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灵——touchinghk
时间:2019-04-03 09:54:41

  她眼中的轻蔑几乎不加任何掩饰,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侧身,将书册一页页翻开。
  沙沙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在鹤唳风声之中格外清晰。
  李将军和应先生在太子的耳畔苦苦哀求,身后伴他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燕军将领,都在等待他一朝登基,成就大燕百年之后的中兴大业。
  太子只觉口中腥甜一片,家国天下,该当如何自处?
  可是绝望之境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亦是他情爱一场,理当不负。
  太子轻轻挣开李、应二人的钳制,将手中薄薄的书册往裴安素手中递了过去:“她在何处?”
  心底多少还有犹豫和怀疑,太子目不转睛盯着她。
  却见裴安素淡淡一笑,嘲讽地勾起唇角:“殿下既然不信,不妨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皓腕如雪,在朔风中格外白皙。
  她耳畔垂下的发丝在风中飘曳,红色的血液那般刺眼,顺着手臂上的脉络一点点流下,落在薄薄的一册书上。
  蓝色的封底,白色的封页,曾在他和她怀中渡过无数个日夜。
  像是有浓稠的雾气,又像是在做梦。
  书页中缓缓站起一个白色的剪影,彷徨地半跪在书页上。
  巴掌大小,眉目清晰,像是一根衣纹狼毫或浓或淡勾勒而成。
  寥寥数笔,尽得她容色的精髓。
  太子像是回到了多年前月下与她初遇的那个晚上,眼眶情不自禁地酸涩起来。
  “泰安……”
  是泰安,却也不是泰安。
  看起来……倒像是一张临摹过的,画了一半的,还未完成的纸片人泰安,机械地随着那书册的翻动而变换着身姿,双目迷茫,没有一丝精神。
  太子眼神一凛,勃然大怒:“你对她做了什么?”
  这本《圣祖训》是如何从北地来到裴家手中?裴安素又是如何召唤出泰安?泰安又为何是眼前这般失魂落魄气若游丝的懵懂模样?
  裴安素却冷冷一笑,摇头:“不……是该问问,你与她做了什么?”
  *****
  时光回溯,又至定王暴毙之后五年,宫中接连三任幼主尽皆早殇。
  陈克令手握兵权,势力愈大,欲取而代之的意图日趋明显。
  裴县之眉头紧锬,在家中与裴老淑人商议:“……如此以往,清流一党与陈氏必有一战。只现如今北地的府兵皆在他手,我们能仰仗的也不过是御林军与五城兵马司两万人,真要是硬碰硬,怕是胜负未知,两败俱伤。”
  裴老淑人叹息:“……若能再拖上十年,陈克令总会老的……”
  拖,倒也不是不能。
  “上次你找到的那木匠,还不肯答应你入宫吗?”裴老淑人眸中精光闪烁,问道。
  卢木匠不愿与裴县之回宫。
  “我虽没甚见识,却并不愚钝。二十年来死了这许多皇帝,都是病死老死的不成?我这般麻雀变了凤凰,又能过几天好日子?”木匠道,“何况宫中还有催命的女鬼,附在书中,名唤蠹灵,你可莫诓我。我可不去送死。”
  裴县之嘴唇一抿,千万般地看不上他:“分明心动,却无魄力。意图享乐,又贪生怕死。”
  裴县之无奈,将当日宫变情形细细告知。
  “公主深恨驸马变心,这才化身蠹灵。定王上位,却被大司马所杀。其后几任幼主,皆死于大司马陈氏之手,与蠹灵我无关。卢燕江山生死存亡在此一役,您身为卢燕皇脉,合该承继大统,救江山于水火当中……”
  木匠不干,眼珠滴溜溜地转:“大司马这般厉害,莫当我蠢,去了就是送死。”
  裴县之无功而返,又在裴老淑人面前扼腕。
  “莫说太祖中宗,便是连他那七岁的儿子都不如。稚子尚知站在门廊下让我滚,他却直勾勾盯着我身后的车马侍从,猥琐胆小,半点风骨也无。”
  裴老淑人定定站了片刻,又道:“既然如此,便是你我筹码给得不够多。下次再去,宝马雕车美妇壮仆尽数带够。他不是贪生怕死,既怕那大司马又怕宫中的蠹灵吗?”
