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听说又派了二皇子来, 还当事有转机, ”犹豫地看了眼苏行蕴,接着道:“大伙儿都以为有两位天家皇子在,怎么着也能把清河给治理好了,可谁知....”她放缓了语气,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后来的那尊大佛,莫不真是见势不对,就将烂摊子留给了你们,带着人先跑了?”
“那位,”苏行蕴哑哑地嗤笑了一声,不住地揉着额角疏解疲惫:“大约是见陈郡瘟疫四起,不愿留在这里冒风险,又不想让另一位白白受了这份功劳。上位者争权夺势,哪里真真正正将平民生死置于心中,这区区陈郡,甚至我与温行易,都不过是棋子而已。”
话说到了这份上,林青穗再不懂官场事,多少也明悟了些其中关要,心里阵阵发凉,难怪苏行蕴这么不情愿她留在这儿,想是本就自顾不暇,她来了又得再分一份心,林青穗愧疚又不忍,主动探出手去帮他按捏,苏行蕴反手握着她手,又笑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你知道我这性子,随我二叔,差事归差事,明哲保身也是会的。”
林青穗抓着他的手,定定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是我也不会拖累你,就让我留在这里吧,好不好?医堂里有舒云大夫看着,出不了什么事,再说我也是见惯了生死的人,那些都吓不住我。”
苏行蕴目色沉沉的看着她,最终眉梢一挑,无可无不可道:“净说大话,你什么时候就见惯了生死?”
“总之我不怕的,”林青穗眼光闪飘过一边,语气却格外笃定,再认真的添上一句:“我得在这陪着你。”苏行蕴揉捏着她的手,久久没有说话。
***
在林青穗软磨硬泡下,使得苏行蕴最终松了口风,允许她带着风莲水信留在医馆帮忙,不过她们只负责在后堂抓药煎药,分汤送药照顾病患这些事情,太过危险没准她去。
偌大的医馆庭院前内,临时搭建了一排排灶台,空气中充斥着苦药的气味,人人面色凝重,进进出出忙碌不停,灶台上或是用大陶缸煎着药,或者大火煮着热粥烧热水,还有些伙计用纱布蒙着嘴鼻,呛着浓烟在沸水中蒸煮病患沾过的衣物。
她隐隐记得前世听人说过,陈郡这边最终能治好瘟疫,全赖有医术高明的神医费心尽力,练出了一味叫什么八珍丸的药丹,但等到练出那药丸时,已经为时过晚。林青穗问过舒云大夫,但他不知晓八珍丸是何种药丹。他们现在煎的药汤,都只能暂时压着症状,不能除尽病根,若要练什么药丸,还得等苏靖歇他们来拿主意才行。
林青穗这时才得知,原来苏行蕴他二叔苏靖歇,竟是药王谷神医平芗子的亲传徒弟,连舒云大夫都要唤他一声师叔。
说起这层关系,林青穗没由来想起了那温夫人,昔年温夫人只写张药方子,就能让舒云大夫给她免了抓药的费用,想是她与药王谷的渊源也不浅,林青穗正想要追问,外边有药徒匆忙进来传话:“大夫,苏大人来了。”
林青穗一顿,撇头朝大门口看去,只见苏行蕴带着几个亲兵风风火火而来,率先见到了林青穗后,将她拉过身前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今日没去前堂吧?可有哪里不适的?”
