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君棠跪地深深跪拜下去,又将自己所知,和这些年来小心探查到的东西一一道出。
当年朱郡守能用私贩盐的事情栽赃给陆家,便是在陆家有内应,陆家事发,那内应本该被朱郡守灭口,却因为反握住把柄才保下一条命,早卷了钱财远远逃走。
陆君棠这些年暗自问询,也有了一些那内应的消息。
“朱郡守和刑部尚书勾结,爹爹涉及的罪名原本上京要考察三月,却不足一月便下令匆匆流放至边北。”
陆君棠声音沉沉:“草民口说无凭,可那朱郡守贪图陆家华宅,常常在陆府旧宅饮酒作乐,偶尔一次酒醉,草民曾偷听到他与心腹交代,当时判决书并未正式下达,刑部尚书允诺后续会补上,先让朱郡守凭他手书调人送我爹爹去边北。”
她的条理十分清晰,将能调查的点一条条理了出来。
昭和帝却是越听越面色阴沉。
“我竟不知,刑部都有这样大的权利了。”
不经内阁审复,先行将人流放,后头补手续时内阁又起到什么作用?昭和帝细细想来,简直不寒而栗。
太子的手,如今也是伸得长了。
他扭头又看了苏珩一眼,心中满是叹息。若这孩子……
“你此番能够面圣陈情而卫挨那顿告御状的板子,全靠兮兮丫头为你谋划周全,你该好好谢她。”昭和帝指着慕锦兮,露出一丝欣慰。
如果没有慕锦兮前面一番铺垫,陆君棠便算作告御状,铁定要挨一顿板子,可慕锦兮前面先上了物证,点了朱郡守的罪名,后头陆君棠便是当证人上来的。
慕锦兮躬了躬身子:“是陛下给的机会,臣女不敢居功。”
陆君棠心中对慕锦兮早是感谢不已:“草民谢陛下隆恩,谢过郡主。”
“陆家的事情……”昭和帝沉吟了下,随手点了个人,“你协同大理寺去查,仔细点。”
而后又点了几个人布置下去,口头提拔了几个人先补上淮宁郡守和县令的缺。
“行了,都早回去吧,既然淮宁事了,明日启程。”
浩浩荡荡一群人又护着昭和帝从雅间涌了出去。
陆君棠毕恭毕敬站在角落里,目送这些贵人离开,忽然,她瞥到了一抹衣角。
“郡主。”她慌忙叫住慕锦兮。
慕锦兮脚下步子一顿,回首道:“若还想谢我便不必了,等你爹爹回来再一并谢吧。”
第44章
转水路有两点好处,一是沿途不会引起太大注意,二是船大且稳,既是在赶路,也不怎么影响日常走动和生活。
平日里金尊玉贵的贵人们可是受够了和马车一起颠簸的日子。
昭和帝带的浩浩荡荡一行人足足装了两艘大船,而大家带的杂七杂八东西又单装了一船。如此,三艘庞然大物从淮宁出港,一路南下而去。
此番慕锦兮和凤元公主的房间被紧紧安排在一起。
送慕锦兮的到房间的宫人瞅了一眼凤元公主禁闭的房门,长长叹了一声:“麻烦郡主要照顾殿下了。”
慕锦兮听得莫名。
凤元公主很会划船,水性也不错,总比她个旱鸭子要强,有什么需要照顾的。
待绾衣和尔雅逐一将细软收拾妥当,慕锦兮敲开凤元公主的门,才知道这个照顾是何意。
素来娇俏的一张脸蛋,此时煞白煞白的,精气神全被耗干了一般。
“殿下可是晕船?”慕锦兮仔细看了凤元公主的模样,心中疼惜。
“可不是。”凤元公主的侍女金桔捧着一小碗药汁送到自家殿下面前,“自这船一离岸,殿下的样子便不对了。”
“划船那样好,怎还会晕船。”慕锦兮皱着眉坐过去,轻轻拍抚凤元公主的后背。
“你惯会挖苦我。”凤元公主的声音可怜兮兮的,“我都这样了也不放过。”
慕锦兮轻轻笑了声,区起食指轻轻在凤元公主小臂手掌一侧的某个点按揉起来:“清晨时浪是有些大,船晃动的厉害了些,你可吐过了?”
