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出租马车的车夫催促道:“公子,走是不走哇!”
人力车是好,只不过人力车只有一个顶棚,四面透风。在这样的天气里,坐人力车穿过大半个苏州城?恐怕第二日就要风寒躺下了。所以即便是贵一些,到了冬日依旧是出租马车、驴车这些比较走俏!
“走的。”低声应了一声,彭冬生爬上马车。最后透着玻璃车窗看了一眼门口红灯笼亮着的三层河房,对车门外道:“师傅,走罢!”
河房里头连翘正坐在主位上吃饭...刚刚出于客气留了彭冬生吃饭来着,不过没有留住。这也是正常的,因为此时做客吃饭是一件很郑重的事情,关系不到那份上,根本不会真有吃饭这件事。
平常有主人家说到到饭点了,请客人留下吃饭。其实这对于关系不够的客人,根本不是热情挽留,而是送客的意思!不见很多客人就是这时候告辞的么,都有自知之明。
彭冬生也算是连翘的故人了,但依旧算不上关系亲密。这时候本就是饭点,寒暄了几句,又郑重地为了当初的事情道歉,这便非常知情识趣地告辞了。
连翘并没有多想,只当是送别了一个普通的同行。等人走了,便去了饭厅准备吃饭。
坐在主位上,等菜齐全了,连翘便对上菜的春儿和晚秋道:“你们两个快去厨房吃饭,天寒地冻的,菜不一会儿就冷了。”
连翘可没有自己吃饭,让别人在一旁服侍的习惯。真要是那样,春儿他们耽误吃饭,她自己也不见得舒坦。
春儿也是知道她的习惯,所以点点头就去吃饭了。
连翘一边吃饭,一边就看着挂在饭厅墙上的黄历。原来不经意间已经到了腊月初一了...怪不得最近街上已经开始有些年味儿了呢!
这样想着,等到迟一些的时候,连翘烫了脚,叫住要端水出去的春儿:“这几日收拾收拾,再与我出去买些年货,咱们过几日就回嘉定过年!”
春儿听的这样说,满心欢喜,连忙答应。答应之后想了想又问道:“那晚秋他们也一起去么?”
连翘摇摇头:“不用了,对他们来说嘉定也不是什么老家,干脆让他们留在苏州这边。看看房子,再留些钱给他们,让他们自己一起过年!”
连翘来到苏州之后也回过嘉定两次,不过每次都是住了三四天就回苏州了。这次却是打算回嘉定过年的,自然要多住一些日子。只是这样一来,就不可能简单了。
行李倒不用多带,反正衣食住行什么的,嘉定老家那边都是有的。麻烦的是年货,以及给老家诸位亲朋带的各种‘礼物’!
之前回家也带过礼物,但因为没什么名目,以简单为主。基本上就是一个香袋、一块小手巾的程度,就连胭脂水粉这种苏州最有名的都不能带——美人一身香,穷汉半月粮。胭脂水粉稍好一些的价钱都奇贵,她是买的起,但是在亲朋眼中她哪能做这个消遣?
这次就不同了,好歹是过年回家,礼物肯定要重一些的。于是在几样固定的年货之余,连翘又和春儿在苏州几条著名的街巷上逛街购物。除了送人的正常‘轻奢侈品’,还有给自己和吴美娘的‘好货色’!
其实主要是珠宝首饰,这些东西只要稍微好一些,随便一样都很贵。
除了这些,她便是往各处发帖子,通知自己要回老家过年了——这些日子有什么事儿就不用上门了!
因为许文华家离得近,所以是亲自上门去说的。许文华正烧着红泥小火炉,等到水开了,便用茶匙放茶叶。手顿了顿:“你不来说的话我就要与你说了,我也要回家过年了。”
连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不是苏州人吗?口音...不对,你若是苏州城里的,怎么从没见过你家人!”
许文华放入适量的茶叶,这才丢开茶匙,撇撇嘴道:“我家是苏州下面一个村里的人家...哼哼,我可是正经农家子弟。”
连翘拿过茶叶罐,是想看看这是什么茶。只不过她显然在这方面造诣不高,就算知道当世的一些茶叶知识,那也是纸上谈兵而已。什么名堂都看不出来,便又放下。这时候听到许文华自称农家子弟,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一声嘲笑已经说明了意思了。
农家子?他好意思说自己是农家子!连翘想想都要发笑,这显然是欺负自己读书少呀!
哪家的农家子能养成那样穷讲究的性格?
连翘也算是稍微了解许文华了,许文华这个人就是标准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再想想他年纪不大,这中间根本没有机会另外养成这种生活习惯,所以只能是少年时代就有的事情了!
许文华扬了扬眉毛:“怎么,你不相信?”
