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苏未寒
时间:2019-04-11 09:45:44

  慕秋华要承认,那个时刻里,他率先涌起的是强烈的妒意。
  他嫉妒这个人为什么可以看上去这么干净。
  这嫉妒教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他乖巧地仰着脖子叫他:“师兄好。”
  谢天枢从树上飞下来的时候,慕秋华为他抚掌,他的嗓音清脆,很有少年的清润感,仰慕地看着他,说:“师兄的笛子吹得真好听。”
  谢天枢不说话,他没有见过这个少年。
  慕秋华并不在意他说不说话,径自说了下去,“我不懂笛子,但就是觉得很好听。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谢天枢眨了眨眼睛,仍旧未语。
  慕秋华一敲手,“对了,我还没有告诉师兄我的名字。我叫慕秋华。”
  “慕秋华?”谢天枢开口了,音调平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慕秋华却很开心的样子,仿佛他愿意跟他说话是他的福气,“对,慕秋华。”他想了一想,走过去,毫不介意地执起谢天枢的手,在他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就是这三个字。”
  谢天枢愣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他自来熟了一点,平白无故的一见面,就这么亲热。
  可慕秋华笑得纯真温和,他不好说什么,就是此刻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都觉得会伤害了这少年的热忱。
  于是,片刻,他也告诉了慕秋华自己的名字——
  “谢天枢。”
  谢天枢报出自己名字的那刻,慕秋华便知道了,原来这人就是武林中有名的后起之秀,已被钦定是下一任小楼掌门的谢天枢。
  慕秋华做了五年的探子和杀手,江湖上的事他几乎无所不知。
  他知道了谢天枢的身份后,便开始拉近自己和他的关系。
  这挺难。
  因为谢天枢的性情较冷,这不是说谢天枢冷傲,他待人接物都周全有礼,年纪不大却已有大侠风范,正因为如此,小楼里的弟子们对谢天枢都抱有一种仰慕之情,加上谢天枢少言寡语,因而也就造成了别人虽仰慕他,却极少有人能够与他亲近。
  但慕秋华丝毫不以为忤,他经常去找谢天枢。
  他不是无缘无故地去找,每找必有用意。
  比如在武学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了,或者看书时有哪里不解之处了,他都会去请教谢天枢。
  谢天枢虽然年轻,但他自小便爱看书,腹中诗书多不胜数。
  慕秋华这方法极好,他若是去找谢天枢闲聊,谢天枢可能不太会搭理他,可他是去请教他,谢天枢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小楼的弟子们,便逐渐发现这个笑得温柔可爱的小师弟,与那位冷面冷清的师兄总是在一起的画面,那画面看过去,两人清风朗月,一个俊秀无双,一个风姿天成,若是一男一女,可以称一句极为般配的。
  慕秋华对谢天枢一口一个师兄叫得热切,谢天枢起始只为他解答他请教的疑问,后来,慕秋华便开始笑着说“山下有家铺子做红豆饼很好吃,师兄你请我吃吧。”“那书斋里居然有百年前的孤本,师兄你买给我吧。”“师兄,昨日我的剑在切磋时被打坏了,可我不想换剑,你能不能到铁匠那里帮我修补一下?”
  终于,谢天枢忍不住了:“为什么我要帮你买这些?还要帮你补剑?”
  慕秋华理所当然地说:“因为师兄有钱。”
  谢天枢语塞。
  谢天枢出师极早,他十五岁即下山历练江湖去了。
  小楼的规矩,出师的弟子下山历练是不给盘缠的,所有盘缠都要靠自己去赚。
  谢天枢下山之后,便率先当起了赏金猎人,为官府抓了许多绿林大盗,也接了许多门派对叛逃弟子的缉捕令,他就是在十五岁那年声名鹊起的。
  慕秋华说的不错,谢天枢的确挺有钱,光是从官府那里得的赏银,就是个十分可观的数目了。
  “……”谢天枢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不理睬慕秋华。
  可慕秋华尾随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是往山下走的,不由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跟了上去。
  红豆饼,孤本,剑。慕秋华都得到了。
  于是慕秋华面对谢天枢时,笑得益发明亮,像得了糖果的孩子,欢喜地道:“谢谢师兄!”
  谢天枢看着他,觉得他孩子心性太重,本想劝一劝,后又觉得,他不过也就十三岁,这个年纪也的确只是个少年而已,多些孩子的天真倒也无妨。
  于是出口的劝说便又咽了回去,看他一口一口地嚼着红豆饼,嘴巴里哼着酒楼卖唱姑娘那里听来的小调,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慕秋华愣住,含着嘴巴里一口红豆饼,突然就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谢天枢身姿已长成,肩膀宽大,身形如剑,虽然他清冷又寡言,但他无论往任何地方一站,身上流淌出的气场总叫人难以把他忽视。
  此刻他站在络绎不绝的街头,就如一柄尚未出鞘的剑,逆着光,背脊覆盖淡淡光辉。
  叫人很有安全感,仿佛能挡去一切危险。
  彼时慕秋华还比他矮了大半截,他抬手抚他头顶的模样像是一个哥哥在对自己的弟弟表达怜爱。
  谢天枢看慕秋华表情奇怪,问:“怎么了?”
