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哥,我又失约了……”
傅延之听清了那个“又”字,无可奈何地一笑,凝望着阿鱼,宽慰道:“我不怪你。”
阿鱼闷闷地说:“……我也不想这样。”
傅延之安抚道:“我明白。”
他是和光同尘、冰壶秋月的君子,一直像羊脂玉一般散着柔和温润的光芒。
其实他决意远游洞庭湖,一是为了避开太子大婚——他不想亲眼看着阿鱼嫁给别人;二是因为万氏近来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他的亲事,也偶尔在他面前夸赞某一位京城闺秀,他明白万氏的意思,但他还没有做好娶阿鱼以外的人的准备,便只好借游历山川的名目外出了。
眼前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先是零零星星的一两滴,后来雨珠渐渐密了,便簌簌扑打在杏花枝头,也润湿了树干,氤氲馨香的水汽弥漫开来。
傅延之拿起廊下的竹骨伞,道:“八宝鸭快蒸熟了,我们去吃吧。”
阿鱼跟上来。傅延之顾念男女大防,没有像以前那样牵阿鱼的手,只是将伞往阿鱼那边倾斜着。
标格磊落,气志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八宝鸭的做法参考《随园食单》,有一丢丢删改
第58章 荷花酥 ...
三月望日, 是定远侯府二姑娘傅飞霜的及笄之日。
虽是庶女, 万氏却不曾亏待,也办了一场及笄礼, 延请了京中的贵妇闺秀来家中做客, 顺便让那些夫人太太相看相看大女儿傅舒月。
因着定远侯府如今还住着一个太子妃,所以送了请帖的人家, 基本都会过来。也不会空手来, 多少也会带些贺礼。于是这一日定远侯府难得热闹了起来。
阿鱼没跟去凑热闹。不是她不爱热闹,只是万氏提点她自矜身份,她便有意不在众人面前露脸。
不过一直闷在屋子里也挺无聊的,倒有些想念以前在太子府的日子了。谢怀璟只要不忙, 都会陪着她。一起下棋或是吃点心, 时光很快就消磨过去了。
冬枣见阿鱼百无聊赖, 便说:“姑娘,院子里桃花都开了, 您要不折几枝来,搁屋里摆着, 既好看又有生气儿。”
阿鱼道“好”,套上一件缎面披风出去了。
桃树不多,仅三五株, 却栽在一起, 桃花便密密麻麻地盛放着,远望时如同一片轻红色的云。
阿鱼在桃树底下转了一圈,仰首道:“都开得这样好, 我倒舍不得摘了。”
冬枣说:“姑娘折一枝吧,放屋里拿水养着,一样能活。”
阿鱼便点点头。
这时月洞门前行来了几个衣衫鲜丽的少女,除了今天及笄的傅飞霜,其余的都是各府前来做客的小娘子,因前头母亲们都在聊彼此儿女的亲事,几个小姑娘害羞,便央傅飞霜带她们来内院逛逛。
一行人都年轻,穿着打扮也鲜嫩,笑语盈盈地走在一起,春光烂漫,景致颇为美好。
大家穿过月洞门,就瞧见了桃花树下的阿鱼,都觉得眼生,便有人问:“飞霜,这是谁啊?”
问话的是茂国公的嫡女祝妙如。她们小姑娘的圈子里也是有高低的,嫡女和嫡女玩,庶女和庶女玩,国公之女本就尊贵,又是嫡出,一向是诸位贵女之首。
傅飞霜答道:“是我的义姐。”
贵女们都是一愣。傅飞霜的义姐,不就是定远侯新认的那个义女沈氏,未来的太子妃吗?
祝妙如神色复杂。
她先前在太后跟前过了明路,自以为可以争一争太子妃的位子,可是年前母亲袁氏就告诉她,太后属意定国公府的大姑娘冯清婉,太子妃八成就是她了。祝妙如失落了好一阵,开年之后忽然听说冯清婉和成王长子谢亦鸿情投意合,太后做主给两人赐婚了。
祝妙如当真觉得上天都在帮她,这回她应该能当太子妃了,结果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一个定远侯义女,直接把太子妃的头衔摘走了。
祝妙如气得好几天都吃不下饭。袁氏还劝她大气——大气?她都快气疯了好吗!
她在同龄的贵女中最为出挑,为了嫁进太子府,一直没有议亲,那些相熟的闺中姐妹们也常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打趣,都说她要当太子妃娘娘了。现如今姐妹们当着她的面只管安慰她,背后还不知怎么笑话她自不量力呢。
此刻瞧见阿鱼,祝妙如心底那股羞恼和嫉恨又不由自主地升腾了起来。
正好听见阿鱼说了句:“这枝好看……太高了,我摘不到。”
祝妙如就走近了两步,意有所指地说:“沈妹妹不是最擅长攀高枝吗?怎么连高一些的桃枝都摘不到?”
