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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梨不明白:“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她的眼睛,那个女子的眼神,”鲁夫人惊恐地说:“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是她回来了。”
江重雪道:“是谁?”
鲁夫人没有办法说出来,她一会儿说那女子回来了,一会儿又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摸着那具尸体,叫他小叶子。
江重雪把鲁夫人扶到了椅子里,转过头时,他道:“你们可记得,夫人一直很怕一个人。”
周梨不可置信:“是未染。”
江重雪点头。
周梨一直不喜欢未染,那女子无端邪异,让人后怕。
她想到未染给他们讲的那个故事,原来说的是她自己。
可故事的结局是完满的,当年的叶小鱼却不是。
所以她回来之后,对鲁家进行了报复,甚至那个被她送去勾栏的鲁有风之女,都和她当年受害时的年纪一样。
这恨意让人胆寒。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重雪。”
江重雪回过头来,眼睛里晦涩不已。四人之中,也许只有江重雪,知道恨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江重雪轻声道:“一切等出去再说。”
周梨向他重重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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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上的大火还在烧,这么大的一片机关城,也许烧足一天一夜都灭不了。
伏阿震了震衣袍,看时辰不早,准备下山。
离开时,他对洛小花道:“这个故事不该少了你的份,当年你送叶小鱼入鲁家,才会有叶小鱼这样精彩的经历。”
这一句将洛小花说得浑身剧痛,他正欲向伏阿出手,伏阿轻功好,早料到他会被勾起羞愤之情,人已远远地掠走了。
伏阿前脚走,未染下一刻也转身,洛小花拉住她衣袖,她轻轻回过头。
洛小花低着头,面对她时,不知该说什么。
叶小鱼的经历里,无论是鲁夫人还是未染,都未说到一个人,那人便是洛小花。
当年洛小花与叶家结下不解之缘,叶家被灭后,是洛小花把叶小鱼从密道中救出,也是洛小花把她送到鲁家。几年后他去找过叶小鱼,却只从鲁幼常口中听说她已身死。再之后,便是未染亲自找到了他,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了他,从此他便留在了圣教,被困顿在这个无心之失里。
小和尚为了小姑娘好,让她待在了富贾之家,却未想到,是把她留在了火窟。
未染笑道:“你抓着我做什么?”
洛小花道:“我娶你啊,好不好?”
未染怔住。
小和尚最终娶了小姑娘,那是故事的结局。
可故事终究只是故事而已。
未染笑了笑,娇嗔道:“呸。你想得美。”
她施施然地下了山,山脚下,滚着胖瘦二人,不知在闹什么,满身是泥。
两三丈开外,楚墨白的衣袂跌宕起伏。
未染一路下山,摘了满手的野果,抛给那两个人。胖子眼明手快,抓到了一大半。
从楚墨白身边走过时,楚墨白忽然道:“是他们两人吗?”
未染歪头看他,片刻后,知道了他的意思,她眼睛一刹冰冷,“你偷听我们说话?”
“抱歉。”楚墨白道。
未染的手指已掐住楚墨白的脖子,但未用力。她冷冷一哂,放手而去。
楚墨白看着那一胖一瘦为了几个野果打闹起来。
那瘦子的腿是瘸的,所以他永远坐在胖子的肩膀上。胖子的脸无比丑陋,叫人畏惧。
但是这两个人却是圣教里的机关术大师,圣教所有的机关图纸,都出自他们之手。
鲁家所有关于机关术的书籍,他们只消看一遍,便能熟记在心。他们虽心智不全,但于机关术却天赋极高。
这真是诺大的讽刺。
可他们两人甚至都没有名字,而未染对待他们的方式,就像对待两只狗。
甚至,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与未染的血缘关系,即便告诉他们了,凭他们的心智,也不能理解。
林间的风吹拂过楚墨白的脸。
如果当初叶小鱼遇到的不是慕秋华,而是一名真正的小楼弟子,是否她今日会截然不同。就像当年他如果没有拜慕秋华为师,是否今日的他也会有所不同。
世事皆是一环扣着一环,少了其中任何一环,都连不成如今的他们。
“你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楚墨白被这冷不丁的声音微微一惊,转过头,看到了伏阿。
楚墨白道:“现在。不是要离开机关城了吗?”
他看不到伏阿的表情,只听到他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楚墨白道:“那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伏阿无声地冷笑,“你留在圣教想做什么?你以为你能骗过师父吗?”
