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重雪翻过高墙,衣袂在墙上一闪。
周梨抱剑静候,过了会儿,天上砰的传来了烟花炸开的声音,她一抬头,看到不远的夜空中,不知谁在放烟火,火花绽出一个迤逦的姿态,大红蓝黄交错着坠落,夜色也变得光怪陆离。
这一亮险些把她暴露,她连忙退到昏暗之地。
烟花放完的时候,江重雪像一片羽毛,轻盈落地。
“岳将军不在府里。”他道,“府里的仆从告诉我,他被关在了刑部大牢。”
周梨愕然,“皇上把岳将军关在牢里?罪名是什么?”
“不知道,就连府里的人都不知道。只知道三月前的深夜,刑部手持皇帝谕旨,亲自来抓岳将军下牢。第二天,便传出岳将军得病的消息。此后皇上还特意安排人驻守在岳府前,说得好听点叫关怀岳将军病情,实则便是以重病为名,谢绝任何人探访,也不允许府内任何人出来。就连建王殿下也被幽禁在了自家府邸。”
江重雪把周梨拉到身边,两人往另一侧的街道上走去。
周围幽静,这里不比坊间那么嘈杂热闹。
周梨没想到连赵眘也被限制了自由:“刑部由秦桧一手掌握,皇上和秦桧是一伙的。”
江重雪神色微凝:“据说秦桧上台后,刑部大牢就变成了人间地狱,有命进无命出。秦桧不可能只把岳将军下牢这么简单,只怕岳将军已受了不少苦。”
周梨一悚,“刑部大牢在哪里?”
江重雪道:“丽正门前御道右侧,就是那个叫做‘秦道’的地方。我们正往那儿走。”
刑部的守卫比岳府前多出几倍,从墙上翻进去,走到最深处,才发现所谓的大牢更像是个大院。
刑部大牢分了天牢和地牢,地牢是关平头百姓以及官职低微者的,而士大夫以上有罪者,则关在天牢。
火光亮着,把牢房照得甚是阴森。
周梨伏在屋檐上一回头,看到江重雪手指上拨弄着几颗小石子,掷出去后,那几个守卫都僵立不动了。
两人纵身飞了下去,从一名守卫身上摸到了钥匙,“时间不多,我们快走。”
天牢内晦气浓重,伴随血腥以及各种说不清的味道。地上倒是洁净,看来时常有人打扫,但终年不见天日的气息却扫不清。
岳北幽就被关在一排牢房的最后一间,石壁上有烛台,一根残烛竭力烧着。
岳北幽伸长了双腿坐在地上,眼睛阖起,在听到动静时猛然睁开。
他的双脚是朝着牢门的,所以两人第一眼便看到他一双肿胀不堪的脚,皮肤裂开,流着脓血。再看其他地方,凡是在囚衣底下露出来的身体,无一完好,都被烧红的烙铁烫过,或被其他恶毒的极刑对待过。
满身血迹,伤痕累累。
昏暗处,岳北幽睁眼的时候,却如雷电闪过,摄人心魂,丝毫不见慌张惊恐,除了脸色苍白些外,一如平常。
周梨喉头微梗,江重雪已气得抿紧双唇,满面雪白。
“是你们。”岳北幽惊讶,怎么都没想到会看到这两人。
江重雪开了锁,二话不说就要把岳北幽扶起:“我们带你走。”
“不,”岳北幽拒绝了他的好意,看着他们两人,心生感慨,叹道:“多谢。”
不过萍水相逢,一场缘分,谁知这两个人,竟能不顾生死,冒险到刑部天牢来救他。
岳北幽道:“我不能走。我若走了,于任何人都无益。这临安城内,还有许多人的性命拖赖在我身上,我一走,便是逃犯,会牵累到他们。”
周梨争着说:“可是你在这里受这等迫害,万一先没了命……”
岳北幽一笑,讥讽道:“他们若是敢要我性命,我怎么还能活到现在。”他抬起头,认真凝视他们,“你们快走,这里不是普通地方,你们武功虽好,也要小心才是。”
两人面面相觑,江重雪一咬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这么对你?”
“梅影。”岳北幽吐出了这两个字,一切脉络便清晰起来,江重雪的猜测俱得证实,他道:“离开机关城回去后,我与殿下便着手调查秦桧与梅影还有金国的关系,我原想等有了确凿的证据,再拿到圣上面前。谁知走漏了风声,让秦桧知道了,他截住了我秘密派往金国的探子,那人被秦桧屈打成招,反过来构陷我私通金国。”
江重雪道:“这么大的罪,皇上是亲自派人调查过?”
岳北幽摇头,“没有。”
他再问:“那便是他亲耳听那名探子承认是奉你之命,去私通金国的?”
