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车上坐的根本不是一般的行路人。
“到哪里了?”快到嘉定城门外的时候,两车中前面那一辆车里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外头赶车的车夫道:“大爷,快到城门外了,只消一盏茶的功夫。”
里头的人听了安定下来。
这车里坐了两个人,一个男子居主位坐着,年纪大约在四五十岁——是那种生活的好,所以保养很好的四五十岁。不然的话,这时候乡下人家的四五十岁,一般都苍老的厉害了。
这个中年人保养很好,却没有富态相,身材高瘦,脸上有一种忠厚又聪明的感觉。
旁边低着头的是一个小厮打扮的十六七年轻人,穿着青衣戴着小帽。此时笑着道:“大爷不必着急,这人都打听到了,也不会跑了呀!这次信大爷一去就能见到二大爷家的小姐!”
“但愿如此吧。”说到这个,中年男子眉头散了一些。
这人便是从京城到嘉定,千里迢迢来认亲的连守信。说到连守信这个弟弟,他是有印象的...当初他离家的时候连守理这个最小的弟弟还没有出生,连守忠也才半岁。只有连守诚,算是他照顾大的,当时三四岁,已经会整日追赶着他玩耍了。
当时家里穷,他年纪小也要帮着做事,连守诚一点儿不捣乱,就抱着个小凳子跟着,有时候一坐就是半晌。
连守信至今依旧记得,二弟第连守诚有一回捡了两个铜板,自己眼馋的糖人没有买,给他买了他一直想吃的肉包子。两个肉包子,结果是一家人分着吃。
连守信现在是豪门大户里的红人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用的不能来?须知道他们这种大管事往往蹭着府里的好处,比府里的二等主子还强呢!
但是回忆这辈子,豪门大宅里的尔虞我诈、战战兢兢也是真的辛苦,没有一刻是放松的。也就是少年时代在自己家里过的一点儿苦日子,最是想念,那才是真正家庭的温暖。
至于说家里卖了他,他其实并不怨恨。当时他已经十来岁了,穷人孩子早当家,什么不明白呢?那时节家里刚生了三弟弟,孩子又多,爹还病着,能借的亲朋都借遍了,实在是没米下锅了。若是不卖了他,家里是过不下去的。卖了他,那也是给他挣了一条活路。
他始终保留着当初他离家的时候娘给他做的一双新鞋——家里穷,连一件换洗的衣裳都准备不出来。鞋子是用零碎布头做的,这才能得。这双新鞋他舍不得穿,被人牙子带着的路上只装在包袱里,晚上就揣在怀里睡。
后来在魏国公府里讨生活,没错,这种豪门大户里就算是最底层的小厮也能吃白米面这种细粮,衣服也是按季节新做,比家里日子不知道好过多少。
但是这种大户人家做奴仆也苦,倒不是说主人家罚的多厉害,实际上主家并不怎么罚人...人家不会没事儿和个下人较劲,就和普通人没事儿不会和自己家里的猫猫狗狗较劲是一个道理。再者说了,苛待下人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当然了,自己非要作死,犯那种三令五申都不准犯的错误,那就不能怪别人了。
苦的是受管教!
主子是不会过多管他们的,管他们的就是各种仆人头子。小丫头们有大丫头,有管教嬷嬷。他们这些小厮也有小厮头子,有管事,一样一样的。县官不如现管,他在底层的时候都不太能够见到主子,真正掌握他们命运的其实就是其他地位比他高一些的奴仆。
这些人对人才是真的狠,处罚起人来花样也多。最早的日子,他谨小慎微,然而依旧少不了被这些地位高一些的奴仆‘管教’。
等到后来给公子做书童,也算是在主子面前过了眼挂了号了,仆人堆里没有人再‘管教’他。然而这个时候他进了另一个圈子,这个圈子里尔虞我诈——大家都想讨好主子,都想有更高的地位,这就免不了互相倾轧。
连守信大半辈子过来了,对这样的日子越发没有好感,也更加怀念亲情。随着这些年弟弟妹妹渐渐找回来,他打算等到魏国公府分家,公子开府站稳脚跟之后就请求主家拿回奴籍,恢复良民身份,自此之后就平平顺顺过自己的日子。
魏国公府的老公爷今年年初的时候去了,虽说老太太还在,但分家是势必要进行的。无论怎么说,年前必然要分家。连守信服侍的公子虽不是承袭爵位的嫡长子,可也是嫡子,分家肯定也不会吃亏。
连守信只要将分府之后最初的一段比较混乱的日子扶持过来,也就算是功德圆满了。至于说恢复良民身份,魏国公府出名的善待下人,他年纪也大了起来,去求是没有不应的。
而在这之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找到二弟第连守诚。可以想到,要是从魏国公府脱身出去,找人会更加渺茫。所以今年到南边来处理产业的事情,他再三求了主家,也是想查明之前说的二弟第在这边是不是真的。
事情是真的,却没有想到人在十来年前就已经去了,和大妹妹一样,都是英年早逝。让连守信心里稍微慰藉的,一个是连守信能干,从戏班子脱身出来,之后也过上了好日子,不像大妹妹至死也是为人奴婢,死都死的不清不楚。另一个就是好歹留下了一点骨血,是个念想。
上一回来的匆忙,到底没有看到。这一回返程,定是要见到人的。不止要见到人,最好是这一次就能和他一起去京城见见老母亲——也算是一家人团圆了。
进城很顺利,马车入了城就往之前牢记于心的地址走,到了巷子外面才停了下来。
连守信下了马车,小厮,以及后面那车坐的一个小厮也下来了。后面那小厮道:“大爷,这辆车还是进去罢,不然东西也难搬。”
连守信点了头,这车的车夫才让马儿缓缓地进去。
这时候已经是早饭过后的时光了,巷子里也有人来去。见到连守信有认出来,便道:“呀,这不是连家的大伯么!这次来着了,大约四五天前连家的姐儿就从苏州回来了,定能见着。”
上次连守信来,为了取信吴美娘,让她相信自己的来历,弄的非常大张旗鼓。不仅带了几封信件,还请了人作陪,几个是嘉定本地的士绅,还有一个是县太爷的师爷。这样的排场引得巷子里的人来看,于是都知道已经死了的连守诚老家大哥找来了,而且如今混的非常体面!