  裴老淑人眸色暗沉,沧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的起伏:“既然蠹灵一说,乡间人尽皆知。不妨以蠹灵诱之,送他一张底牌。”
  她转过身,从紫檀书案上抽出一本蓝色的书,写着墨色淋漓的《圣祖训》三个字。
  “便用这本诓那木匠罢。”
  裴县之亲手接过书册揣入怀中,转身离开。
  而在紫檀书案后的一张矮榻上,熟睡中的五岁的小人儿裴安素,缓缓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
  此番再去洛阳,裴县之满满皆是一击必中的决心。
  卢木匠再见被百人簇拥的裴县之,艳羡与狂喜几乎遮掩不住。
  裴县之三度来劝,便从怀中掏出这本李代桃僵的《圣祖训》:“合天下之心以为心,公四海之利以为利,夙夜兢兢,一念不谨,即贻百年之患……”
  “那蠹灵本就是卢燕的公主,自然为了护卫卢燕诛杀李朝逆贼而来,如今臣将《圣祖训》完璧归赵,供奉于昭阳殿中。”裴县之本就是太常少卿,说起这些话来再有立场不过,“日后书中蠹灵必当听命于您,若觉陈氏怀有异心,便将这书赐下去,少则五年,多则十年,蠹灵渐渐浸蚀阳气,便如毒药一般将人从内蚀坏,必将毙命。”
  他算盘打得甚精,拿这书册当成传世的宝贝,哄骗贪生怕死的皇帝。
  书册是假,所谓蠹灵,亦从一开始便是假的。谁也不知书册中出现的妖孽究竟是何物,谁亦不知真正的《圣祖训》身在何处。
  可传说不就是口耳相传的以讹传讹?众口铄金到了最后,是真是假又有谁能分得清楚?
  唯有眼前唾手可及的荣华富贵,是真的。
  裴县之又循循善诱:“大司马看您天潢贵胄,欲将亲生女儿嫁给您。又怎会在此时对您下手?”
  木匠一愣,口中喃喃道:“我已娶妻……”
  裴县之微微勾唇,什么也没说,只在那木匠肩上用力按下。
  千言万语,尽数消弭在沉默当中。
  隔着灰蓝色的布帘,却有另外一人立在廊下,将两人这番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太傅走后,木匠妻子推开布帘抱住了丈夫,泪水涟涟劝道:“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一家人齐齐整整不好吗?睿儿如今已经记事,若是他日得知你卖妻求荣,可能谅解你?又当如何看待你这个父亲?”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礼,拿当年秀才丈人出资供他读书,又因他蠢钝懒惰求学无法,转而资助了木匠铺子的往事苦苦哀求,却被木匠目光闪烁地避开:“……事到如此,已由不得我。”
  “由不得我”四个字,将她十年一梦的夫妻恩爱彻底打醒。
  “刃下挑心,有辱不生嗔,做无争士,常行大善人。无论遇到何事,切记戒急用忍,心头永存一刃,方能长长久久立足。”她握着儿子的手,细细叮嘱。
  她跪在洛阳西灵山北麓的报恩寺下:“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惟愿我儿得上天庇佑,平安此生。我便是化成鬼,也唯有这一心愿而已。”
  亦有求来神卦,她颤着双手不敢打开,埋在檐下的昙花中。
  昙花韦陀,祥瑞天花,以大福德力故,感得花开轮回。
  “我愿阴天再现,涅槃之后守护众生,于世间燃正法灯指引前路,于万千劫难之中调伏众生,雨中散香教化前生。”她轻声念道,“愿我夫君回心转意,愿前路再无龌龊黑暗,愿我儿平安长大……”
  太子卢睿,静静地陪伴在她身边。
  她温柔的呓语仿佛仍在耳边,可数日之后,他却只能看着陈家的仆妇,往她的脖颈上套上一圈又一圈的白绫。
  当日出事,太子曾站在廊下苦求。木匠皇帝有着滔天的心虚,终究转过头。
  却在那一瞬,看到了儿子眼中深深的恨意,
  其后皇帝娶了陈氏女,顺利登基。
  皇后极为贴心,太子亦是挡在他身前,与陈家相扛的天然屏障。
  大司马日复一日地老去,皇帝却还年轻。
  他在看似波涛浪涌风云变幻的朝堂中维持着平衡,如履薄冰,一点点地规划着金玉满堂的前路。
  却在太傅坚持要将女儿嫁给太子的时候——皇帝起了戒心。
  “既然都是嫁女……嫁给睿儿岂不委屈?不若入宫为妃?”皇帝试探。
  太傅心中冷笑,这等不恩不义不仁不善之人,如何投靠?何况你数年无子,焉知能生还是不能生。
  裴县之低下头,笑道:“臣教导殿下多年,对他性子再了解不过,十分相衬……”
  一向多疑的皇帝在那一瞬间,猜到太傅想扶持的人是太子。
  妻子临终前,儿子眼中掠过的恨意在皇帝的脑海中愈发清晰,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是他与陈家斗得两败俱伤,却被扶持太子上位的裴家抢去了皇位,岂不是愚蠢到家?
  皇帝打了个寒颤,想到了一直供奉在昭阳殿中的那本《圣祖训》。
  当日裴县之说得冠冕堂皇,“多则十年,少则五年”的话语盘旋在心间,此时他却骤然分不明,那留在他殿中的《圣祖训》到底是为了杀陈家,还是为了杀他。
  如今……已是他登基四年有余。
  待到太子大婚领职,不是……正正好五年?
