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婳几番张口欲言,还未来得及插话,就被崔娘子一把抓住手,亲热地拍了拍,语重心长地道:“你也算是婶娘看着长大的,家里困难,父母早早就去了,你一个女孩儿,小小年纪拉扯着弟弟,还要供他读书,实在是不容易,这么懂事的姑娘全天下都找不到几个,婶娘恨不得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每每想起,都觉得心疼得紧。”
“去年婶娘给你说了城北的一个秀才家,你不肯,如今那秀才早成了亲,媳妇都怀上了,小日子过得好着哩,婶娘思来想去,还是想着你,觅了好久,这才又帮你看中了一家,城东王老二,他家里原是世代做屠户的,有一对儿子,小儿子与你年纪相仿,长得也是十分俊气,与你啊,最是相配不过了。”
她一番连珠炮似的说完,又笑着道:“到时候呀,你弟弟再考中个功名,你也成了亲,正是双喜临门,再喜庆不过了!”
崔娘子拍着施婳的手,登时笑成了一朵花,简直合不拢嘴,施婳知道她说的那家人,王老二的老母亲曾经来医馆瞧过病,老人病得走不动路,也没个人帮着扶,起先施婳还以为她老人家孤家寡人,哪知一问才知道,是儿子抠门不肯管,儿媳又小气吝啬,两个孙子一个好赌,一个整日游手好闲,偌大一家子,竟让老母亲一个人住在老破房子里,老人家一边说一边哭,十分凄凉,是以施婳才对这一家子印象这般深刻。
眼看崔娘子把那家人夸上了天去,施婳憋了半天,忽然道:“崔娘子,我娘指不定还没死呢。”
崔娘子脸上的笑顿时僵了一下,像是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鸭子似的,看上去颇有些滑稽,她尴尬地张合了一下嘴:“啊?”
施婳抽回自己的手,十分真诚地笑道:“我老家在邱县,说不定我娘亲也为我备着一门亲事呢,婚嫁这种大事,我人小年纪轻,自己也做不了主,还是得听我娘的,回头若真是我娘给定下了,俗话说的好,一女不嫁二夫,到时候崔娘子谢媒礼拿不成倒是其次,若是砸了您老媒人的金招牌,可就麻烦大了。”
崔娘子完全没想到这一茬,她被施婳堵得说不出话来,憋了一会,才立即追问道:“那你娘究竟给你定了亲事没有?”
施婳笑道:“我这就去信问一问她,若是没定,我再来告知您一声。”
崔娘子哑口无言,憋屈地离开了施婳家的院子,施婳看着妇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院门合上了。
施婳上辈子没有成过亲,也没有见过别人成亲,只是偶尔听起旁人说一嘴,哪家哪家的姑娘小姐成亲了,嫁了个好人家,十里红妆,三天三夜都送不完,排场又气派又漂亮。
歌舞坊的姑娘们议论着,都不自觉露出了艳羡的目光,若是可以,谁不想像这般,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可是身份和命运早已注定了,她们必须待在歌舞坊中,沦为那些达官贵人们的玩物。
那时年纪不大的施婳或许也会同姑娘们一样,心底暗暗憧憬一番,只是后来年纪渐长,懂了许多事情,便再也不想这些了。
当崔娘子头一回上门,说明来意的时候,施婳惊讶极了,只是不知为何,她心里并不因为此事而高兴,反而兴致缺缺,甚至还有些抗拒,便直接拒绝了。
这一次施婳搬出了自家娘亲来,想来那崔娘子必然识趣,不会再来纠缠了罢?
施婳心里如是想着,暮色四合,天渐渐黑了,她进了屋里,狸奴嗖地蹿下地去,不知去哪里玩了,施婳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来,房檐下传来小麻雀的啾啾声,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十数日后,京师,前朝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用足了二十年之久,修了一条大运河,以通南北,后来又修了溱潼河,便直接从徐州接达京师的嘉侥湾,待大乾朝建立,又在东临门修建了大通闸桥,这里便成为了整个王朝货物直达京师最大的集散码头。
一直到宣和年间,每年在这里靠岸的朝廷漕船、各路商船或客船,加起来便足足有十万余条,此时正是早春三月间,船只来往络绎不绝,河道上拥堵不堪,码头上前来运货的人们更是嘈杂一片,又有几条船靠岸了。
接船的人都纷纷拥上前去,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啊呀,不长眼的东西,你踩着老娘的脚了!”
那踩人的是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连连道歉:“抱歉,大娘,我不是故意的。”
他才道歉完,身后的人流涌过来,令少年不由自主地随着人群往前走,他抬头一看,前面是一艘装满货物的商船,便知道错了,拼命在人群中往回挤,一双手宛如两条桨一般,拼命地在人海中划动。
好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小厮长舒了一口气,颇有些后怕地回头看了看,嘴里小声念叨着:“陈家客船,客船……”
放眼望去,码头前排了一溜儿,全是大船,就这么小会的功夫,又有两条船靠岸了,也都是客船,小厮苦着一张脸,道:“哎哟我的少爷,您到底在哪一条船上啊?”
