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却听夫子说,谢翎才是最令他头疼的那个,杨晔与钱瑞都觉得奇怪,唯有晏商枝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之色。
董夫子捻着胡须,思索片刻,才对谢翎道:“当初收你做学生实属意外,事到如今,我不会藏着掖着,我收学生,最多只收四个,当初我让苏晗回去之后,便空出了一个名额,苏晗这学生我教不了,但是他家里有人与我有些交情,未免到时候来说情,我便索性把这个名额先占满了,于是这才挑了你出来,你很勤奋努力,这是我所乐于见到的,并不后悔收下你做学生。”
谢翎垂头道:“学生心中十分感激先生。”
董夫子看着他,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道:“我活了这么多年,教了不少学生,你的性子是我最摸不准的。”
他说着,顿了顿,忽而问道:“你还没有字吧?”
谢翎拱手道:“是,学生尚未有字。”
董夫子摸着胡须,道:“圣人不惭于景,君子慎其独也,我便为你起一个字,慎之,望你慎终如始,常以为戒。”
谢翎长长一揖,恭声道:“多谢先生赐字,先生教诲,学生必然谨记,不敢或忘。”
“好。”
董夫子又看了看他们,道:“过几日你们师兄弟四人入京赶考,切记要互相扶持,不要生了龃龉,可知道了?”
谢翎四人齐声答道:“学生明白。”
董夫子摆了摆手:“去吧。”
一行人都告辞离去,各自回家收拾行李,次日准备启程前往京城参加春闱。
谢翎回了自家院子,不防施婳正站在屋檐下,手里捧着什么东西,狸奴在她脚边转悠着,嘴里喵喵直叫,不时直起身子,小爪子往上够,似乎很想看一看她手中的东西,谢翎喊了一声阿九。
施婳回过头来,道:“回来了?”
狸奴喵呜一声,转而朝他奔过来,在谢翎的脚边卖力地蹭着,谢翎应答一声,将目光投向她手中,问道:“这是……鸟儿?”
施婳答道:“是房檐下的小麻雀,掉下来了,正想放回去呢。”
谢翎抬头看了一眼,果然见那屋檐的瓦片缝隙里,露出半个麻雀窝来,他道:“我来罢。”
谢翎去了后院搬了梯子来,爬上去之后,朝施婳伸手道:“给我。”
施婳将小麻雀递过去,口中道:“今日下学这么早?”
谢翎道:“夫子让我们回来,明日启程去往京师。”
第 86 章
京师。
这个字眼冷不丁钻到施婳耳中, 她的心都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很快便平缓下来,道:“从苏阳到京师,大概要多少日程?”
谢翎小心地将麻雀崽儿放进窝里, 一边答道:“听晏师兄说, 我们走水路, 不过半月多的路程。”
小小的麻雀蜷缩起来,张着鸟喙, 细声细气地叫了几声, 嫩生生的,谢翎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道一声:“放好了。”
没听到施婳的回答,他下意识低头看过去,只见她的目光垂落在地上, 又像是没有什么目标, 在入神发呆一般,谢翎下了梯子,盯着她看了看, 柔声道:“怎么了?”
施婳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来, 道:“啊?没事……”
谢翎望着她的眼睛, 不语,施婳抿了抿唇, 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谢翎很直接地问她道:“是与那些噩梦有关吗?”
施婳避开他询问的目光,不自觉地捏紧了梯子,踌躇道:“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施婳回视他,眼中难得地带着几分彷徨和茫然:“我不知道……”
她忽然不知道让谢翎去参加科举,是不是正确的选择,这辈子事情的发展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吗?
随着年纪越长,她梦到李靖涵的场面并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频繁,前几日的一个梦,更是令她心中犹疑不已。
李靖涵已经是太子了,圣宠正隆,如日中天,三皇子尚未出头,这时候谢翎入京,考□□名之后,入了太子的青眼,那么谢翎还会不会如上辈子一样,拒绝太子的招揽?
万一他最后入了太子李靖涵的麾下呢?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施婳就觉得背上如有刺球滚过一般,令她忍不住打个寒颤。
她是想李靖涵死,可是谢翎是她一手带大的,她不想看着谢翎被拖累。
施婳想得漫无边际,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手落入一片温暖之中,回过神来,却是谢翎正捧着她的手指,低头望向她,问道:“阿九,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
施婳不自觉握紧了手指,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化作一句:“我不知道。”
谢翎的眼中闪过几许失望,下一刻,施婳抬起如星子一般的眼眸看向他,道:“谢翎,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谢翎几乎没有犹豫:“阿九你说。”
施婳咬了咬下唇,慢慢地道:“我要你答应,进了京城,不管是谁招揽你,你都先不要答应。”
谢翎略微有些惊讶,很快便不假思索地道:“好,我答应你。”
听了这话,施婳短促地笑了一下,道:“不问为什么?”