  慕秋华不答。
  谢天枢便想,他大约是不喜别人的触碰,于是立刻便要收回自己的手,谁知慕秋华却马上把他缩回去的手又抱了回来,狠狠握住了,谢天枢更加奇怪了。
  慕秋华笑得纯真,望见了前面有什么好玩的物事,拉着谢天枢去瞧热闹。
  慕秋华对自己的头颅看得比什么都重,除了秦桧,他极讨厌别人来拍他的头,那简直就跟杀了他一样。
  谢天枢拍他的时候虽未用什么力道,但慕秋华瞬间便涌起了杀意。
  可须臾之后,这杀意便又悄然隐退。
  因为他看到谢天枢神情真挚,嘴角竟有一丝罕见的微笑。
  于是慕秋华的杀意立刻被得意替代。
  谁说谢天枢聪明绝顶颖悟绝伦的,还不是一样被他骗了。
  谢天枢看他的样子,把他当做是个不懂人世险恶的小孩子。
  慕秋华在心里简直要笑死了,所以他的杀意丝毫没有了。
  *
  慕秋华到小楼不出半年,就已经和谢天枢形影不离。谢天枢也并不嫌弃他,由着他晃荡在自己身边。
  谢天枢的朋友极少,师兄弟们对他大多是敬意。
  做朋友要志同道合,谢天枢是阳春白雪,他太过曲高和寡。奇怪的是,小了他六岁的慕秋华却成了他的朋友。
  这不是说慕秋华有多么沅芷澧兰,所以和谢天枢性情相合。
  相反,他们两的性情可以说是南辕北辙,无论是慕秋华真实的性情还是他在小楼伪装的性情,都与谢天枢南辕北辙。
  但慕秋华有三个优点,一是他极聪明,二是他极擅人心,三是他口才极好。
  他能说会道,哪怕谢天枢与他谈的是他并没有看过的书籍和并不懂的音律,他也能凭借他的口才,与谢天枢聊下去,一直聊到某天他微笑道:“师兄,你教我吹笛子可好?”
  谢天枢道:“你想学?”
  慕秋华隐去了笑意,点头:“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谢天枢看他说得认真,便答应下来:“好。”
  两人一起去坊间逛了许多玉铺石店,最终,慕秋华相中了一块价值不菲的黑檀木,谢天枢买下后,就用这黑檀木给他雕刻了一支笛子。
  那笛子慕秋华极喜欢。
  谢天枢看那笛子,那黑色花纹似名山大川,叫他看出行云流水来。
  慕秋华看那笛子,那黑色郁郁寡欢,叫他看出无底的深渊来。
  *
  慕秋华十七岁出师,奉命下山。他嫌一人行走江湖孤单,硬是拖了谢天枢一起。
  那段日子两人纵马天涯,从脉脉缱绻的江南到莽莽黄沙的塞外,剑刃舔血,斩杀无数奸恶之辈,酒肉穿肠,日夜相伴生死相依。
  谢俊慕风这四个字,便是在这时候,开始流传江湖。
  当然,慕秋华仍是那个慕秋华。
  他见谁看着讨厌,便趁着谢天枢不注意,把人家给杀了。
  他见那姑娘多盯了谢天枢几眼,还把自己鬓边的花送给谢天枢,他就偷偷去划花了人家的脸。
  他见谢天枢不杀那个偷他钱袋的小偷,只把他送往官府,他就连夜潜入大牢把那人给砍成八段,杀完人回来后不忘给谢天枢带一份早点。
  慕秋华杀人如麻,谢天枢没有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只看到他皮囊上温良的微笑。
  半年后,他们从塞外归来,偶遇一位成名久已的江湖前辈,应邀去他府中做客。
  那前辈便是哥舒曼,两人来到的,便是昔年的哥舒府。
  哥舒家的一双女儿出来迎客时,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落在后头。前头那个春光一样明媚,颜如舜华。后面那个平淡婉约,未有多少颜色。
  奇怪的是,两位来做客的人都是望着那后面的女子。
  谢天枢会去看哥舒眉眉,只因她绣花鞋前沾了片蜀葵花的花瓣。
  谢天枢喜欢莳花弄草,不由看了几眼那双绣花鞋,视线上移之后,便看清那女子的容颜。
  而慕秋华会去看哥舒眉眉,只因谢天枢在看她罢了。
  两人在哥舒府做客半月,道别时,哥舒轻眉以玉佩相赠谢天枢,谢天枢未收。
  那容貌绝美的女子露出一瞬的尴尬,随即扬起一笑:“谢大侠真不要嘛?”
