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重雪此去半月,回来时不止带来了好消息,还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取出一串糖葫芦,周梨忍俊不禁,他倒还真记得。
莫金光想要彻底铲除梅影以绝后患,姜珏和温小棠的想法也和他一样,故答应下来。
江重雪与他们约定,十天后在临安相见。
不止江重雪有好消息,周梨也有。
周梨写信给了叶家兄妹和哥舒似情,小刀堂现在是个门派了,也有一定的实力,求醉城就更不用说,弟子们的武功大多都很好。
这几天她已收到他们的来信,叶家兄妹说到时会按约定领小刀堂去临安相会,至于哥舒似情,周梨原本没想过他会答应。
哥舒似情那人懒得很,性子又莫测,他不想做的事,不是轻易能说动的。
谁知哥舒似情的回信来得比周梨想得要快,周梨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看。
哥舒似情在信中写的很简单,只说,他可以出力,也没说会去临安或来浮生阁,怎么个出力法也不知道。
不过他既然说了,就会做到,这点周梨深信不疑。
有了小刀堂和求醉城,无异如虎添翼。
两人即刻带上了浮生阁的弟子踏上前往临安的路。
启程之日,几十匹骏马在山脚伫立,扬鞭之际,突然有人在高处的石阶上喊:“等一等!”
众人勒住缰绳,看到鲁有风两只手怀揣某物急奔下山,停在他们马前喘气。
周梨看到他肩上背着一个包袱,手上捧着一只木头匣子,四四方方,一尺见长。
鲁有风把匣子夹得极紧:“能不能让我和你们一起去。”
鲁有风武功平平,机关术平平,他即便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万一出个岔子丢了命,到时候还得不偿失。
而且鲁夫人极为依赖他,没他在身边不知会不会发病。
周梨为他着想,摇头:“不好。”
鲁有风把脸色摆正,眼睛里有阴郁,但这阴郁里却突然亮起某种锋芒。
这一丝锋芒仿佛画龙点睛,让他身上的许多处都鲜活起来了。
鲁有风轻声说:“我不得不去。”
江重雪注意到了他抱着的那只匣子,看他指尖用力,他想那必是重要之物,“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鲁有风把匣子捧给了江重雪。
打开之后,里面藏了许多沓纸,写满或画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塞满了整只匣子。
江重雪拿起一张看了看,“这是……关于机关术的吗?”
他看这些纸张尚未装订成书,最上面那张连墨迹都未干:“这是你写的?”
鲁有风点头,语出惊人地道:“这就是千机图。”
江重雪愣住,转头看了看身边震惊的周梨,忽觉手里这只匣子沉重了许多,“你说过,千机图已经被你爹烧了。”
“我没有骗你,的确是烧了,”鲁有风抬着脖子与马上的人说话,“所以这段日子我重新默写了一份出来。千机图一共十二册,全部都在这里了。”
周梨更加震惊:“你把千机图都背下来了?”
鲁有风疲惫地道:“是。”
自小他就没有对机关术表现出任何的天赋,当年鲁幼常见他如此愚钝,不免愤恨,于是对他愈发严厉。
既无天赋,那就只好以勤补拙。
鲁幼常便将家中许多珍藏的机关术书籍放到他面前,要他仔细去看,仔细去读,并且将其背诵出来,不期他能创造出更为精湛的机关,但至少要能看懂这世上七成的机关术原理。
后来鲁幼常得到千机图,偷偷地把它给了鲁有风,要他一五一十,一个字不差地背下来,就连上面所有的图,也要不偏分毫地画出来。
鲁有风不算是聪明人,他当时也不过是个少年,每次鲁幼常要他背书他总觉十分痛苦,又不敢违背,只好硬着头皮日复一日地把这些机关术的书籍全部背下来,包括千机图。
梅影花费了十年的时间,把鲁家的机关术研究得透彻明白,造出了和鲁家一样完美的机关,却始终不曾得到那本传闻中的千机图。
原来它一直都藏在鲁有风的脑子里。
鲁有风下定决定把它默出来,是从周梨和江重雪从天玄门归来后遇到他的那天开始的。
他的女儿陷落在何处他已无从知晓,连她是否还活着都是未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梅影、是未染所为,所以他也不能让梅影安生,他要梅影和未染付出代价。
这段日子他不眠不休地背默千机图,千辛万苦地从脑海里搜索出千机图的原貌,把它们一点一滴地绘制与纸上,直到今天,在最后的时刻,他总算将千机图完成。
鲁有风道:“有了这千机图,便可抵挡梅影的机关。”
“是么,只要有它就可以了吗?”江重雪微微蹙眉,“可是,这千机图上的机关也要做出来才能和梅影一拼吧,我们哪来的时间。”
鲁有风眉头被阴云盘踞,他说出实情:“千机图上的机关不需要做出来,因为这上面所画的就是梅影现在使用的那些机关的破绽。”
江重雪怔了怔,终于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千机图上记载的,并非什么举世无双精良无比的机关,而是鲁家机关术的破绽?”
