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江重雪的马前,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江重雪点了点头,周梨便上了马车。
车内宽敞,水晶帘子挡住了风,一张矮几上摆了香炉和一盏已经喝掉一半的茶,香气氤氲地浮在哥舒似情眉目之间,柔和了他那张过分妖异的脸。
哥舒似情满意地看她上车了,奖励了她一杯茶。
茶杯釉了蓝色,周梨盯着上面一条活灵活现的锦鲤,对面的哥舒似情扑哧一笑,她抬起头。
哥舒似情笑道:“这么大一个美人放在你面前你不看,发什么愣。”
哥舒似情说话就好像是奔着让人掉一身鸡皮疙瘩的目的而去的。
周梨把茶杯放下,还真听了他的话,使劲地盯着他看。
哥舒似情脸皮厚,一点也不难为情,还把身子向前倾,让她看得更清楚。
周梨忽然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
哥舒似情往自己的脸上摸了摸,“难道你现在看到的不是我的脸?”
周梨叹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要看的,当然是他藏在胭脂水粉下的脸,而不是这张惨白如鬼的面孔。
她上车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谢天枢告诉你的?”他慢慢坐直,嘴角勾着笑:“真多事。”
周梨斟酌着问:“你身体里的毒,真的很严重了吗?”
他并不在意:“天下练毒者,谁没有几分毒在身体里。这是很平常的事。”
谢前辈可不是这么说的。
周梨看着他,为什么这么无所谓呢,好像他的命不是自己的。
周梨微恼道:“你用这种方式来和谢前辈生气,不值得,命是你自己的。”
一语戳穿真相。
哥舒似情一直以来都想要杀了谢天枢,可惜他武功不如他,所以他便肆无顾忌地提升练毒的能力。
可是周梨知道,他这样做根本不是为了要杀谢天枢,纯粹只是为了要伤害他自己而已,他想让谢天枢痛不欲生,就要伤害他最亲近的人,好死不死,他自己就是那个人。
而这其中,哥舒似情从不愿承认的是,他杀不了谢天枢,哪怕谢天枢任他为所欲为,他最终也下不去手。
“对,命是我自己的,”他道,“所以这件事和任何人都无关。”
周梨只好闭嘴。
她也没有想过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说动哥舒似情,哥舒似情不是轻易能让人说动的。
她正考虑要不要把谢天枢预备用春风渡来救他的事情告诉他,后来一想,若是让他知道,兴许会做出什么事来让谢天枢救不了他,她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等谢前辈准备好了,她直接把他打晕,再让谢前辈救他,让他没办法拒绝。
周梨想定之后,送给他一个白眼,双手一抄,舒服地躺在软绵绵的垫子上,入梦乡去了。
他们在婚期前两天到了洛阳城。
洛阳素有牡丹花城的美称,现下刚好是牡丹花期,香飘满城,城外三里都能闻到淡淡的花香。
因为来得早,几人先在城中兜转一番。
洛阳繁华,街上车水马龙,店铺排满了一条条长街巷尾。
周梨掀开车帘子贪看外面风景,正好江重雪从后面骑马而来,她仰头对他微笑。
“没见你对我笑得这么欢,”哥舒似情闲来无事,对她抱怨,这一路上,不知被这两人闪瞎了多少次眼睛,“那小子有什么好,谢天枢看上的人,都和谢天枢一样是伪君子。”
江重雪离马车近,哥舒似情又故意提高了声音,所以被他听到了。
他眉头一皱,“你敢再说一遍。”
哥舒似情一句“我有什么不敢的”还没说出口,周梨赶紧把帘子放下,回头皱眉地盯着他,“你为什么总要针对重雪?”
他耸耸肩,“看不顺眼,我乐意。”
“是因为谢前辈收了重雪为徒吧。”周梨揭穿他,手按眉心,“你这个人,也太……”
幼稚了。
在江重雪之前,谢天枢从未收过入室弟子,江重雪之后,估计也不会再有。
江重雪很可能会是谢天枢唯一一个最亲近的徒弟。
因而哥舒似情有些不恰。
这一路同行,哥舒似情也不知对江重雪下了几次毒了,就想把他毒死,可惜江重雪身负春风渡,都将他的毒一一化解了。
于是他便转下毒为偷袭,一路上就没安分过。
“他收谁为徒关我什么事,”他对周梨的揭穿表示不赞同,眯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又睁开问她:“谢天枢到底有什么毛病,要收姓江的为徒。他不是说过不收徒弟吗?”