这话里带了几分恶意,阿鱼愣了愣,隐约明白了言下之意。
一时大家都沉默下来,唯有暖风吹过桃花的轻响。
阿鱼倒没有显出羞愤的神色,只是好奇问道:“你是谁?”
祝妙如见她不气不恼,心里更不痛快了,抿了抿唇:“家父是茂国公。”
傅飞霜出言打圆场:“阿鱼姐姐,这是祝家的妙如姐姐。”
阿鱼没跟祝妙如打招呼,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祝妙如其实不太清楚阿鱼的来历,只知道她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因为太后恩旨才认了定远侯当义父,想来原先的出身并不显贵,也定然不通诗书,不懂琴棋,跟她们这些自小娇养的大家闺秀相比,肯定差了一大截。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当今世道,门第越高的人家越不会缺了对女儿的教养。京中出身好的闺秀们,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至少也有一两件是拿得出手的。
祝妙如便说:“这么闲逛也无趣,不如摆几张棋盘对弈吧。”然后望了望阿鱼,讥讽道,“倒忘了问……你会下棋吗?也不用多么精通,基本的走法总会吧?”
阿鱼瞧出了祝妙如的轻视之意,桃花眼眨了眨,说:“确实许久没有下棋了。”
自从上元节之后离开太子府,阿鱼就再没有碰过棋盘。
祝妙如想着阿鱼这个“许久”,少说也有三五年吧?棋艺肯定生疏了。兴许只是托词,这个不知来处的孤女根本不会下棋。
祝妙如面露得色,“你我今日有缘,不如对弈一局吧。”
阿鱼笑了笑,有意迟疑:“真的吗?”
祝妙如见她推脱,越发笃定她棋艺不精了,莞尔笑道:“真的真的。飞霜,快让你家的丫头送棋具来。”
随后便不计前嫌般地挽起阿鱼的手,就近走到院中的石桌石椅那儿坐下。
丫头们送来棋盘棋子,奉上茶点。一众贵女都跟过来瞧热闹。
祝妙如也乐意她们围观。她虽不是棋中国手,但下棋并不差,正好趁这个机会露一手,顺便让大家瞧瞧准太子妃的笑话。
阿鱼在棋盘前坐定,浅浅笑道:“单是下棋也没意思,不如我们各自挑一样东西当彩头吧?”
祝妙如轻声一笑——哟,还敢挑彩头,看来也不是全然不通棋艺。
不过祝妙如也没放在心上。她把发上的彩蝶华胜摘了下来,随意道:“我要是输了,这个就赠给妹妹。”
阿鱼没戴多少首饰,只腰间挂了一对羊脂玉佩——元日接旨之后,她去给定远侯老夫人磕头,唤了声祖母,老夫人便拿了这对玉佩给她,让她平日戴着玩。
阿鱼便把羊脂玉佩解了下来,搁在棋盘边。
祝妙如见这对玉佩成色、雕工都很好,将自己的彩蝶华胜比下去了,心里有些不服气,又将自己腕上的小叶紫檀手串褪了下来,漫不经心地说:“你既然拿了一对玉佩,我也得拿两样东西才行。”
周围有人问了句:“妙如姐姐,这手串莫非是太后娘娘赏的那一串?”
祝妙如心头得意,面上也是笑吟吟的:“正是呢,倒让你瞧出来了。”又道:“就劳烦大家做个见证,看看这几样彩头最后到底归了谁。”
阿鱼拈棋一笑,信手落下一枚棋子。
祝妙如步步跟上。
所谓“观棋不语”,闺秀们没再说话,都静悄悄地望着棋盘。而后便发现阿鱼并非她们想象中的棋艺不精,相反,她的棋路沉稳顺畅,几乎每走一步都有用意,将祝妙如的棋压制得死死的。
祝妙如渐渐意识到自己先前小瞧了阿鱼,心头混乱起来,手中下棋的速度就慢了。阿鱼又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即便只是一处不经意的落子,也自有其深意,祝妙如便只顾着揣度阿鱼走这步棋的用意,再顾不上自己手中的棋。
大约过了两刻钟,棋盘上的活子都是阿鱼执的白棋,便理所应当地赢了。
阿鱼笑着说:“倒很难得这么快就分出了胜负。”
她喜欢借下棋消磨时间,和谢怀璟对弈时便是十分温吞的走法,谢怀璟也陪她不疾不徐地慢慢下,耗上一两个时辰都是常事。和祝妙如对弈却没有那样的闲心,走法便稍凌厉了些,也果真让她速战速决了。
还挺……畅快的。
祝妙如脸色不太好看。她本想让大家瞧瞧阿鱼的笑话,没想到最后瞧的是自己的笑话。
太丢人了!竟然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赢了去。
祝妙如正暗自生闷气,便听阿鱼说:“这两样彩头,我拿走了哦。”
阿鱼说着,就将祝妙如手边的彩蝶华胜和小叶紫檀手串拿了过来,递给了身后的冬枣。
祝妙如气得暗暗咬牙,还偏要挤出笑意:“那是自然。”
那个华胜她倒不心疼,寻常首饰罢了。可那个手串是太后赏的,材质雕纹都是一流,就这么被阿鱼拿去了,她是真的舍不得。
但也没有勇气跟阿鱼再来一局赢回手串,只好把这闷气往肚子里吞。
阿鱼吩咐冬枣:“收屋里去。再把屋里把那盘荷花酥端来。”
冬枣应了一声。
阿鱼的屋子就在附近,没过多久冬枣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盘玲珑可爱的荷花酥,粉嘟嘟的颜色,上头划着十字刀口,便如同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阿鱼接过来,分给旁边观棋的诸位贵女,“这是我自己做的点心,大家尝尝合不合胃口。”
这几个闺秀先前刚见到阿鱼的时候,都觉得她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不过是运气好才被指给了太子,适才见她棋艺精妙,已经扭转了印象,此刻又见她这般温善可亲,心底的好感都蹭蹭地往上冒。
几个姑娘各自拈起一枚荷花酥,拿帕子掩嘴,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千层酥皮又香又软,内馅是清甜的莲蓉,馅儿里还混着几粒微酸的葡萄干。真好吃!
