妍斗奇的娇花。而她身上素带朱里,白玉双佩,即便头脸处早已经血肉模糊,却处处都是熟悉的痕迹。
  李彦秀哀痛欲绝,亲手将她的尸身从銮柱之下抱了出来,深深将头埋在她冰冷的怀中长啸痛哭,却在她紧紧裹着的双臂之中,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圣祖训》。
  “对不住。”李彦秀的声音中有着难以言喻的隐痛,“宫变当日,是我一念之差,领兵护卫宣政殿,力皇位不失。却没想到逆贼卑劣至此,竟会对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下手。”
  他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角的泪意,又说:“父皇承诺过我,于我护卫宣政殿时,会派兵先至清凉殿救你出来。却没想到计划有失……我们赶去的时候,清凉殿早已烧成了一片火海,而你却倒在了殿前的金柱之下。”
  “东宫侍卫阿蛮为护卫你,身负多箭,倒在清凉殿的石阶之前,直到死仍保持着背负你的跪姿。我知你和他一向亲厚,亲自收敛了他的尸首,将他立身成塑,护在你梓棺之旁。你……可还记得阿蛮?”他伸出手,指向房中供奉着她的牌位之旁,一件小小的黑色木牌,小篆写着“阿蛮”二字。
  泰安眸光晶莹,哽咽着摇头,轻声说:“不记得了。”
  一直观察着她神色的李彦秀,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喃喃道:“伤痛尽数忘却,这样也好。”
  他说至伤心痛处,情不自禁伸出手来拥抱她,想像以往一样将她揽入怀中。
  泰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臂,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再不相同的面孔。
  十年。距离她香消玉殒,已有将近十年的时间。
  面前的李彦秀,早已不是当日与她青梅竹马的青涩模样,褪去了少年的稚气,显得成熟又胸有成竹。
  她与他初遇的时候,他不过是躲在镇国公李崇佑身后不受宠的次子,谨小慎微看着父亲和兄长的脸色。
  而现在,他不仅生杀予夺处尊居显,甚至兵权在握杖节把钺,风头之盛早早超过了他的兄长,直逼父亲李崇佑。
  泰安低下头,声音温婉如同黄莺,像是十年前一样娇俏可人地依偎在他的手臂旁,问道:“我听你房中的侍女唤你二殿下……可是镇国公已荣登大宝?”
  李彦秀有着一瞬间的迟疑,却在与她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对视之时败下阵来,尴尬地回道:“是……父皇铲除逆贼之后,因中宗无子,被余下的群臣一致推举称帝。他欲推辞不受,却于酒醉之中黄袍加身,醒来之后已坐在九龙椅上,就此登基。”
  泰安面上仍然笑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样子一如既往。
  李彦秀大松一口气,带了薄茧的手指擦在她苍白的脸上,温柔无两,像是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泰安柔顺地依偎在他身边,垂下的眼眸隐藏在他臂膀下的阴影之中。
  是不是这么多年,她在宫中了无心机无忧无虑的样子深入人心,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真的是个好骗的傻子?
  她藏在衣袖之下的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臼齿紧咬,几乎抑制不住心头汹涌的愤怒。
  她是忘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忘记了自己怎么死,忘记了阿爹怎么死,忘记了阿蛮怎么死,忘记了大燕王朝是如何一夜之间易主,忘记是怎么丢掉了江山。
  李彦秀天衣无缝的说辞,听在她的耳中却分明漏洞百出。
  她太了解他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同长大,知道他在父兄阴影之下活得艰辛,因而格外心疼他。
  亦知道他自来都是何等隐忍的一个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亦无利不起早,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
  外贼谋逆,他却领兵护卫宣政殿……当她傻吗?泰安心中一片悲凉,哀痛难以言喻。
  外贼谋逆,宫中的帝王和公主难道不是最值得护卫的人?宣政殿中值得护卫的,唯有一枚冷冰冰的玉玺啊!
  国君若在,李彦秀为何要去护卫玉玺?国君若在,他为何不抢救驾之头功,却选择去护卫宣政殿中那一枚玉玺?