鲁有风把头低下:“正是。”
他那个姿势,仿佛是向地底下的鲁家先祖们告罪。
周梨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鲁幼常当年千方百计,不惜把叶家毁灭也要得到的千机图,却在他得到之后,鲁家的机关术也并没有突飞猛进,就是因为那千机图上画的,都是如何破解鲁家机关术的方法。
先祖公输班写这本千机图,是因为害怕将来有一天,传承了他的衣钵的弟子们,会出现大奸大恶之人,利用机关术去为害天下,所以他耗尽心血,写就了这本千机图,把自己毕生心血全部都破解在了这本书里,并命叶家人为他一代代传承下去。
公输班的两名弟子,叶氏与鲁氏,叶家的机关术一直不怎么样,也许正是因为看过了千机图,知道自己所学的机关术原来并非天下无敌,纠结与如何弥补这些破绽,因此百年来都困顿在瓶颈之中止步不前。
周梨忽然很佩服那位公输班,需要怎样宽大的心胸和气魄,才会愿意写出一本破解自己机关术的书来。这本书如果流落到了江湖上,从此鲁家机关再不是世人眼中最神秘最无解的存在。
现在鲁有风把它默写了出来,并且愿意为了对付梅影,把它公布在阳光底下,相当于将公输班毕生心血付之东流,之后其他修习机关术的门派,将不再畏惧公输家机关术,尤其是与公输班斗了一辈子的墨家机关术,将超越公输家,成为天下第一的机关术。
鲁有风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愧对列祖列宗的事情,他看上去极其痛苦,但决心已下,他也不会再回头。
这样的人,无可抵挡,即便他们不让他去,他也想办法去。
江重雪沉思之后,看向周梨,周梨遂向他一点头。
两人同意之后,弟子给鲁有风牵来了一匹马,与他们一同上路。
鲁有风上马时抬头看到刺目的阳光,他脸色雪白,被光一照,似乎多了些朝气。
他已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遂握紧了缰绳,毫无犹豫地挥鞭纵马前行。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临安,与其他几派相会。
临安城外一里地,周梨勒住缰绳时,率先看到了姜珏。
姜珏和叶水正在说话,站在一起的莫金光和温小棠见到浮生阁来了,迎了过来,两人衣袍简约,气质更为超凡。
而姜珏身后的宋遥已长成了挺拔的身姿,面貌更深刻了些。
这几人站在一起,再加上身后众名弟子,清风秀月都要失色不少。
周梨被那一幕晃了眼,忍不住微笑。
几派齐聚之后,便由温小棠和弟子在城外驻守,另外几位掌门一起入城。
第122章 闯宫
宋建炎三年闰八月, 宋室南迁杭州为行在所, 升杭州为“临安府”。
绍兴八年,宋高宗正式定都于临安府。
因此, 临安府是以长江为防线,两淮为藩篱,所谓:“朝廷重兵皆住扬州, 临安倚之为重, 两淮若失,南朝危矣。”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
金人大兵压境,率先占领建康, 进围扬州,继而直趋溧阳,一一拿下两淮各地,正是在一点点地拆解掉临安的外部屏障。
手足若废, 金人便可一马平川,直取临安。
南朝这些年积弱已久,上一代的老将们或被构陷而死, 或风华凋零,而岳北幽仍被关在刑部大牢, 几乎要踏上岳飞老路。
所以金人来犯,天下惊惧, 不知这次金人会用多短的时间攻破临安,再次逼走高宗。
金国与十一月出兵,十二月中, 金人的西路军逼进建康通往临安的要隘独松关,独松关守将全力抗敌,血战坚守,拖住了西路军南下的步伐。
东路水军亦遇阻碍,宋兵乘风放火,金人大船纷纷起火,阵势大乱。
金军主将完颜摩闻其他两路军遇阻,大为震怒,于是率中路军进攻更猛,一路直抵常州城下。
常州是临安的门户,若攻下常州,唇亡齿寒,下一个便是都城临安。
天下人的目光皆投在了常州,众人皆知,常州不可失。
金人与南朝曾立下盟约,这次金人出兵,高宗怒斥金人不守信用,等听到金人已逼近常州时又肝胆俱裂,派出秦桧再次议和,秦桧领命。
秦桧进宫领下圣旨之际,江重雪一行正巧赶到了临安。
天上飘着碎雪,江南的气候湿润,湿冷更是冷到了骨子里。
入城时,士兵将他们拦下,喝令他们后退,江重雪一刀劈开了城门,几骑鱼贯而入。他一骑当先,身上满是清寒的冷意。
几匹快马一应而来,骏马高声嘶鸣,把百姓们吓得浑身战栗,以为是金人打来了。
江重雪勒住了缰绳,向背后的同行者打个手势,几人纷纷下马步行。
后面赶来的士兵把他们围住,其他人还没出手,光是叶火叶水两人就将他们打翻在地。
江重雪把一个士兵提起来,问他:“岳北幽将军呢?”