连翘装模作样撇过脸,假装看墙上一幅画认真,只摆手道:“不敢不敢!”
见连翘十分明白,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许文华手一摊:“我家种着田地,怎么就不是农家子弟了?”
连翘非常敏捷,立刻问他:“多少田地?”
“...二百多亩吧。”许文华摸了摸鼻子,还是说了真话。
地主啊!连翘心中忍不住感慨。二百多亩地在北方,大概算是一个富农,因为那边人均耕地多,而且土地利润要低一些。而在江南一带,特别是苏州这等州府,二百多亩就已经算是一个小地主了!
连翘调侃了他几句‘大户’,就转而问道:“既然是要回去过年,怎么这个时候还不见准备?再等下去,难道是直接去过小年吗?”
连翘根本没见过许文华购买年货,准备回家。
此时茶好了,许文华低头看茶,有些心不在焉道:“懒得回去,能拖一日是一日吧。”
这倒是有些出乎连翘的意料之外了,须知道临近年节,出门在外的有哪个不急着早早回家?但是这话中隐隐的意思竟然和一些家务事有关,连翘这就不好再问了。于是寻了一个岔口,说起了老家嘉定县城的风光。
笑着道:“等到元宵节之后回来,到时候一定给你们带些土特产!”
“你元宵也不在苏州?”许文华显然有一些意外,给她倒了一杯茶:“苏州元宵节的灯市是一绝,不来看看?”
连翘有些心动,但还是坚定地摇头:“不行不行,今岁我得陪我娘一起过元宵。这是我第一年出门在外,若是这就不陪她过节了,只怕她心里不安。”
吹了吹倒入杯中的滚茶,连翘好奇道:“这么说来你是要来苏州过元宵的吗?”
看来确实不想在老家多呆,连翘这样想着。
这件事连翘转头就给抛到脑后了,且不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知道许文华家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就说他家里没有什么麻烦的事情,也不能说人家就不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想在家呆着啊!
譬如说后世的广大单身男女,为了躲避回家后三姑六婆的催婚,往往也是对回家能拖就拖的呢。
连翘就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了,等到一应事情都已经齐备,在二三好友的送别下,她包了一只小船往嘉定而去。
此时已经是深冬,草木枯败的明显,但是吴凇江两岸因为繁华的经济,丝毫没有衰颓气息,反而因为临近年节,更加热闹了。
这时候是小老百姓一年忙到头之后的休息日子,凡是家里有些余钱的,都会盘算着要买些什么准备过年。这一波热钱涌入市场,立刻就使整个市场活泛起来了。商人带着各种各样的货物往来于各地,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休息的时候,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年最忙最赚钱的时候!
船家见连翘各种年货的行李一大堆,也笑着道:“小姐这是回家过年啊!”
连翘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就一直看着两岸。有时候能见到熟悉的码头,关于行到哪里了,心里便有了一个底。
等到天阴阴的,天气似乎要变坏的时候,船总算在嘉定的一处码头靠岸了。春儿还在和船家结账呢,不远便有个熟悉的声音道:“太太,小姐她们在那边!”
连翘顺着声音望去,果然是冬儿!她穿了一身年节下穿的大红棉袄,正踮着脚往她这边看。再一看旁边,是一家茶摊,原来吴美娘是在这儿等她。
“在这里!”连翘笑着挥了挥手。
此时的码头十分繁华,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吴美娘领着冬儿接住连翘:“看起来人倒是好的——算了,不在这里冷风口说话,咱们先回家去!”
早就租好的马车等在一旁,此时马车夫和连翘春儿她们一齐动手,不一会儿将年货什么的都放上了马车。
两辆马车连人带东西一起送到了连家的小巷子里,看着熟悉的黑油门,连翘心里也是雀跃的。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渐渐将这个江南小县城巷子深处的小小院子当成自己的家了!
连翘一进院子,吴美娘就吩咐冬儿:“去看看之前存在灶上的一大锅水还滚不滚,若是不热了,重新再烧一回——连翘,你去你的屋子,洗头沐浴,也好将一身灰尘劳累洗去!”
回家洗头沐浴,这也是地方风俗,连翘笑着答应下来。想了想又道:“娘替我收拾带来的那些物件罢!里面有给娘的东西,也有给外祖母舅舅他们的,都分好了类别!”
吴美娘摸了摸连翘因为冷风冰冷的小脸,笑着道:“娘晓得了,你且去罢——正好后日去你外祖母家,倒时候一起带上这些礼物!”
吴美娘笑意盈盈地砸下大新闻:“你这一回回来过年正好呢!你表姐正好与龙家那孩子定亲,这是个大礼...况且你和你表姐一惯亲近,可不能错过了!”
