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许多师兄弟都在山门前送他,众人脸上诸多不忍之情。
但对谢天枢最重要的两个人却都没有来。
一个是他最敬重的师父裴纶。
一个是他最至交的好友慕秋华。
谢天枢离开时,请一位同门代为传话给慕秋华:他留在房间里没有带走的书籍都送给慕秋华了,以及一些书法字画。
后来慕秋华到他房里去,在他的书案上看到一张遗留下的宣纸,纸上以楷体写了八个字:上善若水,坚守正道。
谢天枢不止剑法一绝,书法更是一绝。这八个字风骨傲然,一撇一捺之间,就如同一个人永远挺直的骨架。
慕秋华的脸色却在这八个字面前逐渐变灰,仿佛看到谢天枢凭空出现,就站在这八个字的横竖之间,无声地嘲笑着他。
慕秋华把谢天枢房间里原本送给他的东西全都付之一炬了。
*
再见到谢天枢已是一年多以后。
谢天枢那时已着手开始创建浮生阁,并修炼春风渡。而哥舒轻眉诞下了一子,取名谢情。
因为浮生阁不插手俗事的原因,谢情的百日诞办在了哥舒府。慕秋华也在被邀请之列。
原本慕秋华不会去,他避谢天枢如避蛇蝎。但圣教传来的密信,是让他渗透哥舒府,打探哥舒曼。
半年前,裴纶再次上京,弹劾秦桧,祭出丹书铁券,请兵抗金。
这次,他不止一个人去,而是偕同了许多江湖同道,其中,便有哥舒曼。
哥舒曼也是胸怀天下的武者,哥舒府在他的带领下,也曾数次公开言论,反对秦桧。所以裴纶来邀时,他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哥舒府毫无知觉,自己已被列入圣教的死亡名单。
那天慕秋华与谢天枢在花园中相遇。
慕秋华避无所避,只好迎面望着他。他尽量叫自己露出面对其他人时春风般温柔的笑,可那笑挂在嘴角,自己都觉僵硬。
他正要开口说一句“师兄,好久不见。”却见对面的谢天枢神色不对。
谢天枢极其清冷地看着他,眼神如数九寒天,看得慕秋华竟然打了个哆嗦。
那件事之后,谢天枢的确对慕秋华改变了一些看法,但他仍旧把他当做自己的至交,期望能将他引入正途。
可此刻,他看慕秋华,却不是以一个至交的眼神来看,他眼底有浓郁的失望和冷漠。
谢天枢慢慢取出一物,展开手掌,放到慕秋华面前。
慕秋华瞳孔骤缩。
谢天枢手上躺着一只白瓷瓶子,是当年慕秋华送给哥舒轻眉的,藏了情药的瓶子。
谢天枢意外从哥舒轻眉那里看到了这样东西。这瓶子是小楼特有,专门用来盛放丹药的。相问之下,哥舒轻眉本不愿说。但谢天枢难得用了逼迫的口吻,不得已,哥舒轻眉吐露出了实情,并告诉了谢天枢,当年给她这东西的人,正是慕秋华。
慕秋华又产生了那种窒息般的感觉,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太大意了。慕秋华想,他做事一向很小心的,怎么会这么大意呢。
偏偏大意的这两次,怎么都给谢天枢撞见了呢。
谢天枢只问一句:“为什么?”
慕秋华无法回答,在谢天枢面前,任何谎言都会被戳破。
谢天枢见他不答,眼底的失望更浓。突然,他信手一捏,把那瓷瓶捏碎,碎片割进他掌心,微微疼痛。
谢天枢没有张开手,他握着一手的碎片折身离开了。
割袍断义,画地绝交。
谢天枢虽然没说,但慕秋华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刹,慕秋华对那个正在远去的背影生出无穷的愤怒和恨意,以及惧怕来,这些感情融合在一起,几乎要烧着他整个人。
他从未在谁面前输过,却在谢天枢面前几乎输掉了一切,叫这人把自己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透。慕秋华恨得咬牙切齿,可以的话,他多么想要把谢天枢毙与自己的剑下。
谢俊慕风,一直到几十年后,江湖还在流传这四个字,可无人知晓,当事的两人早已决裂。
*
慕秋华为了打败谢天枢的春风渡,开始修习坏字经。
越一年,慕秋华和几名小楼弟子在山脚下捡到一名弃儿,慕秋华亲自给这婴儿起名:楚墨白。
两年后,慕秋华以入室弟子的身份与裴纶一起亲赴战场抗击金人,慕秋华将宋军的消息泄露给了金人,致使裴纶与许多英雄好汉惨遭埋伏,因而身死。
回到小楼后,在十位执剑长老的同意下,慕秋华成为小楼新一任掌门。
自此,慕秋华开始将圣教弟子秘密输送进小楼,阴公鬼母也是在这时候,成为新任的执剑长老。