“没有没有,”林青穗又懵又愣的连忙摇头:“不信你问大夫,我今儿一直在后堂配药,累都没累着。”苏行蕴这才松开她手臂,朝堂后几个正在行礼大夫颌首示过意,对着舒云道:“好消息,驿差带回信,我二叔他们这两日就能到清河了。”
“当真?可算来了!”舒云面色一喜,合上药柜迈步从台后走了出来,急声问:“走的哪条路?何时能到?”朝廷派遣的御医迟迟未至,清河本地的大夫又对疫病束手无策,哪怕是舒云都还没能找到断病根的法子,事到如今,人人都在盼着药王谷的神医们能尽快前来清河。
“因运了不少药物,为方便行事,走的水路,”苏行蕴简单几句,屋内几人脸上的神色都又喜又忧。
“水路?莫不是又得经过南桥那一段?”林青穗惊问道,南桥水段正是那伙流民的窝藏地,想及来时那天场景,她至今心有余悸,眼下大运河沿线还没有彻底清理干净,仍不时有流寇作乱,若药王谷的大夫们到了码头,官府这边又接应不及时,只怕又得要闹出事。
关于码头犯事那伙人,林青穗之后听苏行蕴说过,大多是些身上带着病,或是家里人染了瘟疫,没银钱找大夫治,又不肯受官府管制的流民。
流民人数众多又鱼龙混杂,有专门犯事的头头领着,寻常就藏在街角空巷中,一边躲避官府的抓捕,一边四处搜刮米粮银物,大运河南桥那一段大小码头口都有他们的眼线盯着,一旦有外人船商途径,就派人不要命的就冲上去抵死拦截抢货。
官府先前是没将那伙人放在眼下,后又忙于赈灾治疫无暇去应付治理,便一直睁只眼闭只眼着,还未真正发兵围剿过。直到林青穗来的那回,她们运气过坏,碰上的正是流民帮派的小头领,苏行蕴大怒间,将在场参与拦船的七八十余众尽数抓获,如今都还关在牢狱里。
“别担心,”苏行蕴安抚她道:“这几日我会多派些人手在运河沿线巡逻,若有动静当能及时传达,不会再出大乱子,”舒云语气谨慎:“衙门人手紧张,你看要不要跟知州他们商量,多派些民兵过去准备接应着。”
“我正要过去说,”苏行蕴点点头,再看一眼林青穗,仍不放心的嘱咐:“你在后堂好生待着,万万不可乱跑出去。”
林青穗忙不迭应下,直到苏行蕴又匆匆走后,舒云感叹一声:“唉,时势如此,为难你们小俩口了。”
林青穗还没来得及回话,外边却有人药徒惊慌失措冲进庭院:“大夫,不好了,前院好些病患又出现了呕血的症状,止都止不住,您快去看看!”
舒云和另几个老大夫连蒙面的药巾都没来得及带,跟着伙计急赶出去察看,林青穗还刚迈出步子,水信手一抬挽住她:“姑娘,到时辰替林郁少爷熬药了,咱们去后院吧,前院的事情再如何,咱们也帮不上忙....”
林青穗面色有些发白,却也有自知之明没跟上去,折身回了后院碾药,零星听人传来消息,患疫的病人症状愈发严重,一批批的呕血晕厥,甚至有不少药馆伙计都被染了病。傍午时,林青穗想出去给林郁送药,值差的官兵却拦着没放她去,县令夫人这时也哭天抢地而来,说是她弟弟李弘致快要不行了,当初苏行蕴分明应诺她,李弘致有三四成好转希望,现在人就要病死了,她非得找大夫们讨个说法,同行的还有几个员外郎,都在哭诉自家亲眷命悬一线,求着舒云大夫亲自过去看看。
舒云只恨分身乏术,将手中的病患移交给另位大夫,带着两个药徒背了药箱匆匆赶去了临街。
罗夫人拉着林青穗泪眼潸潸,“罗夫人,您先别慌神,还是有希望的,”林青穗被她死命掐着手腕,一边竭力镇定着情绪,劝解着:“药王谷的神医就在路上,很快就要到清河,那些神医定有法子妙手回春,只要再等等,等到神医来...”
“致儿他,他哪里还等得起?”罗夫人泣不成声,抚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林青穗本就心乱如麻,被她带得愈发心慌神恐,两人坐立难安的等了会儿,那边差卫却传来回音,说是李少爷只怕回天乏术,大夫们让孟夫人节哀,差卫还捎了李弘致的两句遗言来,说是让姐姐担心了,下辈子再来偿恩云云。
听闻这消息,罗夫人当即嘶声哭嚎一句,双眼一闭竟晕厥了过去,丫鬟们手忙脚乱来扶人,林青穗一手托着罗夫人,手臂颤抖着,一边看向门外差卫:“林郁呢?你来可听说了林郁怎么样了?”