周梨:“……”
不是说不在意的么……
马车四平八稳地停在了天玄门前。
天玄门作为六大派之一,名头和小楼不相上下,但门派看上去着实没有小楼风光壮观。
天玄门在洛阳城外以北的一处密林之内,从城门离开后,骑马快行的话大概需要半个时辰。
周梨并非第一次来天玄门了,当初和楚墨白一起来此探查地宫的时候,她就对天玄门坐落的地方印象深刻。
密林树木繁杂,林中有袅袅瘴气,风摇树动,声浪涛涛。
这瘴气对人不利,若是没武功的人常年待在林中,便会被瘴气所侵,因而这里极少有人踏足,倒给了天玄门一个清净。
树木环肆之下,出现一座高大的门楣,修饰的齐整干净,飞檐翘角上悬着灯笼,门口还有弟子把守。
送上请帖之后,被恭迎入内。
领路的弟子大概头一次见传说中被无数次妖魔化的求醉城城主,眼睛一直往哥舒似情身上飘,看他一张脸异常粉白,举手投足也十分怪异,大概觉得他和传闻一样古怪。
这名弟子看到第四次的时候便中了哥舒似情的毒。
哥舒似情一直抄着手懒洋洋地耷拉在最后,明明还隔着几个人的距离,他却能鬼使神差地把人给毒了。
毒只是小毒,当然是不至于死的,只不过就是身体难受些而已。
略施惩戒,叫他知道不该没礼貌地盯着一个人看。
周梨逼他把解药拿出来,他晃晃悠悠地取出一个小细瓶,那人才把解药吞下肚子,他就笑道:“其实那是毒-药。”
他说的是谎话,那名弟子却叫苦一声,险些晕厥过去。
天玄门虽不及小楼,但也是极大的。
几人被请到客厅,柳明轩已备好了茶水。
厅中还有几张陌生面孔,皆是比他们早到的宾客。
这些都是江湖中人,当然也是知道哥舒似情的,所以哥舒似情一踏进来,厅中的谈话声立即小了下去,众人齐齐把目光投向他。
周梨及时地拉住他,怕他再下毒。又皱眉地挡在了哥舒似情面前,哥舒似情其实很高,比江重雪还要高出一点,她站在他面前只到他下巴。
她把目光锐利地一扫,众人这才注意到这奇怪的姑娘,发觉自己略微失态,连忙转开了脸。
哥舒似情低下头对周梨嫣然一笑,笑得她鸡皮疙瘩掉一地。
周梨这一挡,让哥舒似情心情很好,所以半个时辰的场面话寒暄下来,大家都平安无事,真是庆幸不已。
离开厅堂前,哥舒似情问道:“我家秀秀在哪里?”
柳明轩待每个人都礼数周全,待哥舒似情也是一样,拱手正要回他,忽而望向他身后。
陈妖人未至,声先到。
她竟然直接穿着嫁衣从回廊下走来,笑道:“哥舒呢,给我滚出来看看我的嫁衣美不美。”
哥舒似情挑起长眉袖手而立,等着那团火焰一样的颜色扑面而来。
周梨头一次觉得有人能把红色穿得和江重雪一样好看。
陈妖的眉眼五官本就深刻,着了一身的红更衬得她明媚艳丽。
都说女子穿嫁衣时最美,果不其然,现在的陈妖多了一种惹人的风韵。
陈妖一进来,挥手便要给哥舒似情一个耳掴子,哥舒似情一躲,悻悻道:“快要嫁人了还这么泼辣,真是可怜你夫君。”
她旁若无人,翩然在他面前转了个圈,裙摆高高地扬起,“美不美?”