再之后,便是慕秋华与圣教内诸名高手设局,挑战哥舒曼。
哥舒曼的化雪手相当厉害,几人联手之下,总算将他打败,慕秋华挑断了哥舒曼的手筋脚筋,并以坏字经吸纳了哥舒曼体内长达几十年深厚的化雪手内功。
那时候,慕秋华居然还以晚辈的身份造访了哥舒府,并将哥舒曼的妻子秦青梅骗离哥舒府并将其杀害。
之后,圣教开始无声无息地对付哥舒府内的弟子,在最短的时间内,使得哥舒府分崩离析。
二十年后,慕秋华一手制造了华山血案,直接导致了正邪双方的大战。
这一战,让十六岁的江重雪失去一切,辗转遇到十三岁的周梨。也是这一战,日后成为楚墨白识破慕秋华真面目的线索,并让楚墨白在慕秋华的陷害下从神坛跌下。
楚墨白三个字,是慕秋华亲自取的。也是慕秋华亲自把这孩子捧上神坛,再看着他失去所有。
楚墨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谢天枢,慕秋华知道,也许他终其一生,都打不过谢天枢,所以他用了这种不可置信的方式,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一种诡异的毁灭的快感。
*
谢俊慕风,当年谢天枢和慕秋华行走江湖,时人看到他们两并肩而站,衣带当风,飘洒脱俗,一个虽面无表情,但俊朗无双,一个眉眼生笑,风姿天成。
当年看过那一幕的人,至死也没有忘记那一派潇洒的年少锐意。
而此后,再也无人见过。
第114章 解毒
谢天枢呕血数升, 呕完之后, 手撑住大树,闭目良久。
他听到身后的杀伐, 强行睁开双目,再次往山上急掠,帮着少林弟子一起镇守北门。
杀戮从夜晚持续到天明, 因为慕秋华消失, 少林弟子拼死抵抗,五护法相继重伤,群龙无首之下, 伏阿代替慕秋华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一辩一直支撑到梅影撤退才倒下,除衍理外,六位护寺禅师皆有伤在身,或重或轻, 但最轻的,也因为高手三哭的毒而险些损身害命。
直到最后一个梅影门人被杀退,寺中弟子把各门紧闭。
周梨江重雪以及莫金光都在照顾伤者, 这时,一丝血痕未沾的温小棠施然现身, 把那株被他保护下来的千年灵芝交给了寺中弟子。
温小棠询问了一下寺中的伤亡情况,他在大雄宝殿内的巨大佛像下笼着袖子, 他思考问题的时候,那出奇脆弱的身形仿佛会生出一种沉静的光芒来。
温小棠问:“凭这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千年灵芝,能救几个人?”
一名武僧看了看:“最多四人, 且要看伤势情况,若伤势过重,入药的分量也需加重,恐怕连四人也不够。”
温小棠点头:“那就尽快把灵芝入药,然后去送给一辩大师和几位禅师,他们内功底子深厚,有灵芝吊住了命,其余的伤可以慢慢养。”
僧人觉得有理,点头去了,又被温小棠叫住:“且让寺中还尚存武力的僧人分别去驻守少林寺各门,谨防梅影再次闯山。”
僧人看他一眼,又点点头。
“还有,现在寺里寺外皆伤亡颇多,留在寺外的尸体就暂时不要费劲搬进来了,耗时耗力,还耗地方,先莫管死人了,把活人先管好。你领一些轻伤的弟子,去照顾重伤的弟子,彼此照应。哦,还有,守药塔的弟子死了几人,可还有剩余的?若有,他们懂得医理,让他们尽快研究一下这阴公鬼母所下的毒是否可解。”
说着,温小棠看着殿外还在忙碌不休的江重雪和谢天枢,斜了下嘴角:“不然,只凭谢前辈和江大侠一个个去给他们解毒,岂不把他们两人累死。”
“你——”那僧人乍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愤怒。
温小棠顷刻知道了他在怒什么。
僧人对他处理少林弟子尸体的方式表示不满,不过现在少林寺有话语权的人集体倒下,他愿意帮忙想办法已经是看在少林寺多年赠药的面子上,若非是他,这千年灵芝能不能保存下来都不知道,他竟然还有空来对他表示愤怒。
留着这口气做事不好么,出家人,这么容易生气干什么。
温小棠腹诽一番,口中却轻描淡写地道:“如今寺中慌乱,群龙无首,各位大师都命悬一线,这位师父,莫耽误了,快些去做事吧。”
那僧人一听,大概是被他命悬一线四个字给惊了惊,也不顾生气了,连忙去做事。
“慢着——”
温小棠思索良多,此刻又想起什么,再度把他叫住。
那武僧皱眉瞧他,他问:“哥舒似情还在后山达摩洞吗?你们可有谁看见了哥舒似情吗?”