  皇帝不寒而栗,万般心绪涌入心间。
  再次看到儿子低垂着头颅,万般乖觉地跪在身前,皇帝沉默良久,耳边却恍惚听到妻子低泣着质问:“他日睿儿长大,又当如何看你?”
  皇帝将《圣祖训》赐给了儿子,双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宛如递出致命的毒药。
  而小太子谨遵圣旨,拿着薄薄的书册眷抄,却在那一夜召唤出了泰安。
  可太子并不知道的是,在那晚,裴太傅府中,裴安素手中也有同样的一本书。
  同样的,薄薄的蓝色封底的,焦黑古朴的《圣祖训》。
  “可曾想过,为何本一心与你为敌的裴郡之,却在听我入府规劝之后,一心拱你上位?”
  “可曾想过,为何一心拱你上位的裴家,却在云州困解之后立刻出手,剿灭了你身后最大的助力秦家?”
  “可曾想过,为何你一举一动我皆不畏惧,一心笃定你必死无疑,行踪尽皆掌握于心?”
  裴安素轻轻抬头,手臂微晃,那书册中小小的人影也跟着晃动,迷蒙的眼睛,像是丝毫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你的身边有细作叛徒……从来没怀疑过吗?”她问。
  太子怀疑过。
  可是从来没有怀疑过泰安。
  而他此时望向裴安素手中的那张剪影,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多年前的中秋夜,她醒来的时机是那么地微妙。
  为什么醒来之后的她天真懵懂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丝毫未有半点盛世公主的心机。
  为什么她将她与驸马之间的情谊和仇恨都忘得那般干净,自始至终都不曾询问过半句她死之后驸马的情状。
  为什么……她明明是超脱了生死的怨魂,却那般没用,那般柔弱,像是半点法力也没有……
  太子慢慢抬起头,似是终于理清那些被他忽略的,隐蔽在他和她互相扶持着走过的岁月中,那些说不通的种种。
  滔天的怒气迸发而出。
  “是你!”
  *****
  那日裴县之赴洛阳之前,卧在祖母房中熟睡的裴安素睁开眼睛,手指抚上紫檀书案上的《圣祖训》。
  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
  陈克令和裴县之互相误解被对方掠去的《圣祖训》,自始至终都随她一道,好生生地放在府中。
  那是他曾驻足的地方,亦是现如今的泰安仍然熟睡的黑甜乡。
  裴安素伸出手,温柔地,缓慢地,将书册一点点地撕扯开来,
  一本薄册被一分为二,一半厚重,一半只剩下封地的寥寥数页。那些泛黄的页面像是在无力地挣扎和哀嚎,眼睁睁看着藏匿其中的泰安的魂魄,像是书页一般被分成一缕缕。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无时不生,无时不化,其际不可终,其道不可穷。他曾历经生死,知道存在与虚无的边界原本便是这样的模糊。
  十年前她因了他的血气从书册中悠悠醒转,早脱不开与他千丝万缕的关联。
  他撕扯着书页,像是将曾深深嵌在他胸前的她,从书册中一点点剥离开来。
  指尖有血沁出,倏地消隐在泛黄的书页当中,恍惚间似看到一片模糊的残影。
  三魂七魄,天冲灵慧,曾在十年前被他唤醒与他重逢的她,被他以血气强留了下来。
  他攥紧寥寥数页,像是攥紧了她留在他手中的残魄一缕,带着往昔的仇恨与记忆,带着他不舍放弃的,她对他最终的依恋与心软,留在了他的身边。
  “你生平最爱卢燕,为了卢燕不惜致我于死地。如今便合该由你,亲手灭了卢燕。”他低头,将这场局布得再深一些。
  一本同样的书册被一分为二,分别与他撕开的《圣祖训》黏贴在一起。
  一册完好的旧书被分成了两本,一本揣在她的怀中,一本却完好地放在书案上,静静地等待着裴县之。
  裴县之以为送出的假《圣祖训》,自始至终都是他寻觅许久的真书。
  而他自以为的女儿裴安素,却早已被驸马的亡魂占据了肉体,承载着覆灭卢燕和裴家的心愿。
  每一份选择,都有着不同的结局。
  他亲手送出的书册,他亲手划下的鲜血,他亲自请回的皇帝,都成为他死在金銮柱下的原因。
  中秋夜,太子逼奸乳母事发。
  他在昏暗的清凉殿中眷写着皇帝赐下的《圣祖训》,指尖划过书页,冥冥间宛若上天注定,落下了一滴鲜血。
  小小的泰安从书中腾起,懵懂的双目,再也没有关于李彦秀的半分情谊。
  仇恨也无,爱恋也无,曾经苏醒过的记忆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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