连守信向这位街坊作揖,这个时候小厮过去拍门,不到一息功夫就有人过来应门。
应门的是冬儿,上一回已经见过连守信了,忙道:“原来是大爷——夫人、小姐,大爷来了!”
说话间马车上的东西陆陆续续搬了下来,露在外面的都是一些绫罗绸缎,至于其他的东西,都拿锦盒装着,眼睛看不到。
没有来嘉定之前连守信也不知道这边是真是假,没有从京城准备什么东西。上回见面之后确定了真假,这次去处理主家事情的时候顺便置办了一份礼物。
有两个小厮两个车夫帮忙,礼物搬了两趟也就搬进去了。
吴美娘见到这个便道:“大伯太客气!”
然而也只说了这一句,没有多的话了。这不是她贪好处,不打推辞,只不过这些东西对连守信寻常,对她也不算什么——连翘挣钱了,确实有这个底气这样。既然是这样,也不用来那些虚推辞了,难不成她推辞了,连守信就会将这些东西收回去?
连翘此时正好从自己屋子里出来,听吴美娘的话便知道这个进院子的中年人就是便宜爹的哥哥了。犹豫了一下,端端正正福了一个礼:“大伯一路辛苦了!”
见到连翘的时候连守信就是眼前一亮,他没有想到二弟第的女儿出落的这般好了。
自他发迹之后回到家乡接走了老母亲和小弟连守理,又给两个妹妹家里留了一些钱。两个妹妹有一个如今依旧在老家,每岁他都让人送一些钱过去,有三四十两,在那样一个山东小城,足够保证一家人衣食无忧颇为富足了。
另一个则是遇到了一个不上进的烂泥老公,若是以往,忍耐过下去罢了。但是后来有了连守信这个哥哥做靠山,便也不忍了。寻了一个机会和离,然后就带着一儿一女去到京城投奔连守信。
连守信在魏国公府做管事,老婆也是府里有体面的,家中倒真有些钱。但要说有多豪富,那是不可能的——一个是奴仆家里豪富的厉害,必须要有特别的缘故,不然主家不会容忍。另一个就是他和老婆又不是当家人身边的心腹,依靠的是一位公子和少奶奶而已,这可差得远了。
这些弟弟妹妹在身边也不可能白白养着,所以都是他出一些钱,给他们做一些赚不了大钱,但也足够养活自己,而且没什么风险的小生意。包括这个投奔来的妹妹,她找不到人家再嫁,也是这样处理的。
主要是高不成低不就,高嫁了没人要,往低了去她自己也不愿意。有连守信这个哥哥,着实将她的心养大了一些。
这些弟弟妹妹或者接到京城之前就有了儿女,或者接到京城之后又有儿女陆续出生。总之到如今,连翘这一辈,包括连守信家的,也有了十几个孩子了。
连守信自忖自己家的孩子,男孩子求情没有进府伺候,而是如同富户家的公子一样也去读书学本事。女孩子呢则是按照他老婆的想法,送进府里在几个正牌小姐身边伺候。这不是不疼爱女儿,而是为女儿打算!
在府里可以学很多规矩和本事,也能开阔眼界,比在家里还好呢!就类似于现代给孩子上一个进修班。反正有他们夫妻两个,女儿们也不会受什么苦。
其他弟弟妹妹的孩子没有他家的条件,拿出来都是有些不如的。但是这个才出来的侄女儿,通身的气派将他家的几个孩子都压倒了下去。类似的气度,他只在几个府里的主子身上见到过!