岳北幽道:“也无。那人耐不住极刑,早已咽气。只留下一张他画了押的证词而已。”
那种东西,实在太容易假冒了。
“重雪,”周梨快走了几步,在方才两人飞快的几句对话中,她已走到了牢门口探望,“有人来了。”
江重雪握紧金错刀,岳北幽面色一肃,“快走。”
江重雪深深看他,走出几步,又折回身,“岳将军,可有我们力所能及之事,哪怕尽万分之一的力也好。”
岳北幽心念电转:“如今最大隐患仍在金人,金人蠢蠢欲动,又有南侵之兆,相信不久便会再起战事。秦桧极力议和,但金国开出的议和条件比多年前更加苛刻,竟要我们割去两淮之地 ,两淮若失,我朝将朝不保夕。秦桧想让圣上退步,圣上若是答应了,后果不堪设想。”
江重雪凝思:“如果我军有望得胜,也就不用和金国议和了。”
岳北幽点头:“那是自然。但……”
他没有说下去。当年岳北幽统兵与金国血战,为天下争来了数次胜仗,使金国望中原而却步。
但现在已不可同日而语。
“岳将军放心,我自极力为你办到。将军珍重,千万要努力活下来。”江重雪说完这一句,和周梨一同掠出牢房,留下岳北幽一人望着冷冰冰的四壁。
这样的事情,要怎么极力办到。
岳北幽想不出,但他看到方才江重雪的眼神,无比热切,竟让他觉得,也许他真的可以做到。
外面响起了纷乱,几人冲进牢来,发现岳北幽好端端地坐在牢房内,门开着,他却未走。
岳北幽道:“良辰良夜,岂劳你们这么多人来看我。秦相可在,叫他来与我对酌几杯。”
无人出声,个个惊疑不定。
岳北幽一笑阖目,他原本就无惧怕,此刻也神态自若。
秦桧真的来了,他当然不是来和岳北幽对酌的。
八人大轿上下颠簸,一路从御道的尽头缓缓而来。
夜色凄清,刑部灯火通明。轿子停在府衙口,几名官员上前道:“丞相。”
轿子里出声:“岳北幽被人劫走了?”
“没有,”官员抹了把冷汗,还好没有,万一真被劫走了,他就是九条命也归西了,“索性我们警觉得快,齐心合力,不曾让劫匪把岳北幽劫走。不过,”他把声音放低:“不过那劫匪逃得快,没有抓到。”
轿子里没了声。和秦桧共过事的,都知道丞相大人为人深沉,谁敢在他手底下坏了事,他向来不留情面。
半晌,秦桧道:“你们可有审问岳北幽吗?”
“有、自然有,卑职方才已将他严审了一番,可他胡言乱语,说什么深夜不眠,忽见两金甲天神从天而降,与他促膝长谈,天神嫌这天牢太少,开了门请他去痛饮几杯,他却说秦相不在,饮酒无趣,不停嚷着秦相何在,要丞相出来与他痛饮……”
背后有人捅他的腰,怪他说的太多,这种疯话告诉丞相做什么,他连忙止住了口。
轿子里传来一声短促的笑,这笑声听不出揶揄也非讥讽,一只手从轿子里伸出来,欲掀轿帘。
第120章 高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
“慢。”忽然, 左边一个轿夫开口阻止了秦桧这个动作, 微微侧过身子,“请丞相安坐莫动。”
他话音未落, 四周杀气顿起。
风卷残叶,江重雪从刑部衙门口的屋檐上突然现身,衣袂临风, 如天神而降。
他蛰伏得极其隐秘, 在此时猛扑而来。
周梨则从另一头持剑飞来,两人呈半圆之势,围堵住秦桧的轿子。
天下若没有秦桧, 是否会焕然一新。
将秦桧铲除,是不是就能肃清寰宇。
无论如何,都需尽力一试。
秦桧掀帘的手就此停住,慢慢的, 只掀开了一角的帘子又放下了。
秦桧端坐轿内,一声不闻。
那轿子也非铜墙铁壁,江重雪只需一刀便可把轿子连人劈成两半。
可他坐得极为安稳, 外面刑部的官员们乱做一团,只有轿子里的秦桧巍然不动, 仿佛他知道自己坐在一个铜墙铁壁里。
千钧一发之际,那八名轿夫齐齐出手。
那八人穿普通侍者的衣服, 面目在夜色里昏黑,或老或少,貌不惊人, 湮没在人群中都不会让人多瞧一眼。
但是他们的身手与他们的脸不匹,脸无亮色,但身手却可用惊艳来形容。
方才说话的人接下了江重雪的一记重刀,他使长剑,剑气无比锐利,一刺一压,竟让金错刀往下沉了三寸。
江重雪眼神微变,金错刀极重,能在打斗中把他的刀压下去的人少之又少,更遑论他现在以春风渡御刀,刀气强烈了十倍。
那人的剑看不出什么名堂,脸和剑一样,无任何出彩之处。