“还没。”凤元公主强忍不适,闷闷道。
“去吐一吐,完了喝点药再睡一觉,会没事的。”
“在船上要多久啊。”堂堂公主苦着一张脸,难受至极。
“十来天吧。”到底是要跨越小半个大燕,便是顺流而下也快不到哪里去。
凤元公主一听,脸色更是难看:“我这样……过个十来天人便不行了吧。”
“胡说八道。”慕锦兮拍了拍她的后背,“快去吐一吐,越忍着越难受。”
让金桔扶着凤元公主寻个干净的恭桶将秽物吐上一吐,她自行推开了朝江的那一扇窗户,江风瞬间涌了进来,吹散一室的郁气,屋中敞亮明快许多,人便不易因觉得憋闷而晕船。
此时船已经远离岸边,举目四望皆是江水涛涛,视线中最美的风景便是天水连成一线,看了不免心旷神怡。
慕锦兮深吸一口气,湿润的空气涌入鼻腔中,她闭上眼睛,觉得自己此时身心开阔快要飘起来了,或者说,她想长出一双翅膀融入这无限广阔的天地中。
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晃晃悠悠地飘了上来,随着风声忽远忽近,和美景相互映衬,令人更加身心愉悦。
慕锦兮忽然好奇起来,踮起脚尖,扒着窗户沿使劲向下方看去。
然而,即便竭尽全力,她也仅仅看到了一双执着青玉笛的一双好看修长的手。
以及一片鸦青色的衣袖。
慕锦兮是修过音律的,识曲弹琴自是无碍,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上面并没什么造诣,与这人比起来,自己学的那些明显匠气太重。
却不知,此番是谁带了这么个音律中饱含灵气的人。
“二姑娘,小心掉江里喂了鱼。”
慕锦兮还未将船上的人过一个遍,就听一道带着低笑的嗓音清晰地传了上来。
苏珩。慕锦兮好奇的神色僵了僵。
“苏公子真是让人惊讶。”慕锦兮扬声道,“竟是不知还有什么是苏公子不会的了。”
下头久久没有回音,慕锦兮心中觉得无趣,干脆离开了窗边,扭头看了看凤元公主还没回来,只门大敞大开着,她寻思总归通通风也是好的,便没关上,径自斟了热茶。
约莫过了片刻,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你可好些了?”慕锦兮将茶水一饮而尽,抬头向门外看去,便见门前站着的并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你方才那样太危险了。”苏珩手中惯拿的折扇此番换成了一支玉笛,他敲了敲手心,“为了不让二姑娘涉险,我只好上来了。”
“不……不用你管。”慕锦兮难得结巴了一下,她也意识到自己趴窗户的举动太忘形了。
“宁宁。”苏珩笑着,又凑近了一步,“你想听曲儿吗?”
慕锦兮瞪大眼睛看着苏珩这番作态,心中盘算着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百转千回之后扯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苏公子金尊玉贵,实在不敢劳烦您。”
让苏珩给她吹曲儿听?她怕自己折了寿。
“船上枯燥乏味的很,也只有这一两点能滋润心底的事情。”苏珩修长的指节将笛子转了一圈,“宁宁便是不想听,我也是要吹的。”
“苏公子。”慕锦兮果断道,“您还是唤我慕锦兮吧。”
苏珩眸光暗了暗,很快又重新勾起一抹笑容:“我问过侯爷,便是慕谨之也是这样叫你的。我虽不才,好歹也想把你当妹妹看。”
慕锦兮狠狠闭了下眼睛:“不敢。”
“那便不当妹妹。”苏珩的声音压了压,笑意似从胸腔震出,眉眼都柔和了一些,“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肆意一些,刚刚那样就很好。”
他这段时日看着,都替这丫头觉得累。
慕锦兮别回头望着窗外奔腾的浪花:“我便如轻舟,于翻滚不息的江流之中难得停歇,便连方向都由不得自己。”
苏珩目光悠远,抬起手将笛子置于唇边。一阵呜咽的声音霎时充斥在房间的每一寸角落,如泣如诉。
不自觉地,慕锦兮的心情便随着这哀沉的笛声落了下来,几欲红了眼圈。忽然,乐声乍转而起,仿佛鸿鹄直冲天际,几个音调骤然拔高,生生闯开一片天地一般。
而后,便是和缓又愉快的调子。
拨云见日。
慕锦兮眼前骤然一亮,心胸也豁然开朗。
一曲终了,苏珩放下笛子。
“你如今挂怀忧心的,隔上数年便会觉得也不过如此。无论难事还是波折,迎而直上,既是困于自己是一叶轻舟,便干脆做那一艘大船,扬帆征战。”
“我有什么难事。”慕锦兮抿了抿唇,“我所求,也不过一如既往这四个字罢了。”
可要维持一个模样,也很不易。苏珩张了张嘴,轻笑着摇头。
“观苏公子,倒是很有感触。”慕锦兮不知道苏珩没回上京时候是如何过的,可养成如今这般性子也很不容易罢。
“除了看开,又能如何呢,只求有朝一日再不用仰人鼻息。”苏珩眉眼含笑,“让人再也欺辱不着。”
慕锦兮心中微微一动。
她重生回来,头一件想的事情便是轻松如意,让麻烦再也找不着自己,可她便是就好端端的在园子里站着,麻烦都能主动落到她头顶。
原本是可以不管的,可谁知道这个不管,那个不顾,最后影响到的又是谁,又会不会堆积成根本解决不了的麻烦。
她一边迎着麻烦而上,一边又在想,什么时候才不用这样辛苦。
其实是可以的,只要任何麻烦,都不足以为她造成烦恼和威胁。
可是如何才能做到这点?