“他,他,”差卫远远站在门外,弓着身子垂下头,磕磕巴巴道:“那边负责看守的说,说林少爷中午突然晕了过去...现在还没醒来。”
第105章 野参续命
林青穗大脑空白了一瞬,片刻之间林郁的音容笑貌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回转而过, 一会儿是这世林林种种的回忆, 一会儿又似是前世的模糊记忆。一直以来, 林郁对她而言更像是一座精神靠山, 能在紧要关头替她撑腰的存在, 林青穗对他的依赖之情, 甚至于比对亲身哥哥的还要多。
恐慌感迅速蔓延身周,林青穗怔忡地失手松开的罗夫人,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林小姐,您先别慌神, 大夫正在拼力救治, 兴许还有希望的, ”差卫见屋里几个女眷哭的哭晕的晕,心里也浑不是滋味,但这样的场景他这些日子见的太多了, 宽慰的话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 生死离别的事情, 外人说再多也不顶用, 遂一躬身告辞:“那边还等着我去做事, 小的就先过去了。”
丫鬟们慌张张摁人中拍脸颊, 才将罗夫人唤了醒来, “贼天爷, 我苦命的弟弟哟!”罗夫人醒来头句话就是淌着泪地哭骂, 林青穗被她喊回了神思, 一声未吭的抬步朝外走去,“姑娘,你去哪儿?”水信连忙喊住她。
林青穗脚步不停道:“我回行馆去拿点老参,再怎么样,也得吊着一线命等药王谷神医他们来,”罗夫人听见这话后哭声戛然而止,她手忙脚乱的起了身,揩了揩涕泪喊:“青穗小姐,您等等,等等我。”
林青穗懂她的意思,折身快语道:“夫人,我也不知这法子有用没用,咱们快着些去,权当试试吧,”罗夫人虽是个水做的妇人,真到了这紧要关头,却也半点没含糊,让自家车夫将车赶得飞快,回了行馆后,林青穗一路疾跑回屋找老参。
行馆的小厨娘正在她厢房清理打扫,林青穗几人突然回了家,那小厨娘乍然间被吓得一抖:“啊!”一只上了锁的檀木盒被失手砸在了地板上,怦咚一下撞击出一声闷响。
“你在做什么!”水信疾言厉色地斥责道,“姑娘...姑娘我不是故意的,”小厨娘拉丧着脸,带着哭腔慌乱解释。
“算了算了,”林青穗气喘吁吁,几步走入屋内,朝她摆摆手:“小丫头,这儿不需你费心打扫,我侍女会帮忙的,多谢好意。”她俯身捡起地上的盒子,扑扑棱角框边见并无大碍,才抱紧在手中,头也不回的又赶回马车上去。
在水信的怒目注视下,厨娘缩着脑袋挪步出门,“快些啊!”连风莲都忍不住不耐烦催促她:“你一个厨娘,干好你厨房的事就得了,姑娘和大人的屋子,岂是你偷偷摸摸就能进的?以后都不准私自进来,听见没?”