  若是他所言为真,在那个时刻,在那个当下,李彦秀选择带兵前往宣政殿,怕是只有一个原因——为了抢夺宣政殿中的那一枚玉玺。
  中宗早已薨逝,逆贼趁乱攻入内城。镇国公次子李彦秀为抢头功,选择领兵攻打宣政殿抢来玉玺。待他抢得玉玺,欲掉头前往清凉殿营救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却发现战火纷飞之下,镇国公主泰安却已经死在了清凉殿前的金銮柱下。
  更何况……泰安唇畔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大约她在他心中当真是一丝政事都不懂的傻白甜,却忘了她是和太子兄长一同长大的公主。幼时曾被中宗抱置在膝上一同上朝。时有朝臣长髯广颐相貌凶猛,曾因惹了她惊惧哭泣,而被放了长假。
  耳濡目染,她就算看不清楚朝中形势,就算曾报了奢望他会与她携手南山避开朝中风云之乱,也不会在此时此刻,忘记他的父亲镇国公李崇佑亦是五城兵马司的李都统,驻守内城执掌兵符。
  李彦秀说,黄门侍郎领兵谋逆,以为“黄门侍郎”这官位听来悬虚她会不明。可泰安却知道得清清楚楚,正四品的黄门侍郎,不过是,门下省的侍郎,伺候皇帝笔墨的而已。
  侍郎而已。
  如何起兵谋逆?哪里比得过执掌五城兵马司的……他们李家更近水楼台?
  泰安轻轻叹一口气。
  她信李彦秀对自己真有情谊,否则不会于她身死之后护卫《圣祖训》十年,只为等她醒转。
  她亦相信李彦秀并非真心要她死无葬身之地,否则何必在内室中设下她的灵位日日相伴,何必待她一只早该香消玉殒的纸片鬼这般上心。
  可她比谁都更要确信,公主泰安从来都不是驸马李彦秀的唯一。江山与情义之间,若要李彦秀二择一,被放弃的从来都是她这个未婚妻。
  斜阳隐映,泰安被李彦秀揣在怀中,带回清凉殿中。
  她从他领口钻了出来,顺着他瘦削修长的手臂,一点点地滑在了他的手腕上。
  而他一脸宠溺地看着她,眸中如有晶莹闪烁,仍有那一丝少年人的热情和焦躁。
  “怎么这般着急?缓些喝。知道的,当你是只蠹灵,若是那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欲投胎的饿死鬼。”
  他高高撩起的衣袖之下,白皙的手腕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滴滴鲜红顺着手臂上的伤口缓缓溢出,而她如饥似渴地啜饮着他腕上沁出的鲜血,脸颊上沾染了些许鲜红,隐约有种摄人心靡的动人。
  “你现在还是一张纸片,概因血气太虚。血气筑阳,你受我血气滋养,也好快快长大。”他眉目含笑,情深似海,“我已经等了整整十年,真是再多一分一秒都等不及了。”
  泰安略略停顿了一下,抬起头中冲他娇娇笑着,歪头道:“便是恢复了人形又能如何?我也是只什么都做不了的纸片鬼啊!难不成你还要娶我进门,立我为后不成?”
  她问得坦然,像是半点不介怀往日之事。
  他却赧然地避开了目光,说:“后妃不过名分而已,你我的情分,何至于浅薄至此?待你恢复人形,待我荣登大宝,你日日伴我于昭阳殿中,一生一世相守,岂不是更好?”
  泰安点头,面上绽放的笑容明媚,纯真的目光比泉水还要清澈。太液池漩起晚风,而她伴着一缕斜红,如临晚镜;小颦微笑尽皆妖绕,让他如同窒息般地心悸。
  年少时的爱恋,在失去之后变作求而不得的哀怨。
  十年前宫变当夜,李彦秀于一念之差之下,择宣政殿而弃清凉殿。待得玉玺到手,他前往父皇处邀功,才惊觉父亲李崇佑竟对泰安下了杀手。他倾心的未婚妻,死在了清凉殿的金柱下。
  “那是前朝公主,留有活口乃是大忌。”李崇佑抚着长髯,目光锐利,“我儿自来机警,当知父亲此举是为了你好。李家出师本无正名,若是镇国公主泰安谋逆,才使你我起兵勤王一事顺理成章。”
  “天下女子千千万。为父记得你好,以后自当为你择良家女子为妻。”李崇佑眯起眼睛,“我儿可是理解父亲苦心?”