“岳、岳将军?”小兵愣了愣:“将军还在刑部大牢……”
江重雪把那名小兵松开了,跨步而去,小兵惊讶地道:“你们做什么?”
几人一拂身上的雪花,没有理他。
小兵愕然地看着他们往刑部大牢的方向而去,喊道:“硬闯大牢可是死罪!”
眼睁睁看着这一行人踏雪而去,留下一串混乱的脚印。
叶火道:“我们救了岳将军后,一起杀进皇宫吗?”
“不,”江重雪道:“我们和岳将军一起去皇宫觐见皇上。是去觐见他,不是去杀他。”
叶火嘁了一声:“他还配我们去觐见。”
“杀进去没有好处,”周梨开口:“对付外敌要紧,杀进去把皇宫搅得一团乱有什么好处?”
“对,”莫金光也同意,“现在最重要的是劝服皇上不要议和,让皇上放了岳将军,让岳将军领兵去抗击金人。”
叶火犹豫起来:“想得是很好,不过,那赵构会听我们的嘛?”
江重雪看他一眼,告诉他:“当然不会。”
从外城到内城要走很长一段路,过了民屋之后,几人上马快行,小半天的辰光,终于看到远处恢宏的重楼殿宇。
从内城再到御道,中间有好几道守卫,这些人拦不住他们,过去之后,皇宫外的御道右侧,就是刑部的正门了。
周梨和江重雪已经来过刑部,也很清楚岳北幽被关在哪里。
几人把守卫统统打倒在地,刑部官员们吓歪了官帽,江重雪已一脚踢开了大牢的铁门。
牢房依旧阴暗,外面下着大雪,北风呼啸,更觉阴冷潮湿。
门锁被江重雪卸下来的时候,岳北幽已经站了起来,精锐的眼睛紧紧盯着牢门。
他听到了喧闹的动静,知道出了事。
皇上虽然没有令人再折磨他,但也没有待他好。这么冷的天气,岳北幽只穿了件单薄的囚衣,脚上连双御寒的鞋都没有。
但他全身的筋肉都紧绷着,丝毫没有被寒冷击溃,看到江重雪和周梨凭空出现在面前时,手指倏忽攥紧。
外面还在响着打斗声,这两人的身形在大牢内散发隐隐光辉。
江重雪极轻地笑了一下,“岳将军,这次可与我走了吗?”
岳北幽在短暂的时间内压下震惊。
仅仅一刹,他脸上的表情转为坚毅,没有再犹豫,大步跨出了牢房,回头看江重雪的眼神极为凝重,“你真的来了。”
江重雪道:“我答应了岳将军要为你做一件事,我这人说出口的话若不实现,这辈子都会难受。”
岳北幽忽然觉得胸膛内热血翻涌,一连几月被关在幽暗之地,重见天日后,那些冰冷的雪花一股脑飘到他身上,他竟都不觉冷。
江重雪用最简洁的话语向他叙述了这些日子的战况,此时外面的守卫都被制服。
官员们畏缩在一起,眼看岳北幽要逃走,一个官员在这时不怕死地喊了一声:“岳北幽是重犯,皇上有命,绝不能让他离开刑部大牢!”
他喊这一句着实无谓,根本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没想到岳北幽停下了脚,转身冷冷盯住他。
那官员被看得浑身发凉汗毛直竖,硬生生吞了下喉咙。
岳北幽一把抢过一名守卫的刀,把那人吓得以为是要来杀他的,跄踉跪地。
岳北幽当然不是要杀他,他只是握着刀,像在隐忍着什么,低哑地道:“我岳北幽自认一生清白,顶天立地,从未做过任何苟且之事。如今天下有难,宋室江山危矣,我知道我若违抗皇命,是对皇上不忠,但我若不抗皇命,就是对天下不忠。今日我岳北幽在此立誓,若不能力挽狂澜救江山于水火,便当如此刀,一死以谢天下。”
他猛地用力,只靠蛮劲,竟将那把刀从中间折断。
鸦雀无声,刑部之内,众人俱都沉默地看着他。
岳北幽未再多说,松了手,任由断刀落地,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刑部大门,往皇宫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