早春天气尚有些寒意,他却早已挤出了一头汗,认命地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着那艘陈家客船。
正在小厮怀疑今天到底是不是船到码头的正确日子,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道:“这里人好多啊。”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道:“这里是京师最大的码头,来往船只每年都有十万条以上,人当然是多了。”
小厮下意识转过头去,说话的人是一个身着蓝衣的青年,气质卓然,面容俊朗,十分眼熟,他连忙挤开人群奔过去,高声喊道:“少爷!少爷!”
因着他声音过大,那青年还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他身旁一位个子稍矮的青年道:“晏师兄,这是你家的下人?”
这一行人正是来京城参加会试的谢翎四人,晏商枝看着面前满脸喜色的小厮,也颇有些头疼地道:“怎么咋咋呼呼的?”
小厮嘿嘿笑了一声,弓腰行礼:“少爷好久不见,愈发龙马精神了。”
“别拍马屁了,”晏商枝道:“先回家去再说。”
小厮忙道:“少爷请,马车在后边候着呢,老爷夫人盼了好些日子了,就盼着您回来了。”
他一边引着几人往前走,一边陪着笑道:“这几位公子是少爷的同窗吧?叫小的四儿就好了。”
杨晔不由笑着调侃道:“那你前头是不是还有个大儿,二儿和三儿?”
小厮嘿嘿一笑,道:“公子猜的不错,爹娘取名不讲究,四儿也挺好的。”
正说着,马车到了,车夫连忙跳下来,四儿道:“少爷和几位公子先上车,时候也不早了,大刘你赶车稳当些。”
那车夫憨憨地答应了,等四个人上车坐定,便举起马鞭一吆喝,马车便慢慢地跑动起来,顺着长街往前面跑去。
马车里,钱瑞忽然道:“晏师弟竟然是京师人士?”
闻言,杨晔和谢翎也跟着看过来,晏商枝笑笑,道:“若是严格说来,我倒还真不是京师人士,我外祖家在苏阳,后来因为家父想让我拜在夫子门下,便让我去了苏阳住,再有后来要科举的缘故,索性把户籍也迁在舅舅家,所以我现在是苏阳人。”
谢翎想了想,道:“我原也不是苏阳人。”
晏商枝讶异地道:“这还是头一回听你说。”
谢翎解释道:“我从前是临茂邱县的,后来家乡大荒,便逃到了苏阳来,托林大夫一家援手,户籍也落在了苏阳。”
杨晔听了,道:“想不到师弟小时候还有这等遭遇,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谢翎笑了一下,只是道:“都是些陈年往事,没什么好说的。”
第 88 章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谢翎听见外面传来些许人声, 紧接着,一只手撩开了车帘,四儿笑嘻嘻道:“咱们到家了, 少爷和几位公子请下车吧。”
晏商枝率先下了车, 紧接着是钱瑞和杨晔, 谢翎是最后一个下的,很快, 车夫便把马车赶着往侧门的方向去了。
谢翎抬头看了看, 只见面前是一座朱门大宅,上面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晏府两个大字。
正在这时,大门里有几个下人簇拥着一名妇人出来,那妇人穿着颇是讲究贵气,气质也十分不一般, 她见了晏商枝一行人, 面上立即笑开了花,上前抓住他的手,眼里便盈了泪, 道:“孩儿,你可算回来了。”
晏商枝笑笑, 叫了一声母亲, 母子两人说了几句话,晏商枝便介绍谢翎三人, 道:“这几位都是我的同门师兄弟,我在信中也与您说过的。”
晏夫人连声道:“娘知道,娘知道。”
谢翎三人与晏夫人见了礼,晏夫人笑道:“都先进去,时候不早了,路上都饿了吧?舍下已备好了菜饭,你们先用了午饭再说。”
谢翎等人道过谢,晏夫人牵着晏商枝一边往府里走,一边絮絮叮嘱道:“你们都是商枝多年的同窗,来到这里,就如在自己家中一般,千万别觉得不自在,再过些日子会试就要开始了,你们都好好温书备考,其他的事情不必担心。”
闻言,几人都面面相觑,杨晔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最后只能望向晏商枝,晏商枝想了想,对晏夫人道:“娘,我们不在府里备考。”
晏夫人显然是愣了一下,道:“啊?怎么不在府里备考?院子都给你们收拾出来了。”
晏商枝只是道:“府里人多口杂,不甚方便,再者,不是在鼓东街还有一座院子么,我们去那里就挺好的。”
晏夫人还欲再劝,但是想想,又忍住了,道:“那……那我要与你爹商量商量,你爹之前也是说,让你在家里备考的。”
晏商枝点点头:“那劳烦娘与爹说说,爹还未下朝么?”