  李彦秀深深低头,额头磕得青紫也难捱心中苦楚。
  他将丧妻之痛生生忍下,可是父子间的隔阂却就此无可挽回地埋下。
  之后的十年,李氏王朝根基尚不平稳。北地突厥多次进犯,他为保江山,为父皇登基立下赫赫战功,却因这长兄的挑拨和父亲的提防,与皇位越离越远。
  兄弟三人同在朝中,他除了兵权一无所有,十年时间苦心经营,兄弟阋墙却日益激烈,直至兄长当朝提出要解他兵权,群臣纷纷附议。
  突厥之乱尚未平息,父皇在攘外与安内之间犹豫不决,接连数日未曾定下结论。偏偏就在此时,一向掌管兴善寺的太常少卿裴县之,突然之间却与兄长过从甚密。
  宫变当日,李彦秀于金柱下发现泰安的尸身,心痛难抑。
  待清醒之后,他欲将泰安风光大葬,特意找到当时不过太常侍郎的裴县之询问葬礼丧仪,哪知裴县之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二殿下切勿为难臣。臣自是知道您与公主青梅竹马情深意笃,念着旧情,欲让她入土为安……”
  “可是皇帝早已吩咐史官,给公主定下弑父谋逆被诛的罪名,要将她挫骨扬灰呢。臣就算再崇敬二殿下与公主间的情义,又如何能公然抗君?如何能让公主入了渭北嵯峨山的皇陵?”裴县之面露不忍,跪在地上一字一顿。
  李彦秀如遭雷击,恍惚间抚上从她胸口摸出的《圣祖训》,薄薄一册书封上鲜血密布,像是淬了怨毒的花朵。
  一场宫变,一念之差,他连爱人的尸身都保不住,连一场来生再遇的缘分也求不来。
  他面色煞白,一点点地朝后退。
  太常侍郎裴县之却像是心有不忍,千钧一发之时,叫住了欲离开的李彦秀。
  “二殿下……”他破釜沉舟似地说,“臣与公主多年之前,曾有一面之缘。”他的双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低了头,继续道,“中宗于太液池设下中秋宴,臣于末席作陪,亲眼看着女扮男装的公主一身骑服,跟在合德太子身后走入席上。”
  她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样子时隔多年,仍被裴县之记得清楚。
  “中宗与我有知遇之恩。”裴县之低下头,缓缓说,“中宗生前最是恩宠公主…如今公主不在了,尸身无存不得入皇陵,臣却不愿让她魂魄无依。”
  他破釜沉舟似的伸出了手,欲接过李彦秀手中的《圣祖训》,说:“大兴善寺中奉有佛骨,自来灵验。听闻此书沾染了公主的鲜血,不若交由给臣,奉在兴善寺的香火之前。许是千百载之后,也能替公主修成正果呢?”
  李彦秀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裴县之,一丝神色也不愿错漏。
  裴县之坦然与他对视,跪倒在地,沉声道:“中宗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便是二殿下将臣交给圣人,臣亦无怨无悔。”
  良久之后,李彦秀一言未发,却只将手中沾血的《圣祖训》轻轻放入裴县之的手中
  “他对着我,还能这般直言,我便敬他是条汉子。”李彦秀将纸片似的泰安放在心口,带着笑意与她说起往日的故事,“我当时也别无他法,便想着能试一个法子,便是一个法子。也没想汉武帝求李夫人那样,真能与你见面。”
  “只想念着上天眷恋,与你求个来生。”他轻轻说,鼻息落在她的身上,“哪知兴善寺香火旺盛,又恰逢你执念未消,元灵附身在书册之上与我重逢。上天果然待我不薄。”
  她温柔地俯在他的胸口,初遇时巴掌大的小人已经渐渐有手臂般长短,虽则重逢日短,但因他血气滋养,已能将小小的身子卷成一支纸箭,渐渐学会御风飞行。
  他掌心的温度落在她的后背上,却激起泰安心中无穷尽的怒意。
  上天待人确实不薄,却绝非待你不薄。
  而是待我不薄。
  泰安紧咬牙关,平生的演技和气力都用尽,努力缩在他身边做他温柔小意的女人。
  我父兄与我将大燕江山拱手相让,令突厥南下侵犯子民,众生涂炭,概因误信了李氏逆贼的痴言妄语,被贼人所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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