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选,当真是有的。
非但有,还比想象之中完美许多。
洛阳城外,有一姓卢的木匠,偏安一隅衣食无忧,祖上乃是高祖的亲孙,是正正宗宗卢燕的血脉。
“我去见过。”裴县之缓缓开口,“面庞清秀,目光却不清明,听闻我来意之后,目露狂喜,足见野心。再令他引荐家人,推三阻四,可见其忘恩负义。最适合做他陈克令的女婿。”
“最巧的是,那人业已娶妻,靠着丈人的家底起身。又有一子,年满七岁已是开蒙。”裴县之说,“若是他继位,娶陈家女为后,势必杀妻。我们若能将他的儿子护在羽翼之下,立为太子,他日再与安素配为太子妃,何愁不能与陈家再战上数年?”
洛阳城外的卢木匠父子,还未入京,却已双双成为了陈克令和裴县之斗法,手下的棋子。
十年岁月世事逼人,亦将曾经满腔热血的太常少卿裴县之,变作了满腹算计的裴太傅。
幼主驾崩停灵满四十九日,陈克令再度提起立主一事,裴太傅满口坚持,总归要从宗族之中挑选一个与嫡女适龄的孩童继位。
大司马在朝堂上气得吹胡子瞪眼,接连数天僵持之后,干脆携兵奔至洛阳,领回了一个瑟缩清瘦的木匠,往那金銮殿中的龙椅上一推,引来了满朝哗然。
胆小猥琐,丢人至极,大字不识,马不能骑。
却能狠下心来杀妻,愿娶大司马陈克令的嫡次女华珊做皇后。
太傅裴县之冷眼旁观,任凭陈家杀掉木匠皇帝的嫡妻原配,却在陈家欲对木匠皇帝七岁的儿子下手的时候果断出手,不但保住了他的命,还助他继位太子,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木匠做了皇帝,陈家出了皇后,太傅护住了太子。
看似人人皆大欢喜。
唯有洛阳那夜,木匠皇帝藏在廊前檐下,看着一根长长的白绫在他结发相伴的妻子颈间缓缓勒紧。
而木匠的妻子透过檐下花苞半露的昙叶,看到了满面凄惶的瘦弱的儿子,恨意勃发的残魂一缕,从紫胀的口舌间拼命窜出,却附身在檐下的那一株昙花之上,再睁眼时,便是含宣殿雕龙画壁的房梁。
梁下两只穿着雪白绢袜的小脚轻轻晃荡,一个苍白瘦弱的女子像张轻飘飘的纸片悬在半空,颈间一根长而又长的白绫,口舌紫胀,眼中恨意勃发,似在血泪泣诉:“父亲欲将我许配于这等不忠不义的奸佞小人。父母之命,非我可抗,唯一身清白奉还父母,免我囹圄之中以身伺虎……”
何必呢?只是因为要嫁给一个人渣,就要去求死吗?
活着不比什么都重要?你看,这样的人渣她不仅嫁了一次,死了一次,还要死而复生再嫁一次?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见了喁喁佛语,似是在点拨,又似是在鼓励。
无想有想,想非所想,无愿所愿,愿非所愿,无余涅槃而灭度,无度无量而无边。福德不可思量,菩提应教所往。
爱与恨,都有无边无际的力量。
弥留之际她迸发恨意,却留下比恨意还要绵久的母爱,让她孤魂一缕飘零世间亦无法离去。
木匠妻子缓缓睁开眼睛,檐下盛放的昙花悄然败落,而她十指纤纤白皙细嫩,却是陈家养尊处优的嫡次女,当今的皇后。
丈夫还是同一位,儿子亦是同一位,身份却大不比以往。
她在偌大的宫墙之中谨慎又周全,与大司马陈克令虚与委蛇,在这四方深宫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儿子数年成长。
太傅裴县之护下儿子的命,并有意将嫡幼女裴安素许配给太子做太子妃。
皇后对裴家心存着万般的感激,直到数年之后,那场选妃的牡丹花筵上,她抬起头来,看见人群之中走来样貌艳丽的裴家幼女,头顶一朵明黄色的牡丹。
人与人之间,鬼与鬼之间。
同类与同类之间,只需要一眼,便无所遁形,再无秘密。
娇艳欲滴的裴安素,低下头来给她请安,眉目和顺,眼神坚定地盯着面前的地面,恪守规矩,没有一丝半点的逾越。
皇后沉默半晌,喉头却似哽住,再难说出“抬起头来”这样的客套话。
旁人只当陈家的皇后,不喜欢裴家的太子妃。
可是皇后却如遭雷击心神恍惚,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定定地想。
她认出她来了。
而她不是人。
太子妃裴安素……哪里是个十五六岁娇艳欲滴的姑娘?