伏阿苍白而阴狠的脸在黑暗中突显出来,两人隔了三丈的距离,远远地看着对方。
“师父?”楚墨白淡淡道:“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和我柳师弟能这么叫他。你不是一直都叫他掌教吗?”
伏阿涌起了愤恨,他丝毫不加掩饰,朝楚墨白汹涌而来。楚墨白不为所动,宁静以对。
严格算起来,伏阿也应该是他和柳长烟的师兄弟。
不像未染,她的武功是秦桧请了关外的高手所教,而伏阿的一身武功是慕秋华亲自传授的,他理应叫慕秋华一声师父。
只不过慕秋华不允许他这么叫。
慕秋华说过,他只需要两个徒弟便够了。他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虽然理由奇怪得很,但伏阿听从了他的命令,向来和圣教里其他弟子一样,称他掌教。
但伏阿心底一直都把慕秋华当做师父,很想在人前也这样叫他。
伏阿对慕秋华,有一种诡异的崇拜之情,就连伏阿的心性,都在无形中向慕秋华靠拢。
楚墨白自嘲地笑了笑。
师父这两个字在他生命里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他不再将其视为珍贵的东西,有人却拼命想要得到。
伏阿恨他。楚墨白能清楚地感觉到,虽然他自认从未得罪过伏阿。
楚墨白不能理解,是因为他不是伏阿,他没有伏阿的经历。
一明一暗,这就是慕秋华教导楚墨白和伏阿的方式。
他将楚墨白教成了一个谦谦君子,把他送上神坛,供整个武林仰视。而黑暗中的伏阿是慕秋华的另一把刀,他需要伏阿在黑暗中为他去除面前的荆棘,而代价便是伏阿永远见不得人,甚至不被允许叫他一声师父。
在黑暗里蛰伏得久了,心性便与黑暗相融,自然而然地,他便妒忌那个在光明里的人。
楚墨白看他还不走,而且满面黑气,一副要杀了自己而后快的样子,他浑不介意地再加了一把火:“师父教训过你很多次了,不要叫他师父。现在师父不在,你就可以不听他的话了吗?另外,不是我留在圣教,而是师父要我留在圣教为他做事,如果你有不满意的地方,尽可对师父去说。”
伏阿悄无声息地遁去了。
他走后,周围一丈内还留着他冷冰冰的气息。
他终究没有对楚墨白出手,连未染都敢做的事,伏阿不敢。因为慕秋华警告过他,不允许伤害楚墨白。
正因为有这条警告,所以当初他被慕秋华从小楼救走,留在圣教养伤的时候,伏阿自己不出手,却总是让他的下属来找他的麻烦。
那段日子伏阿没少和他过不去,所以他言语上气他一气实在是轻的了。
楚墨白抬起头,从他的位置看不到那片大火,但映在半空中的火光熠熠生辉。
鲁家没了。
其实鲁家有还是没有,已经没有太大区别,在圣教的这段日子,他看到了很多从前不知道的秘密。
鲁家这几年来早已被圣教掏空,留下的只是一副空架子而已。
只是千机图,到底被鲁有风放在了哪里?