谢翎看着她的双目,摇摇头,语气温柔无比:“只要这是你希望的。”
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做到,阿九。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少女,眼神像是三月的春风一般温软,忍不住伸出手去,以手指轻轻触碰她瓷白的侧脸,施婳仍旧有些出神,像是在想着什么难解的事情,一时间竟然没有察觉。
谢翎得了好处,飞快地缩回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道:“我去收拾行李了。”
语气淡淡,表情从容而冷静,就好似他刚刚真的只是随手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而已,淡定得完全没有引起施婳的怀疑。
但是即便是谢翎面上再如何冷静无波,他略微急促的脚步却暴露了一切,吱呀一声,门被合上了,在安静的院子里发出不轻不重的声音。
谢翎的手指还搭在门上,慢慢地平复着心绪,他听见狸奴的叫声,软绵绵,一声一声,从院子里传来。
清风徐徐送来,施婳在屋檐下站了一会,神思颇有些不属,却听头顶传来轻微的啾啾声,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方才谢翎放进窝里的小麻雀,不知何时正探出半个小脑袋来,嫩红的鸟喙一张一合,发出细细的鸟鸣,圆溜溜的小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她看,仿佛是不明白方才那少年为何要仓促离开。
第二日清早,施婳便起来了,初春的天气还很冷,屋门一打开,冻得她一个激灵,困意散了大半,她呵出一口气来,白色的热气在清晨中袅袅散开。
门外站着一个身形挺拔清瘦的少年,施婳一惊,道:“怎么站在这里?”
谢翎略微垂着眼,没答话,施婳心里无奈,问他:“站了多久了?”
谢翎这才动了动,看向她,摇头道:“没多久。”
冻得鼻尖都红了,还没多久,施婳心里好气又好笑,道:“进屋。”
谢翎看了她一眼,才慢慢地抬脚进了屋子,温暖的空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他围拢起来,谢翎觉得鼻子痒痒的,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施婳心里叹了一口气,叮嘱道:“等着。”
她进了灶屋,很快便升起火来,熬了些姜汤,期间谢翎紧紧跟着她,就仿佛一个小尾巴那般,片刻都不肯离开,简直是吃准了施婳。
她无奈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谢翎老老实实地答道:“此去数月,山高水远,想现在多看看你。”
就像一个恋家的孩子,还未出门,便已十分的不舍,施婳半晌无语,最后只能指了指椅子,道:“坐好。”
谢翎便依言坐过去,看着施婳忙碌着,一双眼睛就仿佛粘在了她身上,片刻不肯挪开,那目光犹如实质,令施婳感到不安。
这时候谢翎偏偏还认真道:“阿九,我会想你的。”
施婳脸上莫名一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想我做什么?想你的会试就是了。”
谢翎侧了一下头,道:“阿九比会试重要。”
“闭嘴。”
施婳颇有些狼狈地转开脸,径自去揭灶上的瓦罐盖子,安静的灶屋中,只能听见柴火发出的噼啪声音,还有罐子里熬煮的咕嘟声,空气静谧。
过了一会,施婳才道:“路上要小心,你头一次出远门,若是有不知道的,问一问师兄他们,可知道了?”
“知道。”
施婳叮嘱了几句,谢翎都一一答应下来,用过早膳之后,谢翎便要离开了,少年站在屋檐下,忽然伸出手来,道:“阿九,发带掉了。”
施婳低头一看,只见他修长的指间,果然有一条梧枝绿的发带,她顿了片刻,才伸手接过那发带,道:“低头。”
谢翎应声垂下头来,施婳踮起脚尖,仔细地替他将那发带绑好了,头顶忽然传来鸟儿啾啾鸣叫,她下意识抬头,果然见那只小麻雀崽儿探着头,圆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朝下方张望着。
少年背上行囊,踏着晨露,离开了清水巷子,渐行渐远。
施婳收拾东西,忽然觉得平日里不大的院子如今空落落的,往日她做点什么,谢翎都会拿着书,坐在檐下,或者窗口,两人偶尔说说话,又或者默契得一个字都不必说,时间便过得很快。
如今谢翎走了,施婳总觉得不太习惯,像是缺了点什么,檐下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许是饿了,施婳想了想,搬来梯子,抓了几粒麦子,搁在那麻雀窝旁边。
天色还早,她却觉得无事可做,索性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抱着狸奴,锁了院子,往城北医馆去了。
施婳到了医馆时,恰逢林老爷子打开门,见了她便笑道:“婳儿来得这么早?哟,狸奴也来了。”
施婳笑着点点头,林不泊的声音从门内传来,道:“谢翎今日出发了?”