“慕锦兮,苏珩?”门口的声音有些讶异。
慕锦兮扭头,便见再次出现的凤元公主精神头似乎已经好了些许,领口还湿了一圈,应是仔细净过了面。
“殿下。”苏珩单手持笛,略施一礼,“这原是殿下的闺房,在下冒犯了。”
说着,便走了几步退到门外。
“难道是慕锦兮的地方你便可以随便进了?”凤元公主一手微微提起裙子,一手稍稍摸了下被浸湿了的不太舒服的领口。
“殿下。”慕锦兮不太清楚凤元公主怎么没由来地看苏珩这般不顺眼,哑然失笑道,“你赶紧歇息会儿吧,我先回去了。”
“好吧……”凤元公主还有些不满意,“等我歇好了,你可要找我来玩啊。”
“知道了。”慕锦兮给金桔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好好哄着这位主子,径自出了门。
走廊不狭窄,但也不算宽敞,慕锦兮帮着关了门,再转身便发现同苏珩之间只剩下了半臂的距离。
“你很喜欢她。”苏珩望着紧紧关好的门,忽然问了句。
“世家贵女大多无忧无虑,活得真实,虽免不了勾心斗角,但同外面的事情比起来其实算不了什么,她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慕锦兮款款道,“凤元公主是最真实又自我的一个,我羡慕她。”
“你何需羡慕别人。”苏珩低声道,“慕锦兮,你是最值得让人羡慕的。”
很清楚明白想要的是什么,这本就很难得。
“苏公子。”慕锦兮站在自己房门前,双手交握,“今日多谢苏公子的曲子,再会。”
前面还同他和颜悦色,再扭头便是冷若冰霜。
苏珩苦笑着看慕锦兮合上门,手中的长笛不自觉地抵在了额心:“每次都以为足够了解你,但每每又让人觉得可以重新认识一次。”
“慕锦兮。”他轻轻念出这三个字,又叹了一声,“宁宁啊。”
身后的门豁然被拉开,一张还有些苍白的小脸露了出来。
“苏珩,本宫劝你还是别想着打慕锦兮的主意了。”
凤元公主眸中几乎冒着火光,死死盯着苏珩,仿若仇敌。
好几天了,她跟在慕锦兮旁边便时常看到苏珩。总算回过味儿来,苏珩对慕锦兮的态度根本不是对妹妹,这人根本不是庆山侯的私生子。怪不得慕锦兮的态度那么奇怪……他根本就是想掩人耳目,想近水楼台先得月!
攀附庆山侯来谋取前程,若能娶到慕锦兮便更是稳了,真是打得好算盘。
“公主殿下。”苏珩晃着手中的笛子,笑吟吟地回视,“她的主,你可还做不了。”
凤元公主瞬间炸了毛:“我怎么不行!但凡她看上谁,只要和我说一声,我便立刻去求父皇给赐婚,绝对让谁都不能欺负了她去!”
“那她要是不想嫁呢。”苏珩轻轻问了声。
“那谁都不能勉强她,慕锦兮,是我护着的!”凤元公主斩钉截铁。
“好。”苏珩笑意更盛,“那你可记清楚,千万莫让人抢在前头给她赐了婚。”
语毕,他先行顺着长廊而去,留下凤元公主捏着门框干瞪眼。
另一扇门后,慕锦兮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先是轻笑,而后又有些感怀。
且不说凤元公主待她的一片真挚,便是苏珩最后那似是而非的话,显然是知道皇后有什么别样的心思了。难得的是,他会趁机激凤元公主,免得她被皇后唬了去,乱点鸳鸯谱。
船上光阴难数。
一眨眼便是暮色四合,渐渐有曲乐声响起,却不知是哪家贵人终于耐不住性子,拉拢着知交好友一同开了小宴。
慕锦兮才露了疑惑,便有人来敲了门。
“郡主。”门外的侍女有些眼生,“贵妃娘娘觉船上乏味,命歌妓舞女排了几段,也请您过去瞧瞧。”
慕锦兮定定看了这侍女片刻:“怎的没叫公主殿下。”
“殿下身子不适,贵妃娘娘疼惜殿下,还是好好休息才成。”