第320章
连翘原不知道这位传说中的大伯今日会来,所以做的是家常的打扮。简简单单的同心髻,只戴了一根珠子攒成小花做簪头的单簪,另外就是两朵新鲜的茶花,早上问巷子里卖花小姑娘买的。
衣裳也是家常半旧的一件豆绿色斜襟窄袖衫子,一条石榴红厚纱裙子。除了一个荷包与一个翡翠质地的禁步,全身一应装饰也无——甚至没怎么化妆!要知道夏天化妆也是非常难熬的,所以连翘只让春儿用了口红。
此时也不好临时如何拾掇,于是只是正了正衣裳,确定头发之类的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便出来了。
吴美娘和连守信坐在厅堂两个上座上,连翘则在左手第一张椅子上坐了。春儿不一会儿端来香茶,给三人每人上了一道。
连守信连连看向连翘,忍不住叹道:“她生的似她大姑,她大姑是家里姑姑里头最出众的。我离家的时候她大姑也有六岁多了,后来再也没见过,然而眉目却是一辈子不能忘。”
这里说的大姑,指的就是那个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十八岁死了的那个。
对于这种话,连翘没办法说什么,只能露出礼节性的表情。
连守信又叹了两声,然后从衣襟里拿出一个湖蓝色的荷包。将荷包的系带抽了,从里头倒出一个白玉质地的玉佩,周围有云纹装饰,中间是一个‘连’字。
“我伺候的主家公子当初读书的时候,不慎将书房里老国公爷的一个白玉摆件给摔了,那可是稀罕的东西,等闲的白玉能有这样好就难得了,偏那个摆件还有那么大的个头。老国公爷却没有生气,只说东西而已,就将碎了的白玉给了公子。公子当时眼见了我们周围跟随的几个,于是一人分了一块大的碎块。”
连守信又摇头道:“这是第一次得这么大的赏赐,也没有多想,就一直收着。后来家里的孩子越来越多了,便将那白玉送到工匠那里雕成了这样的玉佩,你兄弟姐妹们都是有的。这一回我出来也不知道嘉定这边是真是假,没有带什么礼物,只有这玉佩最后四块全都带上了,想着有侄儿侄女可以相送。”
准备了四块,最后倒是只能送出一块。
这礼物的因果一说,就连推辞都不用了,连翘只能收下。
之后连翘就做了一个陪客,听连守信和吴美娘说些连守诚的事情。不外乎连守诚当年是如何能干的,有没有和吴美娘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其实上一回连守信来的时候已经和吴美娘说过了,只是心里放不下,再问一遍而已。
吴美娘说这些也伤心,说了一会儿很是有些伤感:“我与诚哥做夫妻是再欢喜不过的了,只可惜人世无常,谁能想到好端端的一个人,一场风寒就去了,说起来他自己是个大夫,我也算是半个大夫——罢了,都是命!”
说到这里叹息了一回,一眼看到连翘,像是想起什么来了一样道:“连翘小时候魂儿有些不稳当,她爹爹怕她站不住,将自己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一道护身符给她挂上了,说是小时候家里给的...小时候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这个护身符因为一直带在身上,却是一直记得的。连翘,你这东西收在哪里了?”
连翘愣了愣,仔细回忆,最后在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一点东西,想起确实有过这么个护身符。便道:“似乎锁在在柜子里了,和我小时候戴的长命锁、银手镯、银脚镯放在一起了。”
这个话让连守信站了起来:“真...收着?”
东西找出来,是一个很旧的小布包,密密地逢着。打开来,里头倒出一个小黄纸。小黄纸展开,用朱砂批的一些图样、符号什么的,这大概就是鬼画符了。因为年代久远,小黄纸已经旧了,倒是朱砂鲜艳如新。
连守信从自己怀里拿出一个差不多的,只是磨损的更厉害的小布包,里头倒出来一模一样的小黄纸,鬼画符也是差不多的。
眼睛通红道:“你祖父祖母当初也是不得已才将你爹和我们这些叔伯姑姑们送走,每送走一个孩子都要去城隍庙里求一道护身符。这个除了我留着,其他的都不在了,没想到你爹的还在。”
护身符重新塞回到小布包里,连守信递给连翘,人好像也苍老了很多:“好好收着罢,这是你爹对你的心。”
连翘对连守诚并没有真的父女之情,对这位‘大伯’更不可能有什么感情了。但是此时此刻,对于这个大半辈子都在寻亲,都在将弟弟妹妹收拢起来的长辈忽然有了一种理解,这种伤感的氛围是真的感染到了她。
眼睛一红低下了头,旁边吴美娘已经有泪珠滚落了下来,正在用手帕擦眼泪。
连守信说了一会儿话,还吃了一顿午饭。走的时候与吴美娘和连翘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期望弟妹和侄女儿能去京城一趟的——我也知道弟妹在嘉定有家有业,不可能长久在京城呆着。但不管怎么说,一家人团圆一次吧...娘的年纪也很大了,精神越来越不好,实在不知道错过这一次,以后还有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