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没事了。”半夏道。
这话让女胥猛地抬起头来,下刻女胥就觉察到自己行为的不妥当,立刻低头下来。
“你回去吧。”半夏说完,伸手擦了下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冲女胥笑笑,也不管她是否能看得到。
依照她现在的处境,最好还是别在人前出面。她在屈氏宫邸里怎么练舞都没关系,但一旦暴露在人前,会怎么样,她自己也不太好说。
可她要是真的独善其身,那些舞伎很有可能就真的没命了。舞伎们出身低微,日子可能过得勉勉强强过得去,但其实地位比那些奴隶好不了多少。
奴隶就是主人的私有财产,舞伎们同理,她们在主人的眼里,可能还比不得一头牛来的值钱。
主人是不可能因为舞伎们吃坏了肚子就不摆宴席了。而这笔账就会算到下面人头上。
舞伎们首当其冲要被问责,她们没错,但这可不是现代。她们不能起来取悦主人,那就是她们的过错,到时候那些女孩子面临的处境就要严峻的多,被赶出去都还算是最好的了,极有可能的是连命都丢掉。
女胥求她到屈眳面前求情,是想要保住她自己的命而已。可是那些舞伎,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解决的事了。
贵族的脸面在他们眼里比天还大。
思来想去,只有自己出面把场面给圆过去,至于以后再说。
女胥不敢再多说话,连道唯唯退下了。
半夏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看了一眼天空,发现今天月亮格外圆。
也不知道舞伎那里怎么样了。
半夏起了大早,洗漱吃了早膳之后,依然和往常一样去练习。
舞蹈这东西真的想要练好,那么就不能停下来。否则退步是完全能看的出来。
她到地方之后,问了一下舞伎们的状况。
楚人们认为人生病,就是鬼神作祟。贵族们生病了,就让巫人们去祷祝,奉上丰富的祭品,这样就能让鬼神满意,让他们的病好了。
这种把戏,半夏当然不信的。
听到那些舞伎们没有遭受惩罚,现在暂时在休息的时候,半夏心里一松。
她练习了三四个小时,从天蒙蒙亮到天光大亮,再暑气蒸腾。
半夏做完最后一个动作,两腿一并,长长的舒出一口气。然后自己去拿擦身子的布巾和水,把身上出的汗给擦拭干净,收拾好之后。她开门就撞见外面不知道等了多久的屈眳。
外面暑气折腾,楚地的热是湿热,比干热要更能折腾人,人站在那儿一会,就汗如雨下。
半夏不由自主的看向屈眳的额头,不出所料,果然看到屈眳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
她往四周一瞧,见着原本应该跟着屈眳的竖仆,此刻一个也没有见着。
“吾子怎么在这?”半夏轻声问。
她不问还好,一问面前少年微微眯眼,他比她还高点。楚人个子不是很高,半夏放在楚国女子里,简直鹤立鸡群,但贵族男子自小营养充足,再加上需要学武艺,运动也够,身量就要比庶人还要高些。
褐色的眼眸眯起来,半夏莫名的感觉了一股压力。她眨眨眼,不明所以的望着他。
她往四处看了看,不仅是屈眳的竖仆,就连她之前的侍女,也不知道哪去了。
“进去,我有话对吾子说。”屈眳语调冷硬,容不得她说个不字。
半夏点头,退后一步,让他进来。
屈眳还是头一次走到这个地方来,虽然以前隔着窗户,看过她在屋子里头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但进来还是头一次。
屋子里头收拾的还算整洁,但也只有整洁了,例如茵席木案这些东西完全没有。就连坐都不知道要坐在哪。
这地方原本就是她当做练功房用的,只要个宽敞的地方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东西,一概都不用。
“有事?”半夏问。
“昨夜里,是吾子吗?”屈眳也不和她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
半夏点头。
屈眳拧起眉头,“献舞自有乐伎去做,吾子为何又要出面!”
话语里充斥着怒意。
“不好看么?”半夏抬头反问。
屈眳一下愣住,他有些惊讶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女子面上已经洗去了昨夜里覆盖的粉,袒露出原本的白皙肌肤。
两道天然长成的长眉纤细婉约,哪怕半点没画,比那些贵妇折腾着把原有眉毛拔掉重新再画都美上不少。
半夏迷惑不解,她昨天很投入,发挥的自觉还不错。难道是自己出错了,但还没发觉到?
“你……”屈眳被她这天真无辜的反问几乎给憋的说不出话来。
可是这可恶的女子似乎还没有察觉到,“我真的……跳的不好?”