“这一回去你外祖母家,正是要商量商量着定亲的事情。”
这个表姐指的只能是张贵子,而张家的女孩在吴家商量亲事该怎么安排,这似乎很奇怪。但是在张贵子家,这是很正常的。因为张贵子他那个爹实在是太不靠谱了,她娘吴慧娘一惯都是和娘家人商量各种重要的事。
第208章
“哦...”连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应了一声赶紧回房准备洗头沐浴了。
这个话题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加入。
表姐张贵子和龙守业之间的事,连翘属于全程都有参与的——从第一次见面,然后到相亲会,再到后来两家有接触。
能够遇到一个对自己有意,而同时自己也喜欢的人很不容易,特别是在这个时代。连翘很为小姐妹高兴,但是这个火烧到自己身上就不大好了。根据她的猜测,她要是再留在原地听吴美娘说下去,很快事情就会转移到她的身上。
连翘确实非常了解吴美娘了,将这件事猜的准准的!洗浴之后换上一件半旧的家常袄儿,旁边有冬儿帮着揩干头发上的水。等到一头头发梳顺之后,已经半干了。
春儿在门口道:“小姐,太太说小厅那里升了火,让小姐过去烤火哩!”
连翘摸了摸潮潮的头发,满手的冰冷:“这就去!”
说着抱了一个小匣子就往吴美娘那边去,这匣子里装着苏州买的首饰。这是金银细软一类东西,自然没有和其他年货放在一起。而是单独放了包袱免得弄坏,此时正好拿出来送给吴美娘。
“连翘快过来些看,这是前几日和几个街坊在一起的时候弄到的一些讯息,都是青年才俊好后生。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我不是在婚事上着急,只是先看看,先看看么!趁着你年纪小的时候多看看,要是有中意的,就先相看相看!”
吴美娘见连翘进来,劈头盖脸、笑意盈盈就是这一句——连翘立刻被这一句K.O。
所以才说算的准准的,只是没有想到躲过了开始一遭,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这种事从来只会迟到,绝对不会缺席。
连翘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避无可避地坐在了生了火的薰笼旁。放下了匣子,笑着道:“娘,别的事情不忙着说,您先看看这个,这是给您买的一些首饰!都是苏州时兴的样式呢...”
然而吴美娘只是笑着‘好好好’,兴趣并不真的很大,丝毫没有被转移话题的样子。拿出厚厚的一叠笔记给她看,连翘瞟了一眼,每一张纸上记录都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资料。敬畏地看了一眼那份资料的厚度,连翘甚至觉得全嘉定适龄的好青年都在上面了!
连翘面对快戳到她脸上的册子,没得法子,只得在吴美娘的‘监视’下战战兢兢地看了起来。
吴美娘笑盈盈,连翘心里叫苦。
然而她不得不看,只是看着看着,她不得不承认,吴美娘真的十分用心了。这些青年或许称不上家庭大富大贵,本人人中龙凤。但至少家境殷实,同时自身说一句踏实可靠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找到一两个这种适龄男子没有什么难的,困难的是吴美娘收集这许多!之前想的,将全嘉定合适的青年都一网打尽了,或许并不是夸张。连翘估计这一册‘情报’费了不少功夫,怕是吴美娘在她离开嘉定后一门心思全扑在了这件事上!
不管心里愿不愿意,连翘至少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并且真的说了几个觉得还不错的和吴美娘讨论——不管有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她都打算至少顺着吴美娘的心意去见一见人。
用后世那些因为长辈的关系不得不相亲的男男女女的话说,结婚先不说,相亲总是要的。相亲不成功可以解释为性情不合,没有缘分,总之都是非战之罪。但是如果是相亲都不肯去,在家长那里就是态度问题了。
前者只不过是长辈几句唠叨,后者就真是自取灭亡了——这都是先辈们血与泪的教训,连翘并不打算以身尝试什么叫做‘自取灭亡’。
吴美娘显然被连翘的‘乖顺’迷惑了,暗自记下几个连翘比较欣赏的后生姓名。也没有逼迫太过,等到连翘合上册子之后就理所当然地转移了话题...虽然话题还是和这件事有一些关联。
“你在苏州应该接触到一些好后生了吧...外头都流行你们这些小孩子自己认识相处,娘也不是老古板,也赞成这样。只不过一定记得让娘把把关,你年纪小,可别上当受骗了。”
对于每一个家长来说,自家的孩子永远都是小时候的样子,各种担心是少不了的。
“我听春儿说了,你如今在苏州认识许多人,中间有男有女。男子中也有为人正派又前程远大的——若是这种,那倒是好了!你们都是同行,志趣相投,恐怕比娘介绍的还要好一些呢。”
连翘这一次是真的脸红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