“我..我没有,”小厨娘满丫胆怯地嗫嗫嚅嚅,水信将屋子铜锁扣紧,看也没看她眼,挥手唤风莲一道快步去追林青穗。
一行人坐到马车上时,林青穗摸出贴身荷包里的钥匙,开了木盒子的小银锁,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五根百年生的野参,根根茎部粗实,边须形若纺锤,支根四开,已有人形初貌,光是眼看着就知是极品山参。
“青穗小姐,”罗夫人眼里燃起了两团极亮的火光,她渴望意味浓烈地看着林青穗,神色尽是哀求之意:“能不能,求求您...求求你了。”
这盒子老参是苏家送来的结亲定礼,极好的物件,市面上给再多银钱都买不到,原本不该这么快就动用的,林青穗来清河时做了最坏的打算,才咬咬牙一狠心,捡了最好的几根带来,都说人参能保命,就是一脚踏进阎罗殿,只要嘴里还含着老山参,牛头马面也得等上一等。
“夫人,我知道,人命关天,老参再宝贵,也大不过人命去,”林青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瞬,在罗夫人能几乎要穿透木盒的目光下,林青穗叹了几口气,才轻缓慎重地从里头挑了一株出来,小心地将老参交付在她手中。
罗夫人视若珍宝般捧着帕子来接过,双臂都在发着颤,眼眶又瞬间通红,嘴唇翕动着要道谢,林青穗压着声音嘱咐她:“夫人,若是要人问起,就说是您家的传家宝吧,说是我带来的话,只怕医馆里人人都要来求我了。”
“谢谢,谢谢...”罗夫人屈身扑在地上,下跪着朝她道谢:“我弟弟要是能救活,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林青穗连忙关了盒子,抬手扶起她,垂目不忍道:“您有弟弟,我有哥哥,我懂您的苦楚,但愿,但愿能拖住脚步,改一回命,我权当是替我堂哥哥积福了。”
车马疾驰至南街侧巷,一行人下车之后径直去找人,林郁和李弘致住处相隔甚近,林青穗几个到地方后,街巷府宅看守的护卫没见着几个,估摸着都帮忙去了,各自匆匆去寻人,林青穗走到林郁的小阁楼时,房门口正站着两个蒙着白巾的差卫。
“小姐莫要过来!”门卫一见林青穗,连忙将木枪打横拦住,瓮声喊:“大夫吩咐过,闲杂人等离得越远越好,这边危险,你们快避远些。”
林青穗才缓了脚步,房中却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听声音似是明貌在哭喊,林青穗头皮发紧,不退反进地往前冲了一大步,颤声问:“我哥哥怎么样了?”
“姑娘!”水信两人连忙拉住她,“您别,”门卫也为难道:“大夫正在施针抢治,小姐别来添乱了,这瘟病是一见风旁人就能染上,苏大人特地吩咐过,铁定不能放你去见林少爷。”
“我,我不进去,”林青穗抖着嘴皮子道:“里头是舒云大夫吗?我就跟他问两句话,”差卫迟疑地点了点头,林青穗走近些,临窗喊了声:“貌貌,貌貌,你问问大夫,我带了百年老人参来,可有用处?”
“穗穗?”里头传来明貌的哽咽声,这关口也不忘喊住她:“你先别进来,我这就去问。”
里屋卧室里舒云正在替林郁施针,他额前密布豆点大的汗珠,脸色泛着白,尽管连日疲累,他下针的手法仍丝毫不失稳健,林郁方才连吐三口淤血,吓得明貌失神哭了两句,怕打扰大夫施针,她自觉地走到厅前候等着。
听了青穗的唤声,明貌这才放轻着脚步,急步走入内,低声询问道:“大夫,青穗说,她带了百年老参来,问您能不能派上用场?”
舒云不声不语地缓缓旋进最后一根银针,纾了一口气,才道:“成色好的倒是能用,你先去拿来看看,”明貌很快走到前堂,开了小半边窗,轻声喊:“穗穗,大夫说拿进来先看看。”
“好的好的,都在这里面了,”林青穗忙不迭将整只盒子塞进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明貌的模样,她已匆匆合上了窗,又快语嘱咐:“穗穗你快回去,莫叫大家担心。”
药徒两个接过檀木盒子,一经打开,双双压着嗓音惊呼:“大夫,当真像是百年生的野山参!”舒云站起身瞥了眼,摇摇头叹:“傻丫头,估摸是将压箱底聘礼都拿来了,”他又淡淡对他俩道了句:“这是苏大人的东西,别胡乱跟人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