分明是抹……面目可憎,青面獠牙的怨魂啊……
那些年曾在洛阳乡间流传的诡语,那些宫人内侍绘声绘色的秘闻,那前朝公主与驸马之间不可说的点点滴滴……
冷汗顺着皇后的背脊一点点往上爬,她脸上挂着笑容,嘱咐身边的仆妇将裴安素送出,满心却只想到了一件事。
她是陈家的皇后,想的却是杀掉身畔这个皇帝。
那裴安素……又是个什么玩意?裴安素欲嫁给太子卢睿,抱的又是何等居心?
一直以来……力挺太子上位的太子太傅裴县之,又到底打得是哪门子算盘?
到得此时,陈皇后终于对太子太傅裴县之初次显露了戒心。
中秋夜宴,是她嘱人跟在太子与太傅身后,千钧一发时吸引太子的注意,免去太子洗脱不清的逼奸嫌疑。其后太傅裴县之血溅金銮殿,亦是她瞅准机会下手,借陈家之力将计就计,将太傅裴县之彻底斩除。
乃至后来太子北征,亦是她一手扶持秦家上位,将裴安素接入宫中小心看管,于佛堂中日沐佛光,彻底与太子隔绝开来。
含宣殿阴暗的小佛堂中,皇后端正肃穆地跪坐在裴安素的身前,看着面前冷淡又自持的她冲着佛祖盈盈下拜,高昂的下巴丝毫没有半点的心虚。
“娘娘再逼问我,我亦只是这一句话……”裴安素微微笑,“您的肉身是陈家女儿,一片丹魂却为护卫殿下而来。我的肉身亦虽是裴家女儿,但与您一样,一片丹心只为救殿下而来。”
皇后沉默良久,又问:“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救我儿?睿儿身边的阿凤姑娘,又与你有何关系?”
裴安素再转过头,白皙的肤色在星星点点的日光下通透,青色的血管像是獠牙,隐藏在她姣好的眉目之下。
“所说身相,即非身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众生,皆非众生,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非是人……”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不理会身后的皇后。
秘密未曾出口,裴安素比谁都还笃定,皇后不敢亦不会杀她。
她沐着佛光,明明该是温暖,四肢却情不自禁地颤抖,宛若回到了殒命那一天。
“我李彦秀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而泰安……你呢?”
金箭划破长空,橙红色的火焰挂在箭尖,留下极梦幻的一道长痕。纷纷扬扬洒落黑色灰烬,像是无数黑色的羽毛漂浮在天空之中。
一张纸片而已,又能燃得多久?
纸片大小的泰安化作黑色的浮灰飘散在四周,而他身旁的帷幔烧了起来,屏风烧了起来,桌案亦烧了起来。
越来越大的火势将他层层包围,热浪灼痛,他在滚滚浓烟之中泪流满面,胸臆中难解的怨气,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胸口。
仇人的仇人,亦是我的仇人。
恨意入骨,无边的怨恨之中又有一缕遗憾与缠绵。
他闭上了眼睛,迎接最后的死亡。
朦胧之间,却感觉到了从天而降的,星星点点的暖意。
像是温暖的热流灌溉四肢,驱散了属于死亡的疼痛,往昔的一切烦扰,都不过是唇舌之间的寥寥数语。
执念未消,你逆天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皇后选择了守护和抗斗。泰安选择了忘却和重逢。而李彦秀选择了……复仇。
那一夜兵变之后,弥留之际他的一抹怨魂,一般无二地附着在了《圣祖训》之上。宿在书中的李彦秀被血气唤醒,抬眼看见的却是正在牙牙学语的天真稚童,撕心裂肺地啼哭着。
而耳边依稀听见的第一句话,却是太常少卿裴县之阴恻恻地说:“无妨,待定王殒命,再一把火将这妖孽烧个干净。”
这是要将他召唤来拿刀使,事成之后再一把火烧个干净?
李彦秀冷冷抬眸,提线木偶一般,望向面前的裴县之与陈克令。
就没有人告诉你们吗?招魂之事勿要轻易做。
请神容易送神难,眼前的一个两个,都是我的仇人,我亦都不会放过。
李彦秀恨意澎湃,望向面前二人的眼神凌冽如刀,良久之后冷冷道:“定王,身在何处?”
他为复国而来,他为复仇而来,为将所有失去的东西夺回,为登上金銮宝座,坐他足足等待了五年的皇位。
他藏在薄薄一册书中,被收在尚是婴孩的裴安素的怀中,随着裴老淑人进宫,成为了诛杀定王卢启的最关键一枚暗器。
时隔多年再度入宫,一切的一切都那样熟悉而又陌生。他听见了丝竹管弦,听见了酒宴之上的觥筹交错,亦像是听见了太液池畔的风声。
直到……听到山呼万岁,听到贵妃抱着她给皇帝行礼,听到现在的皇帝,当日的定王,敷衍地开口:“好孩子,初次见你,这个随你拿去顽罢。”
他不是患得患失又愚蠢懦弱的泰安。
他一飞冲天,化身一道利箭,对五年之前手挽长弓对他射出火箭的定王以眼还眼,他一击必中,只冲着最薄弱的眼睛亡命戳入,只风驰电掣的一下,便坏了定王卢启的一只眼睛。
众人惊呼,嫔妃四散。
抱着裴安素的贵妃骤然起身,小小的孩童被从她膝上狠狠摔下,他听得到婴孩颈骨折断的声音,也看到贵妃身后的裴老淑人手持金簪,电光火石间送出一击,将目瞪口呆的贵妃狠狠磕在了石桌之上。
你看这深宫之中,又有谁是慈眉善目的简单人?