“美。”哥舒似情有气无力地应,下一句却道:“这嫁衣真美。穿在我身上必定更美。”
陈妖呸他,“这是女人穿的。”
哥舒似情微笑:“我觉得女人的嫁衣比男人的好看,改日一定要穿一穿。”
堂中几人被他的话说得悚然一惊,纷纷清咳。
这里话才说了没几句,柳长烟就从后面追来,他喘了口气,满头大汗,累得不行,看上去被折腾苦了的样子。
柳长烟把声音摆得严厉了些:“喜婆说了,大婚之前,嫁衣不能随便穿出来见人,不吉利,你怎么就是不听。”
陈妖一个媚眼瞪回去:“这么好看的衣裳就是要多穿几次多见见人,不然岂不浪费了。”
柳长烟一手扶额,拽着她回去。
两人拉扯间情意绵绵,看得一众人更加不好意思地避开了脸。
这碧水宫和求醉城出来的人,果然都是怪人。
周梨被安排在了厢房,弟子给了她一个小瓷瓶,告诉她这是用来化解林中瘴气的,每日服一颗,不止能肃清体内瘴气,还对身体有益。
这是专门备来给到天玄门做客的客人所用,天玄门的人都已习惯了用内功抵御瘴气,可算作是另一种方式的武学修习。
既然是对身体有益的,周梨吞了一颗下去,嚼着它出门溜达了一小圈。
她发现天玄门和碧水宫这场所谓的“大婚”,其实一点也不大。
虽然到处都张贴了喜字挂了红灯笼,气氛是很洋溢,但宾客其实不多,周梨随处看了几眼,粗粗算出应该只能凑到五桌,这实在是很少了。
来的路上,她也听到了许多关于天玄门和碧水宫的谣言。
这一正一邪,竟然要结成姻亲了,无疑让满江湖的人都瞠目结舌。
柳明轩为免事端,所以没有请其他五大派的人,只请了家中亲眷和一些至亲好友。
这么看来,这场大婚,其实是一场家宴。
也好,正派那些人,若是来了,估计也不会摆出好脸。
因为天玄门也在二十一派联盟里,联盟立过誓言,要联手对付梅影,如果少了天玄门,相当于少了一个很好的助力,所以像最会搞事的青城派,也憋着没有向天玄门兴师问一问和邪魔外道结亲的罪。
周梨不喜人多,像家宴那样是最好。
溜达完回来,看到江重雪和哥舒似情的窗门都开着。
这两个人被安排在对门,这一处的厢房深而窄,所以对门之间约莫只有十步。
哥舒似情闲来无事,就坐在窗前笑得阴恻恻地看着对面的江重雪。
试想一个脸涂得惨白长得异常诡异妖冶的大男人,使劲地对着你笑,换了别人早被他吓得汗毛直竖了。
江重雪恍若未见,该干嘛干嘛。
哥舒似情愈发不忿,随手把桌上的杯盏丢了过去。
不是普通的丢,白瓷杯在半空快速旋转,若被它击中,是要受内伤的。
江重雪回手一抄,稳稳捏住了杯子,杯里的水一滴未洒,反正他不怕有毒,仰头饮尽,顺便把杯子扔回去。
哥舒似情笑是笑着的,额头青筋微微一跳。
再接着,便是茶壶、镇纸、香炉集体遭殃。
几次之后,哥舒似情终于命中,没打到江重雪,但打到了江重雪的金错刀,哐啷,金错刀坠了地,哥舒似情大笑。
这次换江重雪青筋暴跳,下一刻,哥舒似情屁股下的椅子就散了架。
从头到尾都在旁观的周梨很不想和这两个人说话,默默走回了自己的屋子,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屋外这两个人从丢东西到开骂,再到真正动手。
过了会儿,天色黯淡下来,茶也喝完了,她走出门:“我想去城中吃晚饭,你们去不去?”
而面前的一幕,是江重雪的金错刀正离哥舒似情的脖子只有一寸距离,而哥舒似情也正掀起一腿要往江重雪胸口踹去,闻言两人皆回过了头。
江重雪蓦地就把刀一收,“我去。”
哥舒似情愣了下,就看到那两人说着话走出去,周梨回过头向他道:“你不去吗?”
他把双手往袖子里一塞,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路上遇到陈妖,她这个新嫁娘该有许多事要忙,谁知听说他们要去城中游玩,也要跟着去,柳长烟无奈地看着她,嘴角止不住地想笑。
这姑娘怎么精力这么好。
“行,”柳长烟说,“但你不能穿着嫁衣出去。”
陈妖瘪瘪嘴,讨好地看着他。
他郁闷道:“……你还真是这么想的,你真是……换了它!”
陈妖一溜烟地去换衣服了。
华灯初上,晚上的洛阳城像浸在了酒与灯火里,一片流光溢彩。
许多小摊贩都摆了出来,兜售一些廉价但有趣的物件。
周梨和陈妖到底是姑娘家,胭脂水粉,叉环耳坠,什么都爱看,什么都要看。
往南门的方向走,有个夫子庙,香火鼎盛。
几人求个吉利,便去拜一拜神,沾些香火气。
庙里坐着个老庙祝,须发斑白,仙风道骨像要羽化登仙的样子,向来人兜售祈福的木牌。
陈妖要了五个,每人一个。
她道:“这祈福得由别人写给你,自己可不能写,那就不管用了。”她朝柳长烟娇笑,“我写给你。”
谁知柳长烟手快,都已经写好了,展示给她看,写了四个字:秀秀长胖。
“……”陈妖气得信手一挥,也写了五个字送给他:柳长烟变猪。
柳长烟也不在意,温柔道:“我这是认真的。秀秀,你太瘦了些,吃胖点好。”
陈妖眨眨眼睛,“可是,我长胖了,你怎么抱得动。”
“……”柳长烟道:“等你先胖成三个你,再来忧虑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