  谢天枢摇头:“多谢姑娘,但无功不受禄。”
  “是么。”哥舒轻眉微一偏头,眼波冷冰冰的。
  通常都是别人搜刮奇珍异宝送到她面前,她觉得谢天枢冷静清雅,欣赏他身上不同于那些凡夫俗子的气质,却不想谢天枢这么不识抬举。
  随即,便是一记脆响。
  哥舒轻眉把玉佩砸成了碎片,嫣然笑道:“谢大侠不收,定是看不上这玉佩,觉得它不好。既然谢大侠不喜欢它,那我也不喜欢。”说完,也不给谢天枢再开口的机会,转身便走。
  谢天枢奇怪地看着这女子。
  旁观的慕秋华无声地发笑。
  两人牵马走到官道上时,慕秋华笑道:“看来哥舒府的大小姐喜欢师兄。”
  谢天枢道:“莫要胡说。”
  慕秋华盯着他的侧脸,瞧了一阵后,叹息一声,得出结论:“可惜师兄不喜欢她。师兄喜欢哥舒府的二小姐。”
  谢天枢猛地刹住了步伐。慕秋华也跟着他停下。
  片刻后,谢天枢继续往前走,仍是道:“莫要胡说。”
  慕秋华揣着手臂把某人揭穿:“谁说我胡说,师兄不要那大小姐的玉佩,却要了那二小姐的礼物,不是喜欢二小姐是什么。”
  “你——”谢天枢再度停下,看了他一眼。
  慕秋华举起双手:“我可不是偷看,我真的只是路过。”他笑眯眯地说:“我嘛,路过那亭子的时候,见师兄和二小姐推推搡搡,最后还不是把人家的礼物给收了嘛。”
  谢天枢张了张口,可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反驳他,于是作罢。
  面不改色地上了马,扬鞭而去,连等一等慕秋华都来不及。
  慕秋华赶紧跨上马鞍坐好,一边扬鞭一边笑话:“师兄,你害羞什么。”
  马上的谢天枢摇摇头,疾驰了一阵,待缓下速度后,他望着天边朝阳,手下意识摸了摸深藏在胸口的那只荷包。
  那荷包里,是蜀葵花的种子。
  不由一笑,笑容极淡。他向来极少笑,尤其此刻面容沾着阳光,出奇的俊朗。
  慕秋华纵马与他并肩时,望见那一笑,没来由的心底一酸。
  他想谢天枢居然也有喜欢的人了,这实在是太难得了。他一向以为谢天枢是不动情的,却没想到败在个姿容平平的女人身上。
  慕秋华暗自冷笑。他又想,他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个喜欢的人呢,他想了半天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结果竟没给他想出来。
  最后他不得不接受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以外,他谁都不喜欢。
  “想什么?”谢天枢见他出神,轻声问他。
  慕秋华愣了下,笑了笑,说:“再想……我什么时候能喝到师兄的喜酒。”
  谢天枢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慕秋华还是笑:“师兄将来要是成亲了,就没办法和我一起纵马江湖了,我就剩孤孤单单一个人了。难受啊。”
  他带了嬉笑的意味,没成想谢天枢一勒缰绳,很认真地回过了头。
  慕秋华因他的举动一愣。
  半晌,谢天枢眼角微带怜惜地说:“无论我与谁在一起,都不会忘了你。你并非孤单一人。有我在。我是你的师兄。”
  慕秋华慢慢睁大了眼睛,神情扭曲成了一种古怪。
  片刻后,虽然他极力表现出一种感动,但面容上仍旧止不住浮了一层阴郁的黑。
  谢天枢以为他切中了慕秋华的软肋,所以才让他有这样的反应。
  慕秋华曾对他说起过自己的身世,他讲自己没有父母,一出生即被人抛弃,六岁以前,一直在被人买来卖去,七岁的时候,被一户大户人家收养,岂知那家的主母好生厉害,容不得他一个外来人,时常将他大骂,所以他在那户人家只待了三个月就逃跑了。
  后来又被一个江湖卖艺的收养,教了他一些拳脚功夫,可惜不到一年,那人就病故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凭着这几招花拳绣腿在这世上浑浑噩噩地活着,直到辗转来到金陵,入了小楼习武。
  谢天枢听这故事时,未表现出什么过激的反应,但他不表现出来,不代表他没有听进去。
  一直以来,慕秋华都喜欢围绕在他身边,他也一直以为,这少年从小活得艰苦,他只是需要一个真正的朋友,所以才总是黏着自己。
  谢天枢无论对人对己,都十分严格,但对这少年,却不可谓不宽容。
  他讨好地请他买东西,他就买给他。他来请教他武学上的难解之处,他从不推诿,哪怕教到深夜。他出师时硬拽着他陪伴自己,他也意外地同意了。
  这是谢天枢的温柔。
  谢天枢是个行大于言的人,他不喜欢多说什么,宽慰的话他极少说,但他会身体力行地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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