半夏问出这话的时候,一颗心都悬起来,几乎到了喉咙眼。
说起来她的确隔了一段时间没有好好练习,而且她自己的练习,还没有老师的指导纠正,要是真的有什么错误,她恐怕一时半会的还发觉不了。
意识到这个,半夏整个人都要炸开了。她该别是好心办了坏事吧??
屈眳见她惴惴不安,双眸慌乱。好像云梦泽里头知道自己已经被猎人盯上的麋鹿,却不知要往哪里逃才能躲开从暗处射出的箭矢。
“难道左尹真的发怒了?”半夏见屈眳没答话,只好自己胡乱猜测。
屈眳沉默不语,似乎是默认她的话,半夏急的团团转,她着急的脸颊绯红,快要哭出来,“这怎么办!”
她原本就是想要在明面上把场子给圆过去,只要明面上做足了,其他的小事,恐怕屈襄没有时间,也不屑于计较。
屈眳见着面前的女子眼圈都红了,她原本肌肤就白,一着急,眼尾那块就起了浅浅的绯红。
他不说话,故意看她慌乱不堪。
反正他什么都没说,一切都是她自己凭空臆想的。
“这这这……”半夏几乎语无伦次,在这里地位仅次于屈襄的就只有屈眳,她慌张无措的看他,“是真跳的不好啊?”
她没有强烈的尊卑意识,面对屈襄这种久居上位的上位者还好说。可在年岁比她还小的屈眳面前,就直视他的双眼。
屈眳眉头拧起,却没有当场斥责她。
昨夜她那一舞,惊艳四座,在座诸人莫不痴迷。
半夏见他不说话,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那,那别罚那些舞伎好不好?我也是没办法了,怕左尹发怒,所以我才……”
屈眳看她的目光霎时变得不可思议起来,“你竟然是为了那些人?”
现在能帮忙的只有屈眳,在他面前,她自然不敢隐瞒什么,把昨天发生的事都说了。
“和别人无关,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她说罢,低头下来。
屈眳闭了闭眼,手掌在广袖下数次握紧又放开,“为了那些人?”
半夏听出他话语里的疑惑不解,轻轻咬了咬唇,“要是让左尹失了颜面的话,左尹一定会发怒吧?那些女子……是不是活不成了?”
屈眳没想过那些舞伎,家中豢养的这些舞伎,就和平常那些猪马牛羊也没多少区别,若是不能派上用场,也没用处,如果因此触怒主人,自然下场堪忧。
但这些人的死活他从来不放在心上,也从来看不到。
她竟然为了那些卑贱的女子,亲自献舞。他一时半会间,竟然不知道她想什么。
那些舞伎无法献艺,那就让她们去。怎能让她出来?!
心里想着,屈眳面色浮现一丝怒色,“为了几个贱婢,值得如此?”
半夏听出些许不对,她茫然无措的抬头看他,“终究是人命,我不忍心。”
屈眳闭了闭眼,半夏微微低了低头,“左尹真的不高兴了啊?”
屈眳低头瞪她一眼,半夏微微脖子一缩。
“以后不要出来献舞。”他道。
半夏意外的看他,她嘴张了张,又低头下去,没有答应他。
过了好会,她道,“左尹没有生气?”
“父亲并没有发怒。”
半夏咦了两声,“那怎么……”
怎么不和她说?
“苏己。”屈眳冷下脸,“苏己是苏氏之女,哪怕现在苏国已经不存,但苏己仍然还是苏氏女。若是此事传扬出去,恐怕苏氏要被讥笑。”
“苏己好自为之。”
说罢,屈眳转身就走。
他才转身,半夏眼疾手快的伸手攥住他的广袖。
身体的反应要比脑子快,等到半夏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扯住他的袖子了。
锦袖的一角被她拉住,屈眳停下来,他垂首看着从拉住自己的手。从宽大袖口里探出的那点点细白,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昨晚之事,都是我自作主张,和那些女子无关。”
屈眳的视线从那点纤白上挪开,她满脸焦急,紧紧盯在他面上。
“……”屈眳目光悄然下挪,停在了纤细修长的脖颈上。莫名的他想起了昨夜的那一舞,那衣裳领口做的宽大可以看到她整个脖颈,她的脖颈细细的,下面连着优美的锁骨。
“此事我已经知道了,下次不可了。”说着他看了一眼被她紧紧拉住的袖子,目光幽深了些许。
半夏赶紧放开。
屈眳的心情莫名好了些。
“苏己要回去了?”