这是什么人,持的是什么无名之剑。
江重雪猛地抬头看他,那人与他对视一眼,眼神极其平淡,面不改色,随即他的剑从江重雪左腋穿入,想断掉江重雪的臂膀。
江重雪回手格挡,一刀破掉对方的剑势,对方这一剑没讨到好处,也不露颓败之色,一张脸好似牵不起任何情绪。
这人没有急于上前,另有三名轿夫从他背后夺身过来把江重雪围住。
这些人持剑持刀,每个人身上的气息都沉得如深渊之水,这种气息江重雪在谢天枢身上见过,在一辩身上见过,也在慕秋华身上见过。
武功入化境的人,身上都会有一股属于他们的凝重之气。谢天枢是清辉朗月的浩气,慕秋华是阴沉。
江重雪运春风渡于手臂,再及金错刀,一刀裹挟十成功力向另外一人猛劈下去。
那人亦使刀,浑然不惧地抬手迎上。
江重雪这一刀太猛,双刀碰击时两刀长吟不止。
随即,对方把刀一扬,逼迫江重雪猛退数步。
江重雪定睛看他,这人武功在他之上。方才他这一刀几乎拼劲全力,对方却只使了五成的功力,但仍接下了他的刀。
那边周梨急退,却邪剑横在胸前,一剑破空斜刺,与她对招的人堪堪躲开。
抬头时,周梨看到他眼中杀气暴露,但这杀气丝毫不凶狠,反而十分平静。
周梨不想与他纠缠,向轿子里的秦桧飞去。她看到江重雪几乎与她同时起身,她是正向轿子,江重雪是在轿子的右边。
但他们还没飞出半丈,就被阻断,那八人追击而至。
天下有多少人想杀秦桧。
但是文人出身连武学皮毛都不曾沾得一丁点的一国之相至今仍好端端地活着,现在就安稳地坐在这轿子里。
原来那轿子真的是铜墙铁壁,所以他一点也不惧怕。
两人终于知道,为什么天下这么多人想要秦桧死,这么多身负武功的江湖人怀着铲除奸相的心愿,却无一成功。
江重雪知晓武林诸事,但凭他也完全猜不出这八人中任何一人的身份。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曾在武林中展露过头角,也就没有所谓的身份,他们的名字说出来与一个平民百姓无异。
为什么。
江重雪和周梨都不懂,武功如此之高的人物,为什么宁愿籍籍无名地待在秦桧身边,甘心情愿做一个卒子轿夫。
秦桧这样的人,为什么可以使这些人为他拼死效力。
一人一剑划破了周梨的袖子,周梨仓皇中以剑格挡,同时运起了洗髓经的内力想把对方震开。
那人接触到洗髓经的气息时,终于抬头看了周梨一眼,似乎是周梨终于值得让他看上这么一眼。
但他仍然轻易架住了周梨的攻势,手腕一翻,把手里的剑刃切向周梨的脖颈。
周梨被一个后坠力一拉,忽然而来的金错刀为她挡住对方的剑势。
“走!”江重雪低喝。
她没有犹豫,与江重雪一起后退。
御道极长,八人中四人追杀在他们身后,另外四人严守在轿子旁。
等了一会儿,秦桧大概听外面没了声响,淡声问:“结束了?”
那人看同伴未曾带回两人的尸首,空手而归,只剑尖上略微滴血,他道:“是。”
翌日戒严,全城搜捕刺客。
只一个地方没找,建王府。
江重雪沾着血腥气把周梨抱进赵眘的屋子时,赵眘大惊失色。在知道了他们刺杀秦桧未果之后,他镇定下来,让他们不要出声,然后开门而去。
周梨受了外伤,腰腹上被刺了一剑,好在入得不深。
灯火昏昏黄黄,她的脸色苍白虚弱,眼下青黑。
赵眘带来了府里的大夫,给周梨治伤。
过去良久,大夫微微掀开床帐,吁出长气,“你可以过来看看她了。”
江重雪快走了几步,驱到床边。
周梨已经昏睡过去,胸口微微起伏,呼吸不太均匀,拧着眉头。
赵眘让大夫去煎药,江重雪回过头,“多谢。”
赵眘笑道:“不必,是我要多谢你们。你们冒死去天牢救他,谢谢你们。”
他张了张口,想问他们是否在牢里见到了岳北幽,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但江重雪此刻担忧周梨的伤势,他暂且把这些话压下。
江重雪坐在床沿,周梨的手冰凉,他源源不断地把春风渡灌输进她的经脉中。
他们在建王府藏了七天。
江重雪把岳北幽的情况告诉给赵眘,赵眘脸色微白,勉强地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