晏夫人道:“他今日中午恐怕不会回来了,咱们先用饭吧。”
她说完,便带着一行人去了小厅,吩咐下人们将菜饭摆上来。
到了下午时候,晏老爷回来,晏夫人便将事情与他说了说,晏老爷想了想,道:“商枝说得也有道理,这种时候,府里人多,反而会影响到他们,不如就让他们去鼓东街的院子,那里清净,再派两个懂事的下人过去就行了。”
晏夫人心有不舍,一年多不见的儿子好不容易回来,这就要搬出去,心疼的不行,但是比起这个,显然近在眼前的会试要更重要,遂只能答应下来,又见晏老爷欲言又止,便道:“老爷还有什么事?”
晏老爷低声道:“国公府那边的事情定下来了。”
晏夫人听了,立即明白过来,问道:“是哪一日?”
晏老爷道:“三月初七。”
会试在三月初八,晏夫人啊呀一声,皱起眉来,道:“这么巧,那明雪丫头肯答应了?”
晏老爷却道:“恐怕未必,不过这事说不清,既然国公府和恭亲王都定下了,想必她会想通的吧。”
他说着,又问:“明雪丫头最近没来府上了吧?”
晏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最近没来,说起来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前常常跟在商枝后头打转,我们也没看出来什么,上回我在信中给商枝说了这事情,他回信时,一字未提,后来明雪丫头过来,我都不敢见她,这种事情,我们怎么插得了手啊……”
晏老爷却道:“那现在也别插手了,商枝回来的事情,先别透露出去,一切等会试之后再说。”
晏夫人点点头,道:“我心里有数,这就吩咐人去打扫院子,那边清净,这样也好。”
她这么一想,也不觉得不舍心疼了,连忙叫来下人,派人去打扫院子,务必要在今天下午打扫干净,让少爷和几个同窗都住过去。
晏府的下人动作倒是很快,上头吩咐下去,到了傍晚时候,就有人来回禀了,请晏商枝一行人住过去。
鼓东街的院子是晏府很多年前置办的,一直无人居住,不过每个月会有人来打扫,今日又彻底清理了一回,倒也干干净净。
院子虽然不大,但是供他们四个读书人住还是绰绰有余的,每人一间屋子,都是相邻紧挨着的,晏夫人又特意让人打扫出一个书房来,他们将带来的书籍都摆上,四张桌子分立两侧,这场景竟有些和苏阳城的渊泉斋一般了。
此时距离会试只剩下不过七八日,所以谢翎等人也没去哪儿,就在书房里温书,讨论文章,每日有小厮专门从晏府送饭食过来,进出俱是轻手轻脚,连气都不敢出大了一声,生怕惊扰了书房里的人。
等时候一到,看书的四个人都出来用饭,末了,小厮们又将碗筷收拾好,带着食盒回去晏府,还得向关心儿子的晏夫人禀报,少爷今日精神如何,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之类的话。
随着时间渐近,晏夫人严令警告,不许过去送饭的下人多嘴,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说,下人们自然是无有不应,而鼓东街的院子,也真的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三月初七是个好日子,宜订盟,祭祀,嫁娶,纳吉,京城里许多人都知道,恭亲王今日要娶妃了,娶的是陈国公的嫡次女,端的是一桩大好姻缘。
恭亲王正妃去世多年,正妃之位一直空缺,世人皆知,他对前王妃十分痴情,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这回陈国公府上的嫡次女,是撞上了好运。
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大红花轿到了恭亲王府前,轿帘一掀,里头空空如也,唯有一个做工精致的钧窑细瓷美人瓶,端端正正地放在花轿里头,新娘子早就不知所踪了。
这下围观贺喜的众人都愣了,轿夫和喜婆都脸色惨白,跟死了爹娘一样,立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恭亲王站在轿子前,望着跪了一地的送亲下人,面沉如水,眼底晦暗幽深,半晌才开口道:“美人瓶本王已收到了,回去问问你们国公老爷,什么时候把王妃给本王送过来?”
众人愕然,空气一时间鸦雀无声,那喜婆脑子转得快,连连磕头,大着胆子答道:“王爷既然收到了,老妇这就去回禀国公爷。”
这一问一答,围观众人虽然不解,倒也听明白了些,原来这一场都是说好的,但是更多的人却并不容易被糊弄,开始暗地里揣测起来。
消息传到国公府时,陈国公差点被气得当场厥过去,大手一挥,怒吼道:“反了天了!都去找!哪怕就是把京师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国公夫人也被吓住了,嗫嚅道:“这……这去哪儿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