半夏点头。
屈眳转身推门而出。屋子里头还有个遮阳的地方,一到外面热浪铺面,其实现在也快要到夏末了,可还是热浪滚滚,没有半点凉快的迹象。
“对了苏己,这几日还是晴日么?”
半夏听到屈眳问。她点头,“还是晴日。”
“苏己万万不可再和昨夜一样。”屈眳看她道。
半夏迟疑了下应了下来。
屈眳今日似乎兴致不错,竟然一路送她到了门口。但他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家臣,家臣见到半夏,对半夏一礼,“臣奉主君之命,前来请苏己到主君处。”
半夏微微一惊,屈襄那里她去的很少,她忍不住瞟了屈眳一眼。
此刻恰好屈眳也向她看过来,“父亲找苏己,可说了是为了何事?”
家臣一拜到底,“这个臣就不知了。”
半夏不敢一个人去见屈襄的,但他要见她,她哪里能说个不字。
正要动身,屈眳道,“我也要见父亲。”说着,和她一道同行。
身边有人陪着,不禁有些安心。
屈襄看到半夏和长子的时候,略有些意外。
“你也来了?”屈襄看向屈眳。
“是,臣有事向父亲禀告。”
屈襄点点头,他也没问到底何事,“你先下去,待会我让人唤你过来。”
屈眳眉头微不可察的拧了拧,但父命难违,他看了一眼半夏,还是遵命退下。
屈眳一走,半夏就低头下来。
屈襄让人将茵席等物摆上来,伸手请她入座。
他看着半夏坐下来。她面上不着半点脂粉,眉形还是原来的模样,弯弯长长。和昨夜看到的模样不太一样。
不过此刻她就算安静的坐着,也赏心悦目。
半夏察觉到屈襄的视线,不禁又紧张了几分。他一直没有说话,室内静悄悄的,她坐在那里,臀压在后脚跟上,腿脚有些麻。
“左尹……”她略带点不安抬头看面前的屈襄。
其实屈襄一点都不年纪大,三十五六的年纪,可能在古人看来,已经活了差不多一辈子了。但在现代人看来,还是男人最好的年纪。
而屈襄身为贵族,享用远远超过庶人的供给和侍奉,说实话,半夏是真没见着他哪里老了。
就是因为这样,哪怕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坐在她的面前,都让她倍感压力。
屈襄见到她微微抬了头,然后又垂下头去。
她没有盘髻,乌黑靓顺的长发随意的绑在身后,楚人的衣饰不同于中原,中原诸国不管男女,衣襟掩的严严实实,生怕被人多看了两眼,楚国的衣饰区别于中原的死板无趣,楚服喜欢衬显出穿衣之人的窈窕细腰,而且领口微微敞开,整个衣领向后拉下,露出整个脖颈和稍许后背。
面前的女子一低头,修长优美的脖颈袒露出来,脖颈之下是美如白玉的背脊。被茱萸绣衣遮挡了大半,只露出一道白的亮眼的弧度。
黑发落在上面,遮挡去了大片风光,余下一片秀丽。
“昨夜是怎么回事?”
半夏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敢把实情告诉屈襄,她可以把实情让屈眳知道,但却不敢一五一十全都说给屈襄。
“昨日是我贪玩。”半夏咬牙,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身上。
屈襄眉梢略扬了一下,“只是这样?”
他说完,又是一声低沉的笑。
半夏听得头皮发麻,“是。”
说着,她微微抬起下颌,“左尹,是女子惹怒宾客了吗?”
她若是真的没跳好,宾客会不会不高兴她不知道,但屈襄这个主人一定不会高兴。
屈襄有些意外,他饶有兴趣的看她。
半夏感觉到那目光和以往有些不一样,以前他看她,冷冰冰的没有多少感觉,但如今和过去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那眼神和细针似得,让她在这里如坐针毡。
“苏己觉得呢?”
半夏愣住,她颇有些不知所措,她当时觉得自己很投入。老师说过表演的时候要十二万分的投入,不投入置身事外,是不能把最完美的一面展现给观众的。现在回想起来,她非常投入,但表演这回事好不好,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半夏摇了摇头,她提心吊胆的,等着屈襄惩罚她。
可老半天都没听到屈襄的声音,她鼓起勇气,壮胆抬头。视线才和屈襄对上,又低下头去。
屈襄看到从交领的衣襟里露出那段秀丽颀长的脖颈,“苏己今年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