他望向地上那本《圣祖训》,像是看到了静静躺在书页之下的泰安的元神。
在他五年的陪伴之下静谧地熟睡,像是等待着下一次苏醒的契机。
李彦秀腾空而起,再度砸向嘶吼着的定王。
盘旋着,引诱着,将他一步步地引向太液池的深渊中去。
触及水面的那一刻,李彦秀猛地回首,抽身朝石桌旁边扑去。
那小小的婴孩刚刚断气,软嫩的身体尚未僵硬,他趁着四周的一片混乱和哀嚎,扑向了那小小的身体。
他知道得清楚,若是此时睡去,等待着他和泰安的,便会是一把大火,将《圣祖训》付之一炬。
而他大业未成,还有皇位需要继承,再没有什么,比成为裴县之的女儿,亲手将卢燕王室送上黄泉更为讽刺。
本已死去的小小婴孩,却在下一瞬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眼,侧身滚到了石桌之下,怀中牢牢抱着那本《圣祖训》,眼神中有不属于孩童的清明和冷冽。
李彦秀和裴安素……
本就是,一个人。
裴安素所求的,从来都不是皇城之中的含宣殿。
亦不是太子心中的方寸天地。
而是金銮殿下,乌压压跪着满地俯首称臣的降臣。
苦心积虑,从头布局。
她夺过一次江山,亦有心力再夺这第二次。
那日中秋夜,是她吩咐内侍同唤太子与裴县之设下弥天大局,亦是她买通杨氏制造一出逼奸的好戏。一向尽心尽力辅佐太子的裴太傅痛心疾首,在家中扼腕叹道:“……卢氏果非良人。当老子的那个能手刃发妻,当儿子的这个能逼奸乳母,当真蛇鼠一窝,绝非良配,只是苦了我儿……还未嫁去,就要受这些委屈。”
裴安素在心中冷笑,嘲弄他到此时又扯起了爱女护妻这面大旗,只微微歪着头,说:“阿爹莫要担心……女儿前些日子牡丹花筵上,还曾与殿下有一面之缘。他言行举止十分得体,为人简朴又守礼仪。我看他手上拿着御赐的那本《圣祖训》,封面焦黑书页卷曲,分明有许多年份了,亦要牢牢护在怀中。如此知礼,可见是个好人,那些莫须有的传闻,阿爹便莫要听信了罢。”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本书:“合天下之心以为心,公四海之利以为利,夙夜兢兢,一念不谨,即贻百年之患……”
裴安素笑得天真烂漫,
太傅裴县之却如遭雷击,一把捉住女儿的手腕,难以置信道:“……什么样的?御赐的《圣祖训》?”
裴安素浅笑着呼痛,轻轻挣开裴县之越攥越紧的手:“阿爹作何这般大惊小怪?怎么跟殿下一样?我看见他衣襟里露了一角这书出来,笑着问他,他还死活不认,将那书宝贝得很,生怕我抢去似的呢……”
为人荒唐淫乱,不足以让你放弃太子。可若是太子与当日那离奇失踪的《圣祖训》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又敢不敢再冒风险?
她转过身朝书房外走,自言自语道:“封面都有焦痕,怎么也是本几十年的老书了罢……还这般珍惜……当真孝悌,不愧是阿爹亲手教出的学生。”
太傅心中警钟长鸣,犹自不信,欲在凌烟阁中询问太子,却将他一闪而过的惊慌深深看在眼中。
那本定王暴毙之后离奇失踪的《圣祖训》,那本他以为被陈克令收罗带走的《圣祖训》,却出现在了他亲手辅佐四年之久的太子手中。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上,不堪的揣测便如同疯长的杂草,于心中横生。
裴县之狠狠咬牙,长叹一声,
无论是何理由,无论是何经过,若与李彦秀再扯上半分关联,太子卢睿……都不能再留。
如是,才有了第二日金銮殿上,他不惜一死撞柱,亦要弹劾太子卢睿。
才有了皇后不明其意,为保太子只能趁机下手,借陈家之力将裴太傅诛杀。
才有了之后,一场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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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安素抬头,清冷的眼神中写满了了然:“太子殿下,安素当真想问您一句,江山和情义,您到底要选择哪一个?”
第140章 不算结局的结局
裴安素抬头,清冷的眼神中写满了了然:“太子殿下,安素当真想问您一句,江山和情义,您到底要选择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