僧人摇摇头,谁知说人人就到,哥舒似情也不知打哪里飘出来的,说:“我在这里。”
温小棠看了看他,微笑:“哥舒公子对毒药了如指掌,可否请你帮忙看一下这阴公鬼母的毒是否能解。”
“我已经看过了,”哥舒似情注视着正给人疗伤的谢天枢:“此毒可解。”
温小棠道:“可难解?”
哥舒似情举起三根手指:“三日之内,我必炼出解药。”
三日,凭少林弟子的功力,应该还撑得过去。
温小棠松了口气:“如此,有劳了。药塔那里应该还有弟子,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可以找他们。”
“只有他们不够,我还需要一个人,”哥舒似情甩了下袖子,指名道姓地喊了声:“谢天枢。”
还在伤员间奔走的谢天枢应声抬头,两人对视片刻,哥舒似情也不多说,径自走向药塔。
踏上一条曲径小道时,他停下了脚步,慢慢转过身。
谢天枢跟了来,在他身后十步之外,似乎知道他不喜与他并肩,所以故意落后与他。
谢天枢除了脸色白了点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不过就像慕秋华说的,他就是临死了也是这个样子。
他道:“你的伤如何?”
谢天枢道:“无碍。”
哥舒似情对这个回答讥讽地勾起嘴角,想了很久,终于是走近了他,作势要去探他的脉搏。
谢天枢微讶:“你做什么?”
哥舒似情皱眉,好像他这一问根本是多此一举:“当然是给你把脉。”
“你,”谢天枢看着他,微露出一点笑意,“你把我叫来,就是怕我出事。”
哥舒似情伸出去的手愣是僵硬在了半空,猛地收了回去:“自作多情。”
谢天枢却像明白了什么,笑得愈发开心。哥舒似情恨不得揍他一拳,把他这张笑脸给打歪。
两人来到药塔,见弟子大多受伤,哥舒似情瞟了几眼,随口道:“衍理那臭和尚呢,这么多人中毒,他不好好待在他的药塔炼制解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弟子满面哀恸,哥舒似情一见之下,回头去看谢天枢。
谢天枢苍白的唇轻轻张了张:“衍理大师已死。”
塔内死寂无声。
少顷,哥舒似情沉声道:“怎么死的,尸体呢,我刚才去看了那些尸体,并没有衍理。”
哥舒似情检查尸体是为了了解高手三哭这毒的毒性是怎么催人性命的,那些尸体里他没有看到方丈和禅师,他知道那几位大师武功极好,自然而然地以为他们只是受了伤,并无性命之忧。
谢天枢道:“梅影血洗了山下小镇,衍理大师死在那里。”
哥舒似情轻轻低下头,塔内浓重的阴影盖过他半张脸。
片刻,哥舒似情重新抬头,叫弟子把药塔里所藏的草药尽数拿出来,又叫他们去布置各种炼药的工具。
他收拾掉所有神色,开始一心炼制解药。
谢天枢看着他,他知道哥舒似情其实是个很重情义的人,这些年衍理为了他的毒费劲思量,这几天住在达摩洞里,也是衍理天天来给他把脉,每天更换药材和药量,企图能够让他多活几年,这份恩情,他不是不懂,只不过他死鸭子嘴硬,不说而已。
谢天枢走到他身边给他打下手。
哥舒似情一定会把解药炼制出来,为了衍理,这是他必须做到的。
两人在药塔一共待了整整三天,三天没有合眼,包括几名帮忙的弟子。
第四天清晨,几人围住丹炉,皆在心中祈祷,这丹药切莫再出现问题。
这几天为了炼制这解毒的丹药,多次失误,不是炉火温度过高走了丹,就是药材分量不对启炉后冒出青烟。
炼丹本就是需要时间和耐心的,奈何寺中中毒者等不及,他们急于求成,失败几率便也增大。
弟子看了看哥舒似情,见他点头,便上前开炉。
炉中殷红,弟子取了隔热之物包在手上,把炉里的阳城罐打开盖子。
热气喷涌,他躲开了一下,再把罐子取出来,数颗丹药摆放在罐底。
哥舒似情取了一颗出来,嗅了嗅,把它扔进嘴巴里吞下。
弟子大惊:“哥舒公子你——”
谢天枢抬起手,众人噤声,片刻,他问:“如何?”
哥舒似情运了下气,没觉出异常,“可以。”
谨慎起见,他又取一颗丹药给中毒的弟子,那弟子服后半盏茶,惊喜地睁开眼睛,也说:“可以!”
几人大喜,连忙把罐子里这十颗解药先送出去,给中毒已深的人服用。
丹药炼制成功,哥舒似情轻轻往后靠住桌子,闭目长舒,疲倦至极。
谢天枢叫弟子继续炼药,他走过去给哥舒似情把了下脉,哥舒似情累极,连眼睛也没睁,忘记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