祝妙如看得眼馋,也想尝一个,却不好意思伸手去拿。眼看着阿鱼分与众人之后,盘子里还剩下一枚荷花酥,祝妙如便好整以暇地等着,心想,阿鱼定然会主动递给她吃。
结果阿鱼拿起那最后一枚荷花酥……自己就着茶吃了。
阿鱼吃完以后,一脸天真无辜地问道:“妙如姐姐怎么一直看着我?”
祝妙如只觉得阿鱼脸上写满了五个大字——就不给你吃!
这时傅飞霜提醒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除了祝妙如,剩下的闺秀都依依不舍地跟阿鱼道别,自报了家门,约好以后书信来往。
这几个人以后都是要当命妇的,而阿鱼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这会儿跟阿鱼处好关系总不会有错。
等人都走干净了,冬枣才喜滋滋地笑道:“姑娘的棋竟下得那样好,起先婢子还以为姑娘会输给那个茂国公府的大姑娘,担心了好一阵儿。”再想想棋艺精妙,定然不是一日之功,便问:“姑娘以前经常下棋吗?”
阿鱼点点头。
冬枣知道阿鱼先前流落禁庭,不禁奇了,“姑娘和谁下棋啊?”
阿鱼说:“……和太子殿下。”
第59章 水蜜桃 ...
冬枣“啊”了一声, 随后便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太子殿下要娶姑娘当太子妃呢。”
阿鱼挪步到桃树底下, 望着灼灼其华的桃花。春光穿过桃树枝叶的罅隙,暖融融地照在阿鱼美好的面庞上。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赐婚, 她已经从最初的不愿接受变成了如今的坦然面对——也才过了两个月而已, 她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像案板上的鱼肉,固然是不愿意来到案板的, 但真真正正地躺在案板上的时候, 它们也只能乖乖认命了:好吧,就这样吧。
但今天见到祝妙如,阿鱼还是有些意难平。
祝妙如讥讽她“攀高枝”,指的定然是太子了。阿鱼听万氏提过一嘴儿, 说是茂国公长女至今还没有婚配, 就是为了嫁给东宫。阿鱼知道太子妃其实是一个很令人眼馋的位置, 只要她占着这个名头,就要遭受这样的指摘和嫉恨。
这几日她住在定远侯府, 也瞧见万氏和后院得脸的妾侍是如何针锋相对的了。想到自己以后每天都要过这样的日子,阿鱼打心底里不愿意接受。
也许时日久了, 她会像对待赐婚的恩旨一样,平静而无可奈何地接纳这一切。
——想想就觉得不舒坦。
都怪太子!
阿鱼恶狠狠地折下一枝桃花,回了屋, 找了只青釉矮瓶子插了花枝。
冬枣拿来两个水蜜桃, 洗干净剥了皮,拿丝线割成了小块,装盘子里递给了阿鱼。
阿鱼尝了两块, 心情顿时明亮起来,“这个桃儿甜!还有没有?切成小桃块,晒干了,泡茶的时候加一两个进去,再放一颗冰糖,一壶茶都是清甜的桃子香。”
冬枣笑道:“没有了。这桃儿不是府里的,是我早上去街上买的,七十文钱两个。姑娘喜欢吃,我明儿再去买就是了。”
阿鱼拿了几个碎银子给她,喜滋滋道:“多买几个。做成桃脯一样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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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妙如随母亲袁氏向万氏道别。已有嬷嬷向万氏悄悄禀报了适才内院发生的事,万氏便知道祝妙如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了,却不点破,只同袁氏说:“你家姑娘脸色不好看,是不是累着了啊?”
袁氏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闻言便笑道:“许是吹了风,有些着凉了。我们先告辞了,且让她回去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