慕秋华那么想要得到千机图,不惜和鲁家耗了十年,那样东西,一定极其重要。
但是他现在最关心的,不是千机图,而是还留在鲁家里的那几人。
鲁有风不能死,他死了没人知道千机图所在。
赵公子和他的仆从不能死,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两人身份尊贵,如果死了,会是朝廷甚至是整个天下的损失。
他现在只希望他们能够逃出机关城。
第85章 覆灭
机关城的一把火烧到了天亮。
其实住在机关城周围的百姓早已注意到了漫天火光, 只不过机关城在当地的传言中已变得十分诡异, 无人敢去救火,即便去了, 凭这寥寥几人,也难把这么大的火扑灭。
就在这时候,当地府衙的鸣冤鼓响了, 衙役一出门, 既被眼前景象吓住。
十八名铁骑伫立在府衙外,要求府衙去救火。
府衙虽不作为,但看到这么大的火, 也瞠目结舌,总不能任其烧个不停,万一风向变了,很可能会波及周围的府宅, 如果酿成大灾,乌纱帽不保。
于是发动了所有能够发动的人前去救火,直到翌日晌午之前, 总算把火扑灭。
众人在机关城内清点搜寻,看看是否还有活人。
一直找到半夜, 找到了一具烧焦的老者尸体。
正要继续找时,密室打开, 下面的人都跳了上来。
周梨看到那具尸体,便知道是那老奴。
后来鲁有风告诉他,他是鲁家最后一个弟子, 鲁家的弟子都在十年前与梅影的争斗中死去了,被埋在了祠堂附近,也就是那片到处是尸首的荒地。
周梨第一天进鲁家,在她屋子外点迷烟的人也是这老奴,他不是要害周梨,只是想把周梨迷晕后送出机关城,毕竟待在有梅影的机关城中十分不安全,那商贾就是被他用这个方法送出去的。
众人退出机关城,来到赵眘所住的一间府邸。住客店太过招摇,这是他到机关城时便先买下的。
鲁有风清醒后,经他确认,那具尸体的确是鲁幼常无疑,他又发现了那封未染留下的信,整个人几乎崩溃。
还是江重雪一句:“夫人还需要你来照顾,而且,你不想找到你女儿吗?”鲁有风这才没有自断经脉而死。
周梨道:“小刀堂现在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气,我可以传信回小刀堂,让叶火派人在当地的勾栏瓦肆里找找看,至于其他地方,求醉城或者碧水宫我也可以请他们帮上忙。”
鲁有风恍然若失地点头道谢。
如今鲁家烧得一丁点都不剩了,鲁家与世隔绝了这么多年,当年那些鲁家的至交,早已断绝了往来,没人可以帮忙。
“至于鲁夫人,”江重雪沉吟道:“或者,我可以给师父修书一封,让你们去浮生阁暂住,师父擅长医术,也许可以治好鲁夫人的病。”
周梨看着江重雪,心想,他果然拜了谢天枢为师。
鲁有风疲惫地道:“多谢。”
除了多谢之外,他好像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江重雪抬起头,“但是有一样,你必须告诉我。千机图你放在了哪里?”
“烧了。”鲁有风道。
两人皆是一悚,“什么?你没把它藏在安全的地方吗?”
“不是的,”鲁有风向他们解释:“当年鲁家被梅影攻陷,爹就把千机图烧了。”
“鲁幼常烧的?”江重雪挑眉。
没想到鲁幼常还能为了不让梅影得到千机图而把它烧了。也算是他唯一做的一件好事。
千机图既然烧了,他们得不到,梅影也得不到,这局,便算打个平手。
周梨道:“鲁公子,你见过千机图吗?可知道里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我……”鲁有风不自在地皱了皱眉,慢慢道:“不知道。”
“是么。”周梨低下头沉思。
当天,鲁有风和鲁夫人便坐上马车,携了江重雪的一封书信,离开机关城往浮生阁去。
登上马车之际,鲁有风回头望向机关城的方向,那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看到了也是一片废墟而已。他俯身钻进车内。
鲁家母子的马车刚走不远,赵眘和岳北幽也与二人告别,要返回临安了。
走之前,四人曾在房中商谈,江重雪把梅影与丞相秦桧的关系,以及秦桧极有可能与金人勾结,再以及金人所用机关术都是来自梅影的事情,都告诉给了两人。
赵眘和岳北幽凝重地坐着,许久未语。
“可惜没有证据,”江重雪说:“不然就可以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本。”
过了一会儿,赵眘站起来,向他道:“多谢江公子告知此事。”
周梨追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赵眘道:“回临安,搜集秦桧与金国勾结的线索,摆到父皇面前。”
这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几个字而已,但过程必定十分艰难。
赵眘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便等于他是要和秦桧对抗到底了,哪怕付出身家性命。
周梨看着他贵气温良的脸,点头:“殿下和将军万事小心。”
离开时,江重雪对赵眘道:“天下不止鲁家懂机关术,殿下不妨去请教其他机关术门派,让他们研究一下战场上金人派出的机关,也许会有用。”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眘牢记在心,四人就此别过。
周梨看着尘土一阵飞扬,回头时,江重雪已牵来两匹快马。
她摸着马儿的鬃毛,偷瞄江重雪:“去哪里?”
江重雪把手里的一些草料喂给它们,没有抬头,回问道:“你去哪儿?”
周梨一怔,他不和她一起走么。
她想了想,道:“这趟出来,原本是收到了陈妖和柳长烟的婚帖,要去天玄门的。”
江重雪道:“那走吧。”
周梨道:“你跟我一起走吗?”
江重雪抬起头,两人隔着一张马脸,彼此对望。
那马儿心领神会般,竟然向后退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