施婳答道:“已经去了。”
进了正堂,林寒水正从后面掀帘过来,与施婳打了一声招呼:“婳儿今日来得好早。”
林家娘子端着粥罐过来,热情地问施婳道:“用过早饭没?喝一点粥罢?”
施婳摇头,林家娘子又道:“谢翎赶考去了,如今你一人在家,害不害怕?不如先搬来与我同住?”
施婳笑着婉拒道:“倒是不害怕,左邻右舍都是熟人,伯母不必担心。”
林家娘子又劝了几句,见她执意不肯,施婳又向来是个主意正的,遂只得作罢。
不多时,便有病人上门了,悬壶堂又开始忙碌起来,如今施婳与林寒水医术俱是有小成了,即便是林不泊出诊了,他们二人也能独当一面,悬壶堂的大夫多了,医术又好,病人都愿意过来这里。
只是今日,施婳颇有些心不在焉,给病人看诊的时候倒是不曾有问题,一旦她略微闲了下来,便不自觉想到了离家的谢翎。
施婳手里捏着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林寒水在一旁见了,想了想,还是试探道:“婳儿,你若是心中有事,不如先休息一会?”
林老爷子也道:“今天中午时候病人不多,婳儿忙了一上午,恐怕是累了,还是休息一会,寒水,你去坐诊。”
闻言,施婳心里颇为惭愧,她倒不是累,只是心思不自觉就会想到谢翎身上去,她与谢翎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分开,谢翎也是头一回出远门,施婳总是有些担忧。
她忧心忡忡,神思不属了一天,傍晚揣着狸奴回到清水巷子时,暮色微暗,只见自家院子门口站了一个人,心里先是一跳,惊喜涌了上来,下意识间,一个名字即将吐出来,那人转过身,又咽了回去。
原本的喜悦霎时间如潮水一般散去,徒留下几分微不可察的怅然,施婳清了清嗓子,那人便迎过来,热情笑道:“施姑娘回来了呀?”
施婳认得她,崔娘子,住在不远的槐树巷,是个精明的妇人,每回见到这崔娘子,都不免让施婳想起她的那个婶婶,若说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确实是一件极为讲缘分的事情。
此时的施婳便想对这崔娘子说,咱们没有缘分,还是做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为好。
第 87 章
这崔娘子还有一个颇为闻名的身份, 冰人, 也就是媒人,常常为左邻右舍的适婚人家保媒拉纤,整个苏阳城, 就没有几个不认识她的, 施婳更是熟悉她, 因为从大前年开始,崔娘子便上门做媒来了。
虽然当时施婳以幼弟还在读书, 尚不愿成家为托词, 推了几次,哪知崔娘子越挫越勇,丝毫不畏险阻艰难,屡败屡战,势必要一举包圆了施婳的婚嫁之事。
施婳忍不住揉了一下眉心,换上一副温婉的笑脸来, 向迎上来的妇人道:“是, 崔娘子可是找明真叔有事情?”
崔娘子笑眯了眼,嗔怪道:“你这孩子,我找沈秀才做什么?我找你呢。”
施婳心里无奈, 道:“您找我什么事情?”
崔娘子笑眯眯地道:“是大大的好事!等我进院子里与你细说。”
她说着,便往施婳的院门口站了站, 一副要入内详谈的架势, 眼看是躲不过去了,施婳只得强笑着, 将她让进院子里。
崔娘子打量了一圈,照例先是一番夸赞道:“施姑娘好会持家,啧啧,这院子里打扫得可比我家里的屋子还干净呢!”
这话施婳听了没有五回也有六回了,只是笑笑,接着单刀直入道:“这么晚了,崔娘子有什么事情要找我?”
于是崔娘子掩唇一笑,道:“去年我来时,你说要供你弟弟读书,还不愿成家,如今你弟弟要去参加科举考试了,你也该顾及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才对。”
“施姑娘如今也有十七八了吧?要我说,这事正是火上眉毛啊,苏阳城没有哪家姑娘过了十七八岁还未嫁的,说出去都要惹人指点笑话哩!等这好年纪一过,人家可就不好说了,那时候,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对你挑挑拣拣,身价一降再降,好身份的人家说不上,差一点的,日子又哪里过得舒坦?作为女孩子,还是早早擦亮眼睛